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逃难(2)(2/2)

青皮一直握着我的手,满手的汗,她睡得亦很不安稳,眼皮颤抖。薄薄的床单下,床垫外的塑料包装还未拆开,随着我的翻身而悉悉索索。

    天亮了。我迎来无数的黎明。我撩开窗帘。豪华的落地窗,整扇的明亮玻璃曾是我小女生时代的梦想。窗帘近看是朱红的,均匀附着一层黑色,远远看去是华丽而沉郁的黑红色。窗外是工地。北京就是一个大工地。上班的人,舞剑的人,在阳光里,我听不见,像看剪辑混乱的素材,关闭了音频。

    中午,我们起来去电影学院买书。坐的是公车725。我最熟悉的725。马青皮终于笑了:“有座位,多好。”我也笑了。初夏的风让我觉得振奋。路漫长,让我们开始谈彼此的过往。我从未亲眼目睹过一场死亡。而她并不,她的奶奶溺死在自家厕所里。崩溃,十八岁的她崩溃,高烧两个月,烧到眼珠子都要融化。

    我握着她的手。我们在这个太大太大的城市里,渺小得像两颗沙砾。我们交付着彼此的过去,承担着惊吓和伤痛。我开始庆幸我的幸运,事实上我的人生十分顺利,一个生命中最大挫折就是失恋的人,大概真的是很幸运的了。

    而爱情。如果说,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中一切都是不完美的,那么爱则是完全不完美中最完美的。也许爱真的不长久。但它给我提供旅人在沿途中有一个迷人的间歇,是横越眼前黑暗之前的明亮时刻。

    我安详地跟马青皮说,我们回家去吧。勇敢一点。打开窗户,向下看。我陪你去看。我们面对那具尸体。如果你要烧香什么的也可以。我们可以更换房间的家具,可以换新的窗帘。我们可以给墙壁粉刷一个新的颜色。不要害怕。我们不要逃亡吧。

    我想我并不经常快乐。生活从来对我都不是轻松的。但是我总以为,无论怎样受伤害都要去爱,无论怎样被背叛都要相信,不管怎样被攻击都要真诚。这是我的生存方式。

    晚上去见了大哥和嫂子。亦见了老师果子哥。谈论电影使我快乐。一边抽烟一边谈论即将要写完的小说更使我快乐。慢慢地成形了。像一个胚胎,一个种子,一个生命,在我心里逐渐有了肢体和面目。起初只有概念,情绪,片断。慢慢的故事有了,过往有了,爱和恨,原谅也有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呼吸,他们循着生命线索活下去。

    嫂子在我床上睡了。她很美。我点了烟,站在阳台上往下探头。我抬头看向十四层。薄薄地浮起一层悲凉。这是个和我一样的外来女子,和我一样疲惫不堪,和我一样在男人那里得不到任何安慰和依靠。于是,她在一个凌晨,选择了跳下。她如果能像莫尼卡一样恬不知耻,一样鲜活茁壮,一样卑贱骄傲就好了。她如果能像我这样有许多朋友,像我这样有不得不做的事,像我这样仍旧有旅途想去奔赴,仍旧有一双恋人的嘴唇想玩命地亲吻就好了。

    我把烟头扔下去,明灭,如同一个生灵永不瞑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