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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第19部分阅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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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这些毕竟都是第二位的,必须隶属于“合乎本规定第三条要求”的前提下。当然也没有人认为楚雁潮反对党的领导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但“历史清楚”这一条一旦被郑晓京十分显眼地提出来,就谁也说不清楚了。况且还有“思想作风好”,他够不够,可以讨论嘛……

    少数压倒了多数,结果楚雁潮的提升未获通过。他将继续以“助教”的身份做讲师的工作而实际上必须完全顶替严教授。

    楚雁潮本人是没有资格听会的,等他知道了这个结果,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他感到蒙受了一次无法容忍的侮辱!不是因为那一点儿和工资待遇的差别,而是“名”,他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不可能不十分珍重自己的“名”。既然我没有做讲师的资格,为什么还要我独立授课?不能另请高明吗?但是,他一想到恩师严教授,满腔的怒气却又不能发作。严教授也是校务委员,虽因病未能出席,但会议的决定也“代表”了他。严教授是他最尊敬的老师,他是严教授最喜爱的学生。两年前,他毕业的时候,外文出版社点名来要,严教授犹豫再三,尽管认为外文出版社是个非常理想的去向,还是建议他留在母校,先帮老师几年,因为北大师资缺乏,严教授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他听从了老师的挽留。他知道,严教授这样做完全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学生,未来的学生。他决心继承老师的风范,在教学园地上躬耕下去。他帮助老师甚至顶替老师做多少事情,都是应该的。现在,他难道能够一怒之下推掉这一切吗?

    他默默地接受了校委会的决定,没有向任何人申诉。即使申诉,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是什么……

    12月30日,星期六。

    雪还在下。严冬总要过去的吧?1962年的春天已经遥遥在望。窗外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令人向往阳春三月那拂着窗帘、撩人思绪的柳絮。

    新月在医院里住得太久了。同室的那两位病友先后都出院了,现在只剩下她自己。她应该感谢这囚室似的病房,这里比她的西厢房温暖,整整一个冬季,她没有再被风寒侵袭,关节疼痛、胸闷气短、咳嗽等等症状渐渐消失了,抗“o”、血沉、心电图、x光……一系列的检查,她从卢大夫那儿得到的答案都是慈祥的微笑,她觉得自己在好起来。家里的亲人经常轮流来看她,她询问家里的情形,他们总说,挺好,挺好,好像家里什么事儿也没有,一切正常,她也就不必牵挂了。每个探视日,楚老师都准时到这儿来……

    今天又是探视日,她等着楚老师。

    陈淑彦却先到了,披着一身的雪,脸冻得通红。

    “嫂子,这种天气,你还来?”新月感激地说。

    “不来,我怎么放心呢?”陈淑彦放下手里的饭盒,掸着身上的雪。

    “你……又带吃的来了?”

    “趁热吃吧,姑妈特意为你炸的松肉,让我赶快送来,你瞅,还没凉呢!”陈淑彦打开饭盒盖,姑妈做的拿手好菜炸松向;黄灿灿、香喷喷,冒着热气。

    新月用筷子夹起一块松肉尝尝:“真香啊,还是家里的菜好吃!”

    陈淑彦笑笑说:“你爱吃就好!姑妈本来要给你炸黄花鱼,哪儿都买不着,所以……”

    “不要为我这么费事儿!”新月放下筷子说,“这儿又不是没饭吃,刚才的午饭就吃得挺饱,你送来这么多松肉,就只好留到晚上吃了。以后你再来,别带吃的了,见到你们,我就很高兴,感情比物质更珍贵!”

    “那我以后就多带点儿感情来!”陈淑彦笑着,坐在她旁边,“看起来呀,姑妈对你的感情,比我更深,今儿非得亲自送来,我说天儿下雪,路滑,就没让她来……”

    “那你怎么没和我哥一块儿来?”新月问。

    “你哥?”陈淑彦对这个问题有点儿措手不及,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然,她可以说:今儿不是星期六,你哥下班儿晚;也可以说:你哥最近太忙,我就多跑跑腿儿吧;或者随便说点儿别的原因,都可以。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说明她心里所想的。几个月来,她总觉得自己和天星之间好像隔着点儿什么,却又说不清。那天,他一夜都没着家,天明了才像个落汤鸡似的跑回来,问他上哪儿了,只说:“加班儿!”问他车呢?雨衣呢?他愣愣地说:“哦,忘了。”她又问他是不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儿,他只说:“没有。”就再也一言不发了。她暗暗地为丈夫担心,后来却也没看出有什么事儿,还是照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话却越来越少了。虽然夫妻之间没吵过嘴,没打过架,有时候甚至互相很客气,但这就够了吗?两人从没有一块儿去看过电影、逛过商店,就连到医院里来看新月,也常是各来各的,这哪儿像两口子啊?她过去所憧憬的爱情、婚姻,是这样的吗?她怀疑丈夫是个木头人、石头人,根本不懂得爱情,怎么一颗热心暖不过来他的冷肠呢?她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只看着公公婆婆好、小姑子好、家庭好,就以为一定是个美满婚姻,而这些,并不能代替丈夫,也并不等于爱情啊!……片刻之间,陈淑彦的心头翻起千头万绪,却一句都不能对新月说。新月毕竟是天星的亲妹妹,听她说这些,会怎么想呢?她不愿意给病中的新月再增添烦恼,影响病情,况且,她心里的那一团乱麻要想理出个头绪来,用语言表达清楚,也难。没法儿回答新月,她只好往别处扯了,勉强笑了笑,说:“你哥不能跟我一块儿来!”

    “为什么?”新月觉得奇怪,也觉得好笑,“都结婚那么久的人了,还不好意思一块儿……”

    “不是我们不好意思,”陈淑彦故意叹了口气说,“是因为医院只有两个探视牌儿,得给你那位楚老师留一个,人家大老远地来了,不能让他白跑啊!他不是每逢探视都来吗!”

    “噢,你处处想着别人!”新月感激地说,她并没注意嫂子的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却抓住淑彦的腕子看了看表,“哎,楚老师怎么还没来呢?”

    这时,匆匆赶往同仁医院的楚雁潮还在路上。因为被一件重要的事情耽搁,他来晚了。

    昨天晚上,他接到从燕东园打来的电话,他的恩师严教授病危!

    他匆匆赶到,严教授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卧室里挤满了人,有严教授多年的挚友,有他教过的各种年龄的学生,有特地请来的大夫。教授夫人和子女们江涕不止,恳求大夫再做最后的努力,设法把老人的生命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但垂危的严教授却无力地摇摇手,请大夫走开:“不必……再用药了,我……本无病,是生命到了……尽头,非人力可以挽回。”他躺在病榻上,睁着视力极弱的双眼,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夫人,和他最喜爱的学生楚雁潮。

    他们伏在他的床前,拉着他的手,不知道这位视外语事业为生命、执教将近半个世纪之久的老教授在临终之际要嘱咐些什么。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为我送行……”严教授用低微的声音说,发出长长的叹息,似乎在回顾自己的一生,“我该走了,许多想做的事情……都无力去做了,只能留给我的学生,我……有幸教了那么多的……学生,你们不会让我失望,我可以走了……我不放心的是……你们的师母,我和她……一起走了那么长的路……从来还没想到……分手……”

    教授夫人伏在床边痛哭,楚雁潮也落下滚滚热泪,落在严教授那苍白虚弱的手臂上!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和我告别……”严教授近乎失明的眼睛闪动着,那里面已经流不出眼泪,“雁潮,为我……背一首诗,让我在美好的……诗的意境中离开人间……”

    “老师!”楚雁潮拭去脸上的泪水,俯下身去,把嘴凑在教授的耳边,“好……我背给您听,您要听哪一首?”

    “背……我翻译的拜伦的诗,”严教授喃喃地说,“那一首……《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让我和你的师母一起听……”

    楚雁潮强忍住悲痛,遵从老师的最后嘱托,他望着这一对年逾古稀仍然依依不舍的情侣,真挚的诗句像淙淙清泉涌流出来:

    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

    消磨这幽深的夜晚,

    尽管这颗心仍旧爱着,

    尽管月光还是那么灿烂。

    因为剑能够磨破了剑鞘,

    灵魂也把胸膛磨得难以承受,

    这颗心啊,它得停下来呼吸,

    爱情也得有歇息的时候。

    虽然这夜晚正好倾诉衷肠,

    很快的,很快就要天亮,

    但我们已不再一起漫游,

    踏着这灿烂的月光。

    诗句终止了,像清泉流尽了最后一滴,再也没有任何声响,病榻旁仿佛是空谷旷野,宁静肃穆,只有那一对手拉着手的白发情侣。

    严教授在纯美纯情的诗意中停止了呼吸,他安详地闭着双眼,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仿佛静静地睡去了……

    楚雁潮在老师的灵前一直守到天亮。清晨,白色的灵车碾着白雪铺成的道路,送走了老师的遗体,他踏着白雪走向燕园的英语教室。十五名学生在那里等他,临时来不及请别人代课,为了他的学生,他不能再陪伴他的老师,“我们不再一起漫游”,每走一步,他的心里都回响着这令人断肠的诗句……

    下了课,他重返燕东园。至亲好友都在忙碌,学校和系里也派来了人,起草讣告,撰写悼词,商量遗体告别和追悼会的日期。楚雁潮作为严教授的学生和助教,料理后事当然责无旁贷!可是,他却怀着深深的歉意,低声对教授夫人说:“师母,原谅我!我晚上再来,现在……我……我有一个卧病的学生在等我,我今天下午的时间,是属于她的!”

    他挥泪离去了。

    匆匆回到备斋,带上他给新月准备的东西,披着一肩风雪,去赶进城的公共汽车……

    一路上,他反复想着两个字:生,死。严教授,为外语而生,为外语而死;昨天还活着,今天已经死去了;一位杰出的教育家、外语教育事业的楷模,被死神夺走了,死神结束一个生命,是那么轻而易举!这不仅使他痛惜,也使他感到恐惧!二十六岁的楚雁潮,想到“死”,末免为时过早;他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新月!这几个月来,新月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渺茫的希望给她病弱的肌体注入了生机;但是,卢大夫那可怕的预言时时在他脑际盘旋,他无法否认也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新月已经没有也不可能再有一颗健康的心脏,现有的一切医疗手段都只能是小心翼翼地“维持”,不知道在哪一天,突然的变故会降下灾难,后果将是一个可怕的大字:死!

    啊,楚雁潮的心脏不禁战栗!新月才只有十八岁,人生的道路那么漫长,难道她也不能再“一起漫游”吗?不!多情的诗人拜伦啊,你的诗已经送走了一位老人,不能再送走这位少女!死亡,坟墓,不能属于她!他似乎看见了死神在一步步逼近新月,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急切地要马上见到她!

    风雪扑打在他的脸上,他抬头看着天,银灰色的天空飞满白花,搅得他头晕目眩,脚下一滑,跌倒在雪地上。他急忙护住怀中抱着的东西,免得被摔坏。幸好,雪是软的,那东西完好无损!他小心地拂去沾在上面的雪粉,重新捧起来。他感到,有一股力量通过他的手指传遍全身,传到他的心脏,这力量,使他敢于无视卢大夫所宣称的科学,无视生命的仇敌——病魔和死神!我不信!我要用人的力量建立一座天堂,和你们的地狱对抗!

    也许,他楚雁潮的力量太小了吧?他没有任何职权,只是一个小小的助教,连做讲师的资格都没有!是的,他所能给予新月的,太少了!但是,他毕竟还是一个身心健全的七尺男儿,他不能卸去肩上的责任!这责任,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心灵赋予他的,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某种神奇的启示所赋予他的!……学校里的一切都不要对新月说,让她感到老师的力量!

    他站起身来,大踏步朝前走去。

    风雪中,他望见了灰濛濛的崇文门城楼,望见了已经换上“庆祝元旦”标语的同仁医院大门。啊,新月,我来了!

    他的身影刚刚出现在病房门口,新月就快活地叫起来:“噢,楚老师,您变成了雪人!”

    “楚老师,您……”陈淑彦连忙站起来,为楚雁潮掸去肩上的雪,接过他怀抱着的东西,“这么大的雪,您还带来挺沉的东西?”

    病房里暖融融的,和外边是两个世界,楚雁潮头发上、眉毛上的雪粉立即化成了水珠。看到新月那快活的笑脸,他心头的忧郁和悲伤就悄然退去了。窗台上,新月让家里送来的那盆巴西木顽强地伸展着葱绿的叶片,在隆冬季节勃发出一股盎然春意。啊,那生命的神木,是严教授传下来的!现在,楚雁潮连一个字都不能对新月提起严教授的死讯,他把目光从巴西木上收回来,动手打开他带来的那个纸箱,喃喃地说:“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楚老师,这是什么呀?”新月伏在枕头上,好奇地看着他。

    楚雁潮没有回答。他仔细地剥开纸箱,一台崭新的留声机出现在床头柜上,闪着漆黑的亮光。

    “啊,留声机!太好了,您是让我作听力练习用的吧?”新月神往地问,“我们班的同学们已经开了听力课了吧?”

    楚雁潮还是没有回答。对于新月,需要回避的问题太多了,她已经离开了的那个班集体的事情,最好不要提及。楚雁潮轻轻地打开留声机的盖子,放上一张唱片,摇着摇柄上足了弦,然后,提起摇臂,把唱针放在那缓缓转动的唱片的边缘。

    开始,寂静无声的短暂的空白。像洁白的稿纸开头的几行空格,像沉重的大幕拉开之际的一息,像月明之夜推开临湖画窗之时的一瞬,静静的,静静的……

    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几声丁冬,几声鸣啭,随之,一个悠长徐缓的声音出现了,像舒卷的轻纱,像幽咽的泉流,像春蚕倾吐着缠绵不尽的丝丝缕缕……

    “哦,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俞丽拿演奏的!”陈淑彦喃喃地说。这首在50年代末由上海的几位年轻的音乐家创作、演出的乐曲,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风靡全国,使多少颗年轻的心如醉如痴!曾经和新月一起读完了高中的陈淑彦自然对此也是略知一二的,并且也相当着迷,只是她不曾料到,在这冰封大地的隆冬季节,在这隔离尘世的病房,楚雁潮为新月送来了这醉人的乐曲,她能够有幸分享,那颗在婚后渐渐冷漠的心,不禁随着琴弓和丝弦震颤了!

    新月没有说话,在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任何声响都是对那天籁之音的破坏。“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她的全身心都沉浸在那熟悉的旋律之中,随着乐曲进入了一个纯净的世界,没有嘈杂,没有污染;只有月光照耀下的小路,清澈见底的小溪,迎着晨雾飞走的白鹤,倒映在水中闪闪发光的星斗。啊,那个世界,是为天下最真最善最美的心灵准备的,艺术家怀着虔诚的情感,用充满魔力的琴弦,在人们的心中筑起了一座不朽的天堂,它像天地一样长久,日月一样永恒!新月微微地闭着眼睛,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座天堂,真真切切地触到了那座天堂,冰凌砌成墙壁,白云铺成房顶,雾霭织成纱幔,星星串成明灯;在那里,她的头发像淋浴之后那样清爽柔软,随风飘拂,她的肌肤像披着月光那样清凉润滑,她的那颗心啊,像浸润着濛濛细雨的花蕾,挂着晶莹的露珠,自由地呼吸……她沉醉于那个一尘不染的美好的境界,如歌如诗,如梦如幻,如云如月,如水如烟……

    一个古老的、家喻户晓的故事,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它被改编成戏曲、电影,下里巴人,奔走相告;它被谱成乐章,阳春白雪,举国而和!人们并不关心历史上是否真的有一对梁山伯和祝英台,拨动人们的心弦的恰恰是活着的人们自己的感情,人类的子子孙孙啊,世世代代重复着常读常新的一部仅有一个字的书——情!

    陈淑彦听得呆了。她并没有欣赏音乐的特殊天赋,但这故事太熟悉了,她把那千回百转、丝丝入扣的乐句和曾经看过的电影镜头相印证,节奏的疾徐,情绪的张弛,使她能够准确地辨别出哪一段是同窗共读,哪一段是十八相送,哪一段是楼台相会,情切切,意绵绵,她被梁祝之间那铭心刻骨的痴情所感染,为自己那麻木不仁、两相隔膜的婚姻而感慨,她流连于乐曲之中,又游离于乐曲之外,由此思彼,自怜自叹,眼睛中不禁涌出凄凉的泪花……

    楚雁潮坐在新月床边的椅子上,一只手臂弯起来,托住疲惫的脸腮,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劳碌,他累了,也许正需要片刻的休息。那熟悉的乐曲,松懈了他疲劳的筋骨,昨夜师生之情的严酷摧折,在今天的师生之情中得到了安慰和补偿,看到新月那陶然怡然的神情,他满足了!

    窗外,瑞雪纷飞,挺拔的白杨,娇柔的垂柳,婆娑的合欢树,都披上了白纱,轻轻地摇曳,仿佛和着这乐曲的节拍蹁跹起舞,仿佛这悠扬的琴声,在那串串玉珠、条条银丝、朵朵白花之间缠绕回旋……

    琴声飞出了病房,惊动了邻室的病友,惊动了值班的护士,惊动了巡查工作的卢大夫。谁在病房里拉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卢大夫循声走去,她要制止这种与医院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娱乐活动!

    她匆匆走过去。她看到在旁边的病房中,一个刚刚做完胃切除手术的老太婆在仰卧静听,颤抖的手攥着床栏;她看到一个患了糖尿病久治不愈、脾气又暴烈得想死的汉子,此刻安安静静地伏在枕头上倾听;她看到病情较轻的几个病人,被前来探视的妻子或是丈夫搀扶着在走廊里散步,也不禁驻足谛听……她走过那一排病房,终于找到了琴声的源头,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放轻了。她看到新月那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面庞,看到楚雁潮那疲惫的身姿,就什么话也不说了。缠绵的琴声向她诉说着一切,真挚的情怀感染着这位并非无情的科学工作者,科学在艺术和情感面前退让了,她站在门外驻足良久,又悄悄地退去,没有打扰他们。楚雁潮,这位不请医学的青年学者,在用他的心灵帮助她治疗病人的瘤疾,她的内心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她抬起右手,拢了拢露在帽沿外面的一绺夹杂着银丝的头发,在循环往复的《梁祝》主旋律中缓缓地走去……

    乐曲已告尾声,雨过天晴,一道七彩长虹飞跨苍穹,一双斑斓彩蝶翩翩起舞,如泣如诉、撼人心扉的主旋律又响起来,说不尽如梦佳话、似水柔情!

    泪水涟涟的陈淑彦站起身来,她不忍再听下去了,也不忍打断这心灵的协奏,擦去腮边的泪珠,极力做出一丝笑容,默默地对楚雁潮点点头,再望望闭着眼睛的新月,没有惊动她,就步履轻轻地走出去了……

    乐曲在春蚕吐丝的节奏中越来越淡,越来越远,最后归于一片纯净,一片空灵,任何声响都没有了。

    新月还沉醉于那梦境诗情之中,久久没有醒来……

    终于,她睁开了眼,面前有一双深透明亮的眼睛,正在等待她的目光。

    “哦,楚老师,谢谢您!”她轻轻地说,“您给我送来了春天,送来了人间最美好的情感!只可惜……这不是您的琴声!”

    “我?”楚雁潮笑了笑,“俞丽拿可比我拉得好啊!”

    “不见得,俞丽拿是俞丽拿,您是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灵,自己的情感,谁也不能代替谁,”新月喃喃地说,“您的琴声,我听过的,在去年冬天,天也下着雪,不过我没有惊动您,是‘偷’听的……”

    “噢,幸亏我当时不知道,不然……”楚雁潮脸上泛起腼腆的红晕,“以后吧,以后我一定当面拉给你听……”

    “那,我就等着!”新月期待地说,“不过,我这就已经非常感谢您了,您那么忙,花费了那么多时间来看我,我去年说了那么一句喜欢这首曲子,您到现在还记着,我该怎么感谢您呢?”

    “新月,我们之间,用不着说这些话,”楚雁潮似乎不假思索地说,“爱情,就是奉献,就是给予!”

    新月愣住了,仿佛有两颗明亮的星星,突然在她面前升起!

    那不是星星,那是楚雁潮贮满深情的眼睛!

    楚雁潮热切地凝视着她,炽烈的诗句脱口而出:

    请让我叫你相信,

    我只盼一件事情——

    给你献上我的心灵,

    和这心灵中蕴藏的全部感情!

    新月惊呆了,粉红的嘴唇轻轻颤动:“老师,您说的是……”

    ………………………………………………

    第十二章 月恋(二)

    “是卡尔·马克思赠给燕妮的诗,”楚雁潮说,“现在,让我转赠给你,连同我的……爱情!”

    “爱情?爱情!爱情……”新月麻木了,在她的心目中,爱情,是一个多么崇高的字眼儿,她憧憬过,她向往过,她思索过,但还没有去寻找过,十八岁的年龄,她还没有能力清晰地认识爱情,那是一个缥缈的梦,一团朦胧的光,一首无字之歌,一条通往天际的路,一座遥远的不可企及的宫殿……现在,突然出现在面前了吗?也许,许多人苦苦追寻而不可得,而她呢?当爱情叩动她的心扉的时候,却感到迷茫,“老师,这就是……爱情吗?我们之间是爱情吗?”

    望着这个纯真的少女,楚雁潮的心在颤抖:“新月,”他说,“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当两颗心经历了长久的跋涉而终于走到了一起,像镜子一样互相映照,彼此如一,毫无猜疑,当它们的每一声跳动都是在向对方说:我永远也不离开你!那么,爱情就已经悄悄地来临,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它们分开了!”

    “啊,啊,那也许就是了……”新月前南地说,她感到有一股暖流从她的心中、从她的全身流过,仿佛冰封的大地解冻了,泥土酥软了,春水涌流了,花木复苏了,春笋出土了,嫩芽吐绿了,花蕾绽开了,她生命的春天,人生的黄金季节,突然宣布到来了,而带来这一切的,是她所景仰、所信赖的老师!她当然知道,在过去的一年多的相处中,老师在她的心中占据着怎样的位置,她也知道,老师为她倾注了多少心血!也许正因为他是她的老师,她是他的学生,彼此之间情感的表达才坦然自若、毫无滞碍。但是现在,这种朴素的、自发的情感突然升华到爱情,少女的羞涩立即烧红了她柔嫩的面颊,她有些惊惶失措了,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扶着床沿想坐起来,避开楚雁潮热烈的目光,说:“我们之间,可以谈……爱情吗?您是老师,我是学生……”

    楚雁潮轻轻按住她,当他那男性的劲健的手掌触摸到她那纤柔的手指,他的胸中泛起了难以表述的复杂情感!不错,新月是她的学生,他是她的“园丁”,在他过去为这棵小苗灌溉耕耘的时候,他的心中怀着深深的爱,但是,理智使他时时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这是师生之爱,无论如何不要超过它!如果这棵小苗能像预期的那样茁壮成长,成为出类拔萃的栋梁之材,也许他今天的话就不必这样急于说了,他期望新月在事业和爱情上都取得圆满成功,而这些都不必非他楚雁潮莫属,因为他比谁都明白,自己在出生之前就命中注定要走一条坎坷的路,何必去连累别人!只要新月能得到幸福,哪怕他最终失去新月,也愿意忍住自己的痛苦!但是,后来的情况发生了太大的变化,新月还没有成材便倒下了,还有谁能比“园丁”更惋惜、更痛苦!直到现在,新月仍然把他看做“园丁”,而他心里却明明知道,她已经很难再回到那块“苗圃”!该做的,他都做到了;能做的,他也都尽力做到了;他所余的,只有自己的一腔热血和一颗赤诚的心,现在,他决计把这些也都献给她!十八岁,向她表达爱情或许太早了点儿,但是,时间!时间这个恶魔对于新月是那样吝啬,如果太晚了,新月也许就等不及了!但愿这颗心能伴随着她那颗伤残的心一起跳动,但愿他的爱能给她生命的力量!……这一切,楚雁潮能对新月倾吐吗?命运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