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六(1/2)

    看到市委常务副书记汪思继满面笑容地等在宾馆里,考察组组长于阳泰一时怔在了那里。夜里快11点了,这个一天都没露面的汪书记怎么会等在这里?而且是亲自等在这里,是不是有了特别的或者非常紧急的情况?

    于阳泰今年51岁,现任昊州市委组织部干部处处长,先后在各级组织部门工作了将近三十年,一个地地道道的老组织工作者。这次作为考察组长,是今天一早来到嶝江的。从早到晚,几乎整整一天都没有看到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汪思继。主管书记不在,市委书记陈正祥也不在嶝江,这就等于说,本应早上就开始的考察工作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汪思继对这次考察有意见,不满意,对此于阳泰心里很清楚。嶝江又是一个对人事安排极其敏感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在干部层引发地震般的摇撼。何况这一次的考察基本上属于突击考察,考察对象就一个夏中民,这对整个嶝江班子的影响可想而知。其实对这种情况于阳泰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些年每一次下来考察,都会遇到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事情。阳奉阴违,明堵暗抗,请吃的、告状的、悄悄送礼的、偷偷塞黑材料的,这在过去几乎是没有过的事情,而在现在几乎是家常便饭。

    那些年,下来考察干部时,被考察的对象常常是一脸的茫然和吃惊,不仅他本人事先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和心理准备,即使是党委班子里的主要领导也很少有人事先知道。领导只负责推荐和汇报情况,具体提拔谁考察谁那就是上一级组织的事情了,就算知道了,也绝不会透露出任何信息。那些被提拔者即使明天就要被任命了,今天在领导谈话前,他本人也往往毫不知情。而现在,这种情形几乎见不到了。每一次考察,没等考察组下来,就早已满城风雨,吵得沸沸扬扬了。进行考察时,被考察的对象往往都是出奇地冷静和少有地胸有成竹。见不到以往的那种吃惊和感奋,更见不到那种紧张和激动。似乎这种考察仅仅只是一种摆设、一种表演、一种例行的毫无意义的程序。

    还有最要命的一点,既然大家都知道了,你事先有了准备,别人事先也一样有了准备。拥护你的好话准备了一箩筐,反对你的坏话也准备了一麻袋。如今的领导哪个又没有几个两肋插刀的、站在船沿上挡箭的?我拿青春赌明天,拥护哪一个,反对哪一个,谁上谁下,反正至少也百分之五十的胜算。何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次挺身而出,得到的是一辈子的回报,而且还会得到满堂的喝彩,即使是对方上来了,说不定也会对你敬仰三分,畏惧三分。万一为了稳定,再对你来个安抚使用,岂不是一举两得?于是,每一次考察,每一次提拔,往往都会变成一个昏天黑地的战场。

    于阳泰这次下来,其实就是一个考察任务,那就是对嶝江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即将报考参加昊州地区县市长公开选拔的例行考察。于阳泰明白,对这一考察内容,只能是一个绝密消息,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组里的成员他也不能说,即使是嶝江市委的主要领导也不能说。因为在他下来以前,组织部长刘景芳就再三给他做了交代,这次县市长例行考察的范围很小,在全市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人。虽然是书记办公会定下来的,但并不算是正式考察,所以对任何人都不能乱讲。特别是对夏中民的考察,更要慎之又慎。首先嶝江的情况非常复杂,这次下去考察,考察的对象又只有夏中民一个人,很可能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其次,这次昊州市县市长公开选拔,其实并没有任何内定的对象,即使是夏中民,也仅仅只是看好他,对此既没有任何内部研究,也没有任何内部决定,最终还得看他公开考核的情况。第三,这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直到今天晚上11点为止,据于阳泰得到的可靠消息,夏中民竟然还没有报名参加这次公开选拔考试。这就是说,即使到现在,这次例行考察其实还不具备任何实质意义。还有一点,即使是这次公开选拔本身,最终会不会半途而废,至今也还是个未知数。对这次公开考核选拔县市长职务,反对的意见很多。有人说了,县市长职务本应经上一级党委组织部提名,常委会研究,然后由组织部进行广泛考察,最终由上一级党委推荐,经县市人代会选举产生。如果公开选拔考试就定了,那还要党委干什么?还要组织部干什么?还要人代会干什么?这合不合程序?又合不合法规?合不合组织原则?特别是对人代会,很可能会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你公开选拔已经定下来了,还要我们人代会选举什么?我们不选了行不行?一旦形成一种情绪,那就难以控制了,天知道能选出一个什么结果来。所以这次考察,于阳泰就特别地谨慎小心,压力自然也特别地大。

    没等汪思继把手伸过来,于阳泰早已伸出两只手迎了上去。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呀,汪书记?”于阳泰同汪思继认识多年了,熟人相见,自然显得就更亲热。

    “你不是也还没睡么。”汪思继一只手握着于阳泰伸过来的两只手,用另一只手几乎像是拥抱似的拍了拍于阳泰的肩膀,“实在不知道你们过来,这几天儿媳妇早产,差点没闹出悬乎事来。今天整整一天都呆在医院里,儿子也不在,老伴吓得心脏病也犯了。唉,真的没办法,人老了,什么事情也来了。到晚上了,才知道你们来的消息。不好意思,不周之处,还请多多谅解。”

    这时旁边一个人对于阳泰说:“汪书记晚饭也没吃,在这儿等了差不多四五个小时了。”

    于阳泰愈发感动起来:“汪书记,儿媳妇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虽说出了点麻烦,但母子都安全。过去了,都过去了。”汪思继紧接着话题一转,“这么晚了,肯定都饿了,反正我也没吃,算我请客,大家赏个脸,一起去吃消夜。”

    于阳泰几个面面相觑,有些不好意思地:“汪书记,又让你破费,我看就算了吧!你这么忙,今天时间也太晚了,就早点休息吧。”

    “你看你这个老于,不给面子是吧?”汪思继瞪着于阳泰说,“你们这次下来,考察对象又不是我,还怕别人告你们不成?其实这算什么呀,不就是个消夜么,走吧走吧。”

    “那好那好,既然汪书记这么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于阳泰也不再推辞。

    跟着的一个人说他还想回宾馆房间一趟,汪思继马上说:“还回哪儿?我已经替你们换地方了,你们的东西我已经让人放在嶝江大酒店了,那儿好歹也算个三星级,这个破新城宾馆,都老掉牙了,乡下来的老农民都不想住这儿,怎么能让你们住!刚才我已经批评他们了,市委组织部下来的考察组,怎么能安排在这样的地方?真是不像话……”

    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默默地坐在办公室里,夏市长办公室和家里的灯一直没亮,他给夏市长的信也一直没有写出来。

    看看表,已经11点了,得赶紧写出来,不能拖了,没时间了,真的不能再拖了。

    他再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要写,一定要写!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心里话都掏给夏市长,他只有靠夏市长了,因为只有夏市长会理解他,会给他说公道话!

    他要写,一定要写!而且一定要写好,要写清楚!要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都讲得清清楚楚。

    他突然愣了一愣,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他眼下最不想见到、最不愿意见到,也是他最瞧不起、最腻味、最憎恶的人竟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正是那个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次越级被提拔起来的、即将成为市委办公室主任、也就是即将成为他的顶头上司的齐晓昶!

    齐晓昶一脸笑意,满面谦和,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看不到一点儿得意,更看不到一丝儿狂傲。有的只是热情和急切。

    “马主任,哎呀!我找了你一下午一晚上,没想到你会在办公室里。马主任,你家里我找过好几次,你所有能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包括你孩子的学校我也找过了,真把我累坏了。你看你看,出租车票就这么一大把……”齐晓昶满脸的真挚和诚恳,从他一身的汗水和疲惫来看,他确确实实一直在找他。

    马韦谨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已经将他取而代之的齐晓昶,此时此刻竟会来找他。愣了半天,才有些懵懵懂懂下意识地说:“有事?”

    “你看你看,都到这份儿上了,咱们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今天说什么我也得找见你,我得找你谈谈,真的得找你谈谈!”齐晓昶直来直去,一点儿也不掩饰什么,“领导也有这个意思,不管怎样,我也得把话给你讲清楚。你的心情我知道,我的心情你也该知道知道。好了好了,废话就不说了,这么晚了,我也跑饿了,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随便到街上找个地方,一边吃咱们一边聊。你看,我还专门带来了一瓶好酒,极品五粮液,两千多块呢,我一直没舍得喝……”

    考察组于阳泰几个人坐在了这个豪华包间时,才明白今天晚上的饭可不是什么消夜。

    菜谱都没让看,一切早就安顿好了。只问大家想喝什么酒,都说随便随便。汪思继也笑笑说,那就随便吧。于是小姐就来了两瓶30年陈酿青花瓷汾酒,而且都是大瓶,一瓶一斤半。小姐也不问喝得了喝不了,三下两下,就打开了包装。两瓶青花瓷摆在那里,就像两个大个的葫芦娃娃。

    “换换口味,咱们今天就喝点北方的酒,汾酒是清香型白酒中的极品,青花瓷可是汾酒中的极品。这酒好呀,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上头,口感真的不错。你们都尝尝,要是不喜欢咱们马上换了喝别的。”

    于阳泰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好酒,一瓶七八百,比一般的茅台五粮液还贵。本来就他们几个人,没想到进了包间,汪思继让组织部的办公室主任拨了一阵子电话,没多久又来一个市委杨副书记,跟过来的还有组织部长、组织部副部长、市委秘书长和市委督察室主任,数数至少也在十个人以上。汪思继的酒量于阳泰清楚,喝半斤那样,喝一斤也那样,从来也没见他醉过。汪思继今晚叫来的这些人,酒量肯定一个比一个大。反正绝对不会比汪思继小。于阳泰一看这阵势,明白今天晚上这顿酒,肯定是场硬仗。瞧瞧来的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明天考察组要找要谈话的对象。

    酒过三巡,气氛便渐渐活跃起来,先是相互恭维,这感谢那不周;然后便是小道传闻,某某被双规了,某某被提拔了;接下来不经意间就成了荤段子,反正也没女的,就越说越放肆,一人一段,说不来的就罚酒。等到鱼翅钵碗撤下,鲍鱼瓷盘端上,第五瓶酒打开时,就已经没有主客之分、上下之分了,满桌上都成了无话不谈的老朋友。

    这时候一个组织部的副部长在给于阳泰敬酒时突然说道,于处长,我们都有意见,这次考察为什么就没有我们汪书记?我们汪书记怎么了?论贡献,论人品,论作风,论政绩,论水平,论口碑,论群众基础,哪样不比他夏中民强?注重提拔年轻干部,并不等于年轻干部绝对化。如果论年轻,我们在座的杨副书记,跟夏中民年龄也差不多,为什么几年了还一直原地踏步,没有动静?还有,上一次的考察,时间还不到一年,按组织规定,还应该算数的,为什么这次又单独来考察夏中民?这符合不符合组织程序?我们还讲不讲组织原则了?

    于阳泰本来并不想说什么,他知道这场合最好是不说或少说。但听到后来,又觉得不说不行了。本来想等着汪思继出面说点什么,哪想到汪思继此时此刻正跟身旁的那个秘书长在咕叨什么,好像对这个副部长的话什么也没听见。而那个杨副书记也一样在装聋作傻,故意跟一旁的人嘻嘻哈哈。于是于阳泰只好笑笑说,说得对,说得对,我们回去一定如实反映。其实这次考察,跟上一次考察没有冲突,上次的考察没有听说过不算数了,对这个问题我们回去也会如实反映。于阳泰说到这里,那个副部长立刻一副大为感动的样子,说,于处长,只要有你这话,我们下面的干部也就一百个知足了。我代表我们嶝江市委组织部的中层干部,向你表示敬意!就这杯酒,所有的期盼、感谢和感情都在里面了。我干了,你随意!还没等于阳泰再说什么,早已一扬脖子咕咚一声全干了下去。

    这时候另外两个人也跟着说了起来,就是就是,我们不是反对组织的考察决定,也不是对夏中民有什么意见。上次跟汪书记都已经考察过了么,为什么又来单独考察?再说了,不管是什么考察,不管考察谁,至少也该听听基层组织的意见么。谁在上面跑得勤,就下来考察谁?那我们这些没钱没势没背景的,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

    说到这里,连那个显得最老实最不多说话的组织部办公室主任,也跟着说了起来:“我们就是……有意见,喝……是喝多了,喝多了才说实话,是不是?要是真让那个夏中民上来……我们这些基层干部一个个的还不都死定了……还不都得跳楼!我们坚决……反对!跟**干这么多年了,受了这么多罪,图啥了?不就图个心里踏实?要让夏中民这样的人上来,我们就**!不干了,不受了,不就是一个月千把块钱么?我们随便在哪儿不摸这么十几张纸票儿……于处长,你是代表组织下来的,我们见到组织上的人……就得说真话是不是?我今天就实话实说,就是夏中民这会儿在跟前……我照样也这么说,嶝江市这几年人心不稳,问题不断,这个谁都知道,是不是……什么原因?其实嶝江大大小小的干部谁不清楚……这个乱源,这个乱源的核心就是夏中民……”

    “住口!”于阳泰身旁的汪思继突然把酒杯子往桌子上一掼,“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还有没有点组织性纪律性?再瞎说八道我明天就撤了你!服务员!马上叫人把他给我拉出去!”

    没等服务员过来,另外两个组织部的人就已经使劲地把这个办公室主任往外拉。

    好不容易把这个办公室主任架出去了,那个杨副书记又发起牢骚来:“汪书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喝酒不就是图个高兴么,酒场上就讲究个实话实说,不说实话又怎么高兴得起来?万主任在组织部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平时谨小慎微的,谁敢说人家没有组织性纪律性?在嶝江,对夏中民有意见的干部能是少数吗?看夏中民平时颐指气使、专横跋扈的样子,什么时候拿基层干部当人看过?基层干部有意见不很正常吗?别说基层干部了,我也一样有意见。于处长又不是外人,对上边来的领导说几句心里话,用得着那样上纲上线吗?就算是进行考察,也不一样得讲实话、讲真话?再说了,这又不是在机关,我们都是你请来的客人,对客人你能这么发脾气吗?还有,你撤人家的办公室主任,又凭的是哪条哪款?”

    听杨副书记这么一讲,旁边的人也都随声附和起来:”就是就是,万主任其实是个大好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什么时候说过别人的长长短短?汪书记你也太严厉了,你平时忍气吞声,是不是让下面的干部也都这么忍着憋着?不说实话不讲真话,实事求是在我们嶝江还要不要了……”

    “好了好了,都不用说了,都是我的错,我明天登门去给老万赔个不是还不行?”汪思继终于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