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马上日记〔1〕(2/2)

武门口,一个黄色制服,汗流满面的汉子从外面走进来,忽而大声道:草你妈!许多人都对他看,但他走过去了,许多人也就不看了。走进宣武门城洞下,又是一个破衣孩子拿着一把小纸片,但却默默地将一张塞给我,接来一看,是石印的李国恒先生的传单,内中大意,是说他的多年痔疮,已蒙一个国手叫作什么先生的医好了。

    到了目的地的药房时,外面正有一群人围着看两个人的口角;一柄浅蓝色的旧洋伞正挡住药房门。我推那洋伞时,斤量很不轻;终于伞底下回过一个头来,问我“干什么?”我答说进去买药。他不作声,又回头去看口角去了,洋伞的位置依旧。我只好下了十二分的决心,猛力冲锋;一冲,可就冲进去了。

    药房里只有帐桌上坐着一个外国人,其余的店伙都是年青的同胞,服饰干净漂亮。不知怎地,我忽而觉得十年以后,他们便都要变为高等华人,而自己却现在就有下等人之感。于是乎恭恭敬敬地将药方和瓶子捧呈给一位分开头发的同胞。

    “八毛五分。”他接了,一面走,一面说。

    “喂!”我实在耐不住,下等脾气又发作了。药价八毛,瓶子钱照例五分,我是知道的。现在自己带了瓶子,怎么还要付五分钱呢?这一个“喂”字的功用就和国骂的“他妈的”相同,其中含有这么多的意义。

    “八毛!”他也立刻懂得,将五分钱让去,真是“从善如流”,有正人君子的风度。

    我付了八毛钱,等候一会,药就拿出来了。我想,对付这一种同胞,有时是不宜于太客气的。于是打开瓶塞,当面尝了一尝。

    “没有错的。”他很聪明,知道我不信任他。

    “唔。”我点头表示赞成。其实是,还是不对,我的味觉不至于很麻木,这回觉得太酸了一点了,他连量杯也懒得用,那稀盐酸分明已经过量。然而这于我倒毫无妨碍的,我可以每回少喝些,或者对上水,多喝它几回。所以说“唔”;

    “唔”者,介乎两可之间,莫明其真意之所在之答话也。

    “回见回见!”我取了瓶子,走着说。

    “回见。不喝水么?”

    “不喝了。回见。”

    我们究竟是礼教之邦的国民,归根结蒂,还是礼让。让出了玻璃门之后,在大毒日头底下的尘土中趱行,行到东长安街左近,又是军警林立。我正想横穿过去,一个巡警伸手拦住道:不成!我说只要走十几步,到对面就好了。他的回答仍然是:不成!那结果,是从别的道路绕。

    绕到L君〔20〕的寓所前,便打门,打出一个小使来,说L君出去了,须得午饭时候才回家。我说,也快到这个时候了,我在这里等一等罢。他说:不成!你贵姓呀?这使我很狼狈,路既这么远,走路又这么难,白走一遭,实在有些可惜。我想了十秒钟,便从衣袋里挖出一张名片来,叫他进去禀告太太,说有这么一个人,要在这里等一等,可以不?约有半刻钟,他出来了,结果是:也不成!先生要三点钟才回来哩,你三点钟再来罢。

    又想了十秒钟,只好决计去访C君,仍在大毒日头底下的尘土中趱行,这回总算一路无阻,到了。打门一问,来开门的答道:去看一看可在家。我想:这一次是大有希望了。果然,即刻领我进客厅,C君也跑出来。我首先就要求他请我吃午饭。于是请我吃面包,还有葡萄酒;主人自己却吃面。那结果是一盘面包被我吃得精光,虽然另有奶油,可是四碟菜也所余无几了。

    吃饱了就讲闲话,直到五点钟。

    客厅外是很大的一块空地方,种着许多树。一株频果树下常有孩子们徘徊;C君说,那是在等候频果落下来的;因为有定律:谁拾得就归谁所有。我很笑孩子们耐心,肯做这样的迂远事。然而奇怪,到我辞别出去时,我看见三个孩子手里已经各有一个频果了。

    回家看日报,上面说:“……吴在长辛店留宿一宵。除上述原因外,尚有一事,系吴由保定启程后,张其锽曾为吴卜一课,谓二十八日入京大利,必可平定西北。二十七日入京欠佳。吴颇以为然。此亦吴氏迟一日入京之由来也。”〔21〕因此又想起我今天“不成”了大半天,运气殊属欠佳,不如也卜一课,以觇晚上的休咎罢。但我不明卜法,又无筮龟,实在无从措手。后来发明了一种新法,就是随便拉过一本书来,闭了眼睛,翻开,用手指指下去,然后张开眼,看指着的两句,就算是卜辞。

    用的是《陶渊明集》,如法泡制,那两句是:“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22〕详了一会,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        ※         ※

    〔1〕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七月五日、八日、十日、十二日北京《世界日报副刊》。

    〔2〕段祺瑞曾著《二感篇》,发表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十八号(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分《内感》与《外感》两篇。“内感”是对国内时局的感想;“外感”是对国际时局的感想。在《内感》篇内,他大谈封建的“道德仁义”,满含杀机地说:“最奇特者。人之所无。而我更有澎湃之学潮。可谓新之又新。……不加裁制。胡可以安良善。郑子产曰。水懦民玩多死焉。故唐尧四凶之殛。孔子少正卯之诛。……不得已而出此。是必有故。”这里的“外冒篇”是对段祺瑞的讽刺。

    〔3〕李慈铭(1830—1894) 字无心伯,号莼客,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清末文学家。所著《越缦堂日记》,商务印书馆于一九二○年影印出版。

    〔4〕“有厚望焉” 一九二六年四月中旬,段祺瑞在逃往天津前发出八道“命令”。第一道“严禁赤化”中说:“惟是共产之祸,举国非之,及今不图,何以为国,尚望各省军民长官,国内耆旧,设法消弭,勿任滋蔓,有厚望焉。”这里是顺笔对段的讽刺。

    〔5〕《世界日报》 成舍我主办,一九二五年二月一日创刊于北京。一九二六年六月中旬,该报请刘半农编辑副刊。据《鲁迅日记》,刘在六月十八日访作者约稿。作者便自六月二十五日起为该刊写了《马上日记》等文。

    〔6〕八字 旧时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来记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各得两字,合为“八字”。迷信认为根据这八个字可推算人的命运祸福。

    〔7〕对于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学家 指陈西滢、徐志摩等。一九二六年三月,梁启超因尿血症在北京协和医院诊治,由医生割去右肾后,不但血未全清,连病源也未查出。当时陈西滢为此写了两篇《闲话》(刊于五月十五日、二十二日《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五、七十六期),徐志摩也写过一篇《我们病了怎么办?》(五月二十九日《晨报副刊》),一起对开刀的医生加以指责和嘲弄。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七十六期的《闲话》中说:“我们朋友的里面,曾经有过被西医所认为毫无希望,而一经中医医治,不半月便霍然病愈的人,而且不止一二位。”这里的“中医了不得论”,即指此类言论。

    〔8〕季茀 许寿裳(1882—1948),字季茀,浙江绍兴人,教育家。作者留学日本弘文学院时的同学,其后又在教育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中山大学等处同事多年,与作者友情甚笃。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台湾大学任教。因倾向民主和宣传鲁迅,致遭国民党反动派所忌,于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深夜被刺杀于台北。著有《鲁迅年谱》、《亡友鲁迅印象记》、《我所认识的鲁迅》等。

    〔9〕Dr.H.指许诗堇,许寿裳兄许铭伯之子。《鲁迅日记》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九日载:“上午,季市、诗堇来,为立一方治胃病。”

    〔10〕Sirup Simpel 德语:纯糖浆。

    〔11〕Fraeulein H. 德语:H女士(即许广平)。

    〔12〕“特别国情” 这是一九一五年袁世凯阴谋复辟帝制时,他的宪法顾问美国人古德诺散布的一种谬论。古德诺于该年八月十日的北京《亚细亚日报》发表一篇《共和与君主论》一文,声称中国自有“特别国情”,不宜实行民主政治,应恢复君主政体,为袁世凯称帝制造舆论。这里借作对药房欺诈行为的讥讽。

    〔13〕吕端(933—998) 字易直,河北安次人,宋太宗时为宰相。《宋史·吕端传》说:“太宗欲相端,或曰:‘端为人糊涂。’太宗曰:‘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决意相之。”

    〔14〕各条标点,应如下:

    “国朝陈锡路《黄鉐余话》云:唐傅奕考奕道经众本,有项羽妾本;齐武平五年,彭城人开项羽妾冢,得之。”

    “国朝欧阳泉《点勘记》云:欧阳修《醉翁亭记》‘让泉也’,本集及滁州石刻并同;诸选本作‘酿泉’,误也。”

    “袁石公典试秦中后,颇自悔其少作;诗文皆粹然一出于正。”

    “考……顺治中,秀水又有一陈忱,……著《诚斋诗集》、《不出户庭录》、《读史随笔》、《同姓名录》诸书。”

    〔15〕霁野 李霁野,安徽霍丘人,未名社成员,翻译家。译有剧本《往星中》(安特来夫)、小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有短篇小说集《影》及《回忆鲁迅先生》等。

    〔16〕“方糖” 即霜糖,河南开封附近各县名产。这些地区的口音读“霜”为“方”。

    〔17〕景宋 许广平(1898—1968),笔名景宋,广东番禺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毕业,鲁迅夫人。著有《欣慰的纪念》、《关于鲁迅的生活》、《遭难前后》、《鲁迅回忆录》等。

    〔18〕摩托车 这里指小汽车。

    〔19〕吴玉帅 指北洋直系军阀吴佩孚(字子玉)。一九二六年春他与奉系军阀张作霖联合进攻国民军,四月,国民军失败退出北京等地,他便在这时来到北京。

    〔20〕L君 指刘复(半农)。下文的C君,指齐宗颐(寿山)。

    据《鲁迅日记》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载:“晴。……往信昌药房买药。访刘半农不值。访寿山。”

    〔21〕这一段报道见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世界日报》所载的“本报特讯”。张其锽,吴佩孚的秘书长。

    〔22〕“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语见陶潜《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