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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第16部分阅读(2/2)

饭的、卖饭的、做饭的,一片哗然!当着新郎提旧情,真是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壶!人们轰地围过来,有的等着看热闹,有的急着去劝解,怕韩天星这个倔小子犯了拧劲,能把那个胖者头儿打扁喽!

    天星心里咯噔一声,他本以为,他和容桂芳好也罢,歹也罢,厂子里无人知晓,谁料这种事儿是根本瞒不住人的,如今当众被抖落出来了!如果这个胖老头儿今天因为别的事儿说他两句,也许他看在对方是个穆斯林长辈的面子上,还能忍;可是,一提起容桂芳,他的怒火就一冒三丈高,拳头攥得咯嘣咯嘣响:“老头儿,你屈心!到底是谁甩谁啊?!”

    “新鲜!你说是谁甩谁?”大师傅两眼瞪着他,左胳膊抱着右胳膊,等着他来打,毫不畏惧,“哼,你小子不是瞅不起‘切糕容’,才甩了她,娶了‘玉器陈’家的姑娘吗?你可了心了,就不管人家小容子是死是活!你们家里大办喜事儿的时候,她在这儿眼泪叭嚓,谁瞅着不难受?问她什么,她也不说,端起饭盒就走……”大师傅动了感情,周围的人也安静了,显然受了这个胖老头儿的感染,人心所向悄悄地都往容桂芳那边偏了!大师傅的情绪十分激动,声音却低下来了,也许他本不想让韩天星当众丢丑,只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说:“因为你是个‘朵斯提’,我这几句话才不能不说,告诉你,韩天星:回回不能贱遇回回!你们‘玉器韩’没什么了不起,卖切糕的也不比你们低,我们‘勤行’凭手艺、卖力气吃饭,不丢人!我瞅着小容子对你太真、太实,你不识好歹!欺负这样的人,你昧了良心!”

    天星听得直发懵,紧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松下来了。他瞅着大师傅,胖者头儿一脸正义;他望望周围的人,旁观者对他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今天算“栽”了,被人家这么样儿当着众人一场好骂!他嗓子里噎着一大堆话,要为自己辩解,不能受这样的侮辱!可是,他能在这儿详详细细地叙述他怎么样顶风冒雪去张家口买羊,他妈怎么样辛辛苦苦为容桂芳准备盛宴,容桂芳又怎么样临时变卦、断然拒绝吗?这些话,该跟容桂芳说去!是她,这个反复无常的女人,甩了他韩天星,还不算完,还在厂子里造谣,臭他!这个女人太不地道了!

    天星也不买饭了,转脸就走,出了食堂就往车间跑!

    车间里,中午轮番儿吃饭,停人不停机。这会儿,容桂芳已经上了机器了。

    天星气呼呼地跑到她面前;“小容子,咱们说道说道!”

    容桂芳脸上毫无表情,眼皮儿也没翻,手里的活儿也不停,冷冷地说,“韩师傅,别影响别人干活儿!”

    天星瞅着她那假模假式的样儿,恨不能劈脸给她一巴掌!但他不能这样做,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跟女工打架?他是个好工人,怎么能破坏车间里的规矩?上班时间,和印票于无关的一切事情都是被禁止的!他梗着脖子,红着脸,讪讪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干活儿!旁边儿的那几个年龄和他不相上下的小伙子,瞅瞅他,没说话,可是那神色,显然是好奇之中又带着讥笑:怎么这小子娶了媳妇了还找人家小客子套近乎?这不是自找挨撅吗?

    此时的天星,像一头捆住了四肢的公牛!他等待着机器停止转动,好去跟容桂芳“见干见湿”!

    好容易等到了下班时间,他也顾不上洗澡、换衣服,就到车间门口——不,到厂子门口去等着,别当着同事的面儿,到外边儿谈去!

    雨下得正邪乎,天星站在厂门外五十米远的一棵老柏树底下,两眼盯着走出来的人群。一个刚刚结了婚的人,等着和过去的对象见面儿,这叫什么事儿?不是旧情复萌,而是旧账还没有算清!

    容桂芳终于出来了,穿着那件淡绿色的塑料雨衣,雨帽拉得很严,脸被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出了厂门,她把雨衣裹得更紧了,侧着身子避开风头雨势,踏着地上的积水,快步拐上了旁边的马路。

    她想也没想到,当她低着头走过那棵柏树旁边的时候,会有一个汉子厉声叫住她:“小容子,你等等!”

    她吓了一跳!但她立即反应过来,是天星。她站住了,猛地回过头来,瞅见那棵柏树,瞅见站在树下的、浑身湿淋淋的天星,她似乎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一缕温情,但也只是一闪,就熄灭了.她垂下眼睛,睫毛上亮晶晶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花,压低了声音,说:“韩师傅,咱们没话说了,好好儿地过你的日子吧!”

    “不成!”天星的眼睛在冒火,他在这儿苦苦地等了好久,决不能就这样放她走了,“小容子,你不要看错了人!我韩天星不会贱遇人,也不受人贱遇,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已经是成了家的人了,还会求着你、赖着你吗?你甭躲我,我只问你一句话:我跟你有什么仇啊?你不愿意跟我好,拉倒,犯不上前心扎我一刀,后心再射我一箭!咱俩到底是谁甩谁,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容桂芳惨然一笑:“韩师傅,算了,过去的事儿用不着再提了,都怪我糊涂,瞎了眼。我要是会耍明枪暗箭,也就不至于落到这一步了!”她转过脸去,不再看天星,冷冷地说,“韩师傅,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往后,做人得讲点儿起码的道德!”

    “什么?我不讲道德?”天星伸出湿漉漉的手,猛地抓住她的腕子,“我不讲道德?”

    “不是你,是我?”容桂芳甩开他的手,“我不讲道德?哼,瞅不上我,就明打明地吹吧,不碍事的,用不着从上海拉出个表妹来打马虎眼!”

    天星完全傻眼了,容桂芳说的这些,他根本听不懂!

    “什么‘表妹’?”他莫名其妙地问。

    “我哪儿知道谁是你的‘表妹’啊?”容桂芳冷冷地说,“闹了半天,原来就是‘玉器陈’家的姑娘!”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天星如入五里雾中,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和容桂芳之间好像被什么人插了一杠子,弄拧了!容桂芳跟他吹的时候,他还根本没正眼瞧过陈淑彦,更谈不到什么闻所未闻的“表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他的心怦怦地跳,嚷道:“造谣!你听谁造的这样的谣?”

    “造谣?”容桂芳冷笑了一声,“我就不信,你妈还能造你的谣?”

    “我妈?!……”天星惊呆了!一股冷风裹着急雨猛地扑在他的脸上,蒙住了眼睛,一个踉跄,他的头撞在身旁的树干上!

    他扶着树干站稳了脚跟,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水,容桂芳已经走了,急风暴雨中,只看见一块淡淡的绿色在远处飘动……

    天星没有再追上去,愣愣地看着那一点淡绿色消失在风雨中。容桂芳什么时候见过妈妈?妈妈为什么要对她编造什么“表妹”的谎话?啊,难道是妈妈有意要拆散我们吗?为什么?为什么!

    他抱着湿漉漉的树干,剧烈地摇晃,老柏树不能回答他,只能被摇落满身的水珠,“噼噼啪啪”打在他的脸上,啊,这棵树,是他过去等着和容桂芳见面的地方,今天完全下意识地又站在这儿等她!这是一次什么样的“约会”?他心头的谜解开了,心却被撕碎了!他找回了失去的小客子,而她,却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了;他甚至连让她理解他都不可能了!明天,还有以后漫长的日子,他将怎样见这个被他伤害了的小容子?怎样见那些藐视他的同事?韩天星在厂子里没法儿做人了!而毁了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妈妈!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使他朝前冲去!回家去,回家找妈妈算账!他踏着满地的水,披着一身的水,顶着风雨往前跑,把雨衣、自行车都忘在厂里了。

    暴雨猛浇在这个发疯的人身上、头上、脸上,把他浇醒了。他猛然想起正月初二那一天,他为小容子的毁约而痛苦不堪,而妈妈招待起陈淑彦来却是那么兴高采烈;他想起春天的时候,他正陷入失恋的苦闷不能自拔,妈妈却喜滋滋透露给他,说陈淑彦对他“有意”,他茫然地看着妈妈,感激妈妈对他的关切。现在想来,那时妈妈早就有了主意了;还有,夏天,匆匆忙忙催着他和陈淑彦去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秋天,声势浩大的婚礼……这一切,再清楚不过了,陈淑彦是妈妈早已相中的儿媳妇,为此,就必须搬掉容桂芳这块绊脚石,不惜使出任何手段!而他却从头至尾一切听从妈妈的摆布,一点儿都没有察觉,他太傻了!不,是太爱妈妈了,一个儿子怎么会怀疑自己的妈妈呢?可是,正是妈妈害了他!不然,他的婚姻不是这个样子,不是!他和小容子会永远生活在一起,生死不渝!为什么妈妈不能容忍他自己选定的爱人?为什么人不能爱自己所爱的人?为什么他必须接受别人指定的生活道路?为什么妈妈要硬塞给他一个陈淑彦?……

    他在风雨中奔跑,不辨方向,不管马路上的任何标志,连疾驰的公共汽车都不得不急煞车,让开这个忘了自己性命的人!跑着跑着,他的脚步放慢了,不是身上的力气用完了,而是眼前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和容桂芳相对立的女人——陈淑彦!啊,陈淑彦是什么人?是他韩天星的妻子,正在家等着他呢!他回去能说什么?能说这个妻子是妈妈“硬塞”给他的吗?不,妈妈没有强迫他,是他点头认可的。他和陈淑彦虽然没有像和容桂芳那样的深交,没有那样的痴情,可是,要说淑彦怎么不好,他说不出来,那样太屈心了!他要是回家因为淑彦而和妈妈大吵大闹,那就太对不起自己的妻子了!他不傻,他什么不懂?从婚前的有限接触和婚后半个月的共同生活,他完全感到淑彦的纯洁、温柔、善良,她把她的心都给了丈夫,给了这个家,他还能忍心去伤害这样的妻子吗?那样,韩天星就不单在厂里不是人,在家里也不是人了!

    铁打的汉子被感情的重压击垮了,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蛾,无法挣脱!他在马路上踟蹰徘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天早就黑透了,乌云压顶,暴雨倾盆,银蛇似的闪电撕裂了他的胸膛,重炮似的惊雷震昏了他的头脑,他失神地望着天,天上不是有一个主宰万物的真主吗?主啊,告诉我!人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苦难?主啊,救救我!你既然让我做了个人,就指给我一条人走的道儿吧!

    夜深了,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连公共汽车也绝迹了。风雨之中,天,漆黑;地,漆黑;路灯投下一片光亮,撕开了沉沉夜幕,照着幽灵似的韩天星,游游荡荡,形影相吊,像置身于一个阴森森的大舞台。

    人生的舞台上,悲剧,喜剧,喜剧,悲剧,轮番演出,不舍昼夜,无尽无休……

    ………………………………………………

    第十一章 玉劫(一)

    1937年7月29日,北平沦陷。

    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1938年10月,武汉、广州沦陷。

    与此同时,战火在地球的另一半迅速蔓延。

    1938年3月,德国鲸吞地处中欧心脏的奥地利。

    1939年3月,德军占领捷克斯洛伐克。

    9月1日,德国诡称“自卫”,突然袭击波兰,波兰的盟国英、法,为保卫自身的利益,被迫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

    1940年5月,德国出动三百万军队、二千五百辆坦克、三千八百架飞机和七千门火炮,从北海到瑞士边境长达八百公里的西方战线上突然发动了空前规模的闪电攻势,迅速征服了卢森堡、荷兰和比利时,又越过阿登山脉,攻入法国,占领色当,沿圣康坦、亚眠一线直扑英吉利海峡……

    1940年6月,法国对德投降。英国孤悬海外,岌岌可危。踌躇满志的希特勒凭借空中优势,对英伦三岛展开空中闪电战,把六万吨炸弹向英国的土地上倾泻……

    1940年9月7日,星期六,灾难降临了伦敦。

    清晨,格林威治天文台报时的钟声照样敲响,亨特太太照样往餐桌上端来麦粥、面包、牛奶和鸡蛋。奥立佛一早就不知去向了,他常常不在家吃早饭。在牛津上学的梁冰玉每逢周末的晚上才回家。现在,餐桌旁只有亨特夫妇和韩子奇三个人。而韩子奇却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只对着摊开在面前的《泰晤士报》发愣。这是他三年来每天早晨急于做的第一件事,几乎要把报纸上的每个字都读遍,从中寻找来自中国的消息,“卢沟桥事变”、“八一三事变”、“南京大屠杀”使他痛心疾首,“平型关大捷”、“台儿庄战役”使他燃起了希望,但是,后来的消息又凶多吉少,外患未除,政府又在一次次地“剿共”,同室操戈,中国哪一天才能安宁?

    “韩先生,您怎么不吃东西?”亨特太太轻声问,那浅褐色的脸上总是挂着安详的微笑,“您不觉得自己越来越消瘦了吗?这很让我不安,也许是我照顾得不周到吧?”

    “不,亨特太太,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韩子奇歉意地看看她,“可是,我这心里头……哪儿还吃得下去饭啊?唉!原来根本没想到仗会打这么久,计算住个一年半载就回去的,但现在已经三年了!我哪儿会想到在这儿住三年?北平被封锁了,整个中国都与世隔绝了,我的太太和孩子没有一点儿消息,我……我真后悔离开他们!”

    “您当初就应该把他们一起带来嘛!现在麻烦了,想去接他们都办不到了!”亨特太太手里抚弄着她那只心爱的白猫,“听说,中国的战争是共产党挑起来的?他们到处杀人放火,日本人在拯救中国的妇女儿童……”

    “报纸上也是这么说的,”韩子奇烦躁地阖上报纸,扔在餐桌上,“不过,我不明白:难道日本人跑到我们的国土上,是为了用飞机大炮‘拯救’中国人?我家的一个大姐就是从关外逃难来到北平的,她的丈夫和没有满月的孩子,都被日本人杀害了!可是,她还在盼着他们回来,天天等着,等着……”

    韩子奇的心飞到北平去了。那里有他的家:院子,妻子,儿子……

    他懊悔自己的莽撞举动,不该不听妻子的劝阻,万里迢迢来到英国,如今想回去都不可能了!他不敢设想他的奇珍斋、他的家,现在是否还存在?他的共过患难的妻子、幼小的儿子,是否还活着?想到这些,他心灰意冷,不寒而栗,三年来他踏遍英伦三岛巡回举办“玉展”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也不能解除他的离愁别绪!

    “不要悲伤,我的朋友!”沙蒙·亨特手里拿着小勺,耐心地敲碎煮鸡蛋的外壳,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似的慢条斯理,“中国有句俗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我看来,您为您的事业已经尽力了,‘中国玉王’的名字已经传遍英国和欧洲,您所收藏的珍品安然无恙地远离中国战场,这可以说是一个极大的安慰了。至于战争,这是您、我所无法左右的,我多么希望全世界都是和平的绿洲,全人类都不必担心自己的命运,天天过圣诞,过中国的年,人人都佩戴着璀璨的珠宝,家家都陈列着精美的玉雕!但这只是梦想,在炮火轰鸣的时候,珍珠、钻石和粪土的价值就没有区别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现在坐着吃早餐的地方会变成一片瓦砾,伦敦城从地图上消失,我和您的命运一样——无家可归!”

    沙蒙·亨特描绘着他所设想的可怕的未来,就像讲述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那么平静,甚至带有几分幽默。

    “啊,上帝!”亨特太太在胸前划着“十”字,“不会吧?我不相信德国人会忍心毁了这么古老、这么美好的伦敦!”

    “怎么不会呢?”沙蒙·亨特冷笑着,轻轻地用小勺敲着煮鸡蛋,“希特勒的胃口大得很,他要吃掉整个地球呢!我们的邻国一个接一个地被吃掉了,那么轻而易举,连我们的盟国法兰西也完蛋了,卖国政府向德国人奉献自己的国士时丝毫也不觉得可惜,好像那是属于他自己的首饰,可以随便送人!”

    “唉!”韩子奇感叹着,他想到自己的祖国,不也是这样一步步被日本人蚕食的吗?

    “而最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法国在贡比涅森林里火车上的一节车厢里签订了投降协定,而这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败的德国签订投降协定的同一地点,历史真是善于翻云覆雨啊!”沙蒙·亨特嘴角挂着凄然的微笑,看着他的异国同行,“这,倒是很像我们所做的买卖!”

    “嗯?”韩子奇一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沙蒙·亨特接着说:“不是这样吗?老朋友!价值连城的珠宝、举世无双的美玉,今天属于这个人,明天就可能会属于另一个人,千百年来就是这样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每一个收藏者都希望自己是它们的最后一个主人,为了使自己拥有这个权利而互相争夺,从而使它们的身价倍增。而实际上,谁也不是它们的永久的主人,而只是暂时的守护者。王寿千年,人生几何?高价抢购,精心收藏,到头来却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韩子奇默然。对于政治,他懂得太少了,还远远不如并非政治家而仅仅是个商人的沙蒙·亨特;但对于美玉珍宝,他的着迷程度丝毫不亚于沙蒙·亨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沙蒙·亨特把地球比作一堆珠宝,把如今遍及世界的侵略和掠夺形象化了,而他关于人生短暂的喟叹,又使得一切争权夺利都变得毫无意义。“是啊!”韩子奇深有感触,“曹孟德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百年之后,我韩子奇也只是一堆枯骨而已,和一切都无缘了!但是,不到那一天,人总是执迷不悟,我真不敢想象,当我要离开人生的时候。将怎样和我的玉告别!”

    “总是要告别的,朋友,”沙蒙·亨特在说到这个令人不快的题目时,表情仍然是轻松的,“我的曾祖父就是个嗜玉如命的人,他临死的时候,好几次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是那些玉牵着他的心,给了他回光近照的力量,但并没有留住他的生命,他终于走了,临终时握在手里的一块玉璧落在地上,摔碎了!他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管不了啦!从此,他的继承人——我的祖父就戒除了收藏的嗜好,把兴趣放在商品的出售上。他告诫后代:如果商品不能在你手里创造出更大的价值,那它就等于没有价值!我的父亲和我本人,都继承了这一点,也许正因为如此,‘亨特珠宝店’才得以存在和发展,我才得以在全世界旅游,让自己生活得舒适而愉快,享受自己所创造的一切!而您,我的朋友,似乎走的是我已故的曾祖父的老路,何苦呢?如果我是您,就会把那五大箱东西卖掉它!”

    “卖掉?”韩子奇吃了一惊。

    “对,卖掉,大英博物院和苏士比拍卖行不是早就在注意您的东西嘛,他们会出很高的价钱的!大战在即,现在不卖,更待何时啊?一旦玉石俱焚,后悔就晚了!”

    韩子奇茫然。沙蒙·亨特的这番话,他觉得似曾相识,跟劝他离开北平时说的一样。“不,”他说,“亨特先生,难道我费尽千辛万苦把东西运出来,是为了卖吗?您帮助我来到英国,也是为了让我卖掉这些收藏吗?”

    十多年密切交往、三年来朝夕相处的朋友之间,笼罩了一片阴影。亨特太太不安了,埋怨她的丈夫:“沙蒙,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我们中国人最讲信义,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

    “哦,”沙蒙·亨特收敛了笑容,对韩子奇说:“老朋友,误会了!我只是向您建议,并没有强人所难。如果我觊觎您的收藏,当月何必把自己的藏品向您转让?又何必请您到英国来?如果我像贵国的蒲绶昌先生那样唯利是图、见利忘义,那么我们之间就根本不会有今天的友谊了!”

    “是的,是的,”韩子奇为刚才的唐突感到歉意,十几年间的往事从心头掠过,使他对沙蒙·亨特的怀疑冰释了,“‘人不知而不愠’,请您不要介意我的失言,您是我在危难中惟一可以信赖的朋友!”

    “只怕是我帮了您的倒忙呢!”沙蒙·亨特说,“我劝您离开北平的时候,根本没有料到英国也会遭到战乱,现在伦敦危急,如果遇到不测,我就对不起朋友了!所以才……”

    “果真如此,那就是命中注定了,怨不得天,尤不得人,患难之中,我们只好同舟共济、相孺以沫!”韩子奇无可奈何地叹息,“不过,那批东西,我是绝对舍不得卖的,那是我的心血,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它们回北平去,除非我死在这里……”

    “上帝啊!今天是怎么了?你们把所有的不吉利的话都说尽了!”亨特太太不高兴地唠叨着,“战争?战争在哪儿呢?离伦敦还远得很,德国飞机飞不到这儿来,我给咱们算过命了!”

    “又是看茶叶组成的图形?但愿你的占卜术灵验吧,保佑我们和我们的朋友!”沙蒙·亨特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韩先生,您的东西不是还好好儿地存在楼上您的卧室里吗?如果这座楼在,谁也不会去碰它。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听天由命吧!走,我们到店里去看看,仗一天打不到伦敦,我们就做一天生意,听奥立佛说,这几天的生意还不错,买订婚戒指的人大量增加,看来爱神在和死神赛跑,小伙子们和姑娘们要抢在战争前面享受他们应得的爱情!”

    奥立佛·亨特并不在店里,此刻,他正陪着梁冰玉在海德公园散步。

    被闹市环抱的海德公司,清凉而宁静。迷濛碧绿的草坪,像一片巨大的绒毯,点缀着洁白的绵羊,云朵似的移动着,啃食着鲜嫩的草叶,使人忘记了是在世界大都市伦敦,仿佛置身于澳洲的草原或是苦丝姑娘生活的乡间。西南角上,一条“蛇水”蜿蜒如带,苍鹭、天鹅、雪雁悠闲地戏水,几条游船斜靠岸边,“野渡无人舟自横”。一百二十年前,诗人雪莱的情人就是在这条“蛇水”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今,琴柱草花在岸边静静地开放,那花朵像炽热的爱情火焰。秋日的海德公园如烟似梦,很难让人相信战争的恶魔正在向这里逼近,如果不是岸边路椅上三三两两地坐着流落英岛的欧陆难民,和透过树丛可以看得见的那些银亮的、巨大的气球。这些气球是伦敦的空中卫士,它们使德军的飞机不敢低飞,以保护伦敦不至于成为第二个华沙。

    天已经有些凉了,梁冰五头上的白羽帽饰在秋风中抖动,她的脸也显得更加苍白。脚踏在落叶上,枯黄的碎叶连同她淡青色的裙子上的皱褶都在沙沙作响。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公园里来,就像她最近常常毫无目的地做许多事一样:把所有的书都摊在地上,然后再一本一本地收拾起来;或是把所有的衣服都试一遍,最后穿的还是开头的那一件,宿舍里乱得像遭了抢,一直到晚上回来再花费半夜的工夫去整理。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因为心里烦。牛津大学的校园里已经堆起了沙袋,学生们花费很多时间去演习钻防空洞,夜里,可以清晰地听见高射炮部队奔赴防线的隆隆声。课堂上,讲授英国文学史的教授在头头是道地分析乔叟的长诗《善良女子的故事》,学生却在下面议论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阴谋。课已经很难上了,这使梁冰玉想起她的燕大,想起当初同学们的感叹:“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早晨,奥立佛·亨特打电话给她,她就出来了,像一个无依的幽灵,飘进了海德公园。

    他们在诗人拜伦的铜像旁边慢慢地踱步。这座铜像是希腊政府赠送的,以纪念这位把自己的诗篇和热血献给为自由而斗争的希腊人民的英国诗人。青铜铸成的拜伦,年轻而英俊:浓密的鬈发,挺秀的鼻梁,充满智慧和激情的眼睛。他望着在死后才得以归来的祖国,似乎在回味着他拖着先天跛足的残腿走过的三十六年坎坷历程,似乎在默诵着他在度过最后一个生日时写下的绝笔诗:

    我的日子飘落在黄叶里,

    爱情的花和果都已消失;

    只剩下溃伤、悔恨和悲哀还为我所保持……

    梁冰玉默默地从拜伦身边走开。

    公园里的清道夫正在耐心地清扫落叶,每耙成一堆,便点起火,袅袅的白烟在寂静的树丛间盘旋,使她想起长城上的烽火台。在遥远的古代,塞上烽烟曾是抵抗侵略者的信号;现在,秦时明月汉时关又在燃烧吧?

    银色的防空气球匀称地排列在碧蓝的晴空,秋风拂过,系着气球的钢丝发出铮铮的响声,清脆而悠扬。梁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