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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灯〔1〕(2/2)

墙外就有庄七光的声音喊道:

    “老黑呀,不对了!你庙门要关得紧!老黑呀,你听清了么?关得紧!我们去想了法子就来!”

    但他似乎并不留心别的事,只闪烁着狂热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寻火种。

    方头和阔亭在几家的大门里穿梭一般出入了一通之后,吉光屯全局顿然扰动了。许多人们的耳朵里,心里,都有了一个可怕的声音:“放火!”但自然还有多少更深的蛰居人的耳朵里心里是全没有。然而全屯的空气也就紧张起来,凡有感得这紧张的人们,都很不安,仿佛自己就要变成泥鳅,天下从此毁灭。他们自然也隐约知道毁灭的不过是吉光屯,但也觉得吉光屯似乎就是天下。

    这事件的中枢,不久就凑在四爷的客厅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娃,脸上已经皱得如风干的香橙,还要用手捋着下颏上的白胡须,似乎想将他们拔下。

    “上半天,”他放松了胡子,慢慢地说,“西头,老富的中风,他的儿子,就说是:因为,社神不安,之故。这样一来,将来,万一有,什么,鸡犬不宁,的事,就难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来到府上,麻烦。”

    “是么,”四爷也捋着上唇的花白的鲇鱼须,却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样,说,“这也是他父亲的报应呵。他自己在世的时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萨么?我那时就和他不合,可是一点也奈何他不得。现在,叫我还有什么法?”

    “我想,只有,一个。是的,有一个。明天,捆上城去,给他在那个,那个城隍庙里,搁一夜,是的,搁一夜,赶一赶,邪祟。”

    阔亭和方头以守护全屯的劳绩,不但第一次走进这一个不易瞻仰的客厅,并且还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爷之上,而且还有茶喝。他们跟着老娃进来,报告之后,就只是喝茶,喝干之后,也不开口,但此时阔亭忽然发表意见了:

    “这办法太慢!他们两个还管着呢。最要紧的是马上怎么办。如果真是烧将起来……”

    郭老娃吓了一跳,下巴有些发抖。

    “如果真是烧将起来……”方头抢着说。

    “那么,”阔亭大声道,“就糟了!”

    一个黄头发的女孩子又来冲上茶。阔亭便不再说话,立即拿起茶来喝。浑身一抖,放下了,伸出舌尖来舐了一舐上嘴唇,揭去碗盖嘘嘘地吹着。

    “真是拖累煞人!”四爷将手在桌上轻轻一拍,“这种子孙,真该死呵!唉!”

    “的确,该死的。”阔亭抬起头来了,“去年,连各庄就打死一个:这种子孙。大家一口咬定,说是同时同刻,大家一齐动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谁,后来什么事也没有。”

    “那又是一回事。”方头说,“这回,他们管着呢。我们得赶紧想法子。我想……”

    老娃和四爷都肃然地看着他的脸。

    “我想:倒不如姑且将他关起来。”

    “那倒也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四爷微微地点一点头。

    “妥当!”阔亭说。

    “那倒,确是,一个妥当的,办法。”老娃说,“我们,现在,就将他,拖到府上来。府上,就赶快,收拾出,一间屋子来。还,准备着,锁。”

    “屋子?”四爷仰了脸,想了一会,说,“舍间可是没有这样的闲房。他也说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好……”

    “就用,他,自己的……”老娃说。

    “我家的六顺,”四爷忽然严肃而且悲哀地说,声音也有些发抖了。“秋天就要娶亲……。你看,他年纪这么大了,单知道发疯,不肯成家立业。舍弟也做了一世人,虽然也不大安分,可是香火总归是绝不得的……。”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六顺生了儿子,我想第二个就可以过继给他。但是,——别人的儿子,可以白要的么?”

    “那不能!”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这一间破屋,和我是不相干;六顺也不在乎此。可是,将亲生的孩子白白给人,做母亲的怕不能就这么松爽罢?”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四爷沉默了。三个人交互看着别人的脸。

    “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来,”四爷在暂时静穆之后,这才缓缓地说,“可是他总不好。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无法可想,就照这一位所说似的关起来,免得害人,出他父亲的丑,也许倒反好,倒是对得起他的父亲……。”

    “那自然,”阔亭感动的说,“可是,房子……”

    “庙里就没有闲房?……”四爷慢腾腾地问道。

    “有!”阔亭恍然道,“有!进大门的西边那一间就空着,又只有一个小方窗,粗木直栅的,决计挖不开。好极了!”

    老娃和方头也顿然都显了欢喜的神色;阔亭吐一口气,尖着嘴唇就喝茶。

    未到黄昏时分,天下已经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却了,人们的脸上不特已不紧张,并且早褪尽了先前的喜悦的痕迹。在庙前,人们的足迹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也就稀少了。只因为关了几天门,孩子们不能进去玩,便觉得这一天在院子里格外玩得有趣,吃过了晚饭,还有几个跑到庙里去游戏,猜谜。

    “你猜。”一个最大的说,“我再说一遍:白篷船,红划楫,摇到对岸歇一歇,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

    “那是什么呢?‘红划楫’的。”一个女孩说。

    “我说出来罢,那是……”

    “慢一慢!”生癞头疮的说,“我猜着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

    “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摇橹的。他会唱戏文么?你们猜不着。我说出来罢……”

    “慢一慢,”癞头疮还说。

    “哼,你猜不着。我说出来罢,那是:鹅。”

    “鹅!”女孩笑着说,“红划楫的。”

    “怎么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问。

    “我放火!”

    孩子们都吃惊,立时记起他来,一齐注视西厢房,又看见一只手扳着木栅,一只手撕着木皮,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

    沉默只一瞬间,癞头疮忽而发一声喊,拔步就跑;其余的也都笑着嚷着跑出去了。赤膊的还将苇子向后一指,从喘吁吁的樱桃似的小嘴唇里吐出清脆的一声道:

    “吧!”

    从此完全静寂了,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龛,而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栅里的昏暗。

    孩子们跑出庙外也就立定,牵着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唱着随口编派的歌:

    “白篷船,对岸歇一歇。此刻熄,自己熄。戏文唱一出。我放火!哈哈哈!火火火,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6〕

    ①该屯的粗女人有时以此称自己的亡夫。——作者原注。

    ②做过实缺官的意思。——作者原注。

    〔1〕本篇最初连载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至八日北京《民国日报副刊》。

    〔2〕黄历我国的旧历书系由朝廷颁布,用黄色纸印制,故称“黄历”。其中载有农时节气,还杂有一些迷信的“宜忌”,如某日“宜祭祀”、某日“忌出行”、某日“诸事不宜”,以及“喜神”每日所在的方位(“喜神方”)等。

    〔3〕梁武帝南朝梁的建立者萧衍(464—549)。他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笃信佛教的皇帝(下文中灰五婶误称他为“梁五弟”)。

    〔4〕长毛指洪秀全(1814—1864)领导的太平天国起义军。为了对抗清政府剃发留辫的法令,他们都留发而不结辫,因此被称为“长毛”。

    〔5〕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都是迷信传说中神道的名称。社老爷即土地神;瘟将军是掌管瘟疫的神;王灵官是主管纠察的天将,道教庙宇中多奉为镇守山门的神。

    〔6〕据《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日期当为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