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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灯〔1〕(1/2)

    春阴的下午,吉光屯唯一的茶馆子里的空气又有些紧张了,人们的耳朵里,仿佛还留着一种微细沉实的声息——“熄掉他罢!”

    但当然并不是全屯的人们都如此。这屯上的居民是不大出行的,动一动就须查黄历〔2〕,看那上面是否写着“不宜出行”;倘没有写,出去也须先走喜神方,迎吉利。不拘禁忌地坐在茶馆里的不过几个以豁达自居的青年人,但在蛰居人的意中却以为个个都是败家子。

    现在也无非就是这茶馆里的空气有些紧张。

    “还是这样么?”三角脸的拿起茶碗,问。

    “听说,还是这样,”方头说,“还是尽说‘熄掉他熄掉他’。眼光也越加发闪了。见鬼!这是我们屯上的一个大害,你不要看得微细。我们倒应该想个法子来除掉他!”

    “除掉他,算什么一回事。他不过是一个……。什么东西!造庙的时候,他的祖宗就捐过钱,现在他却要来吹熄长明灯。这不是不肖子孙?我们上县去,送他忤逆!”阔亭捏了拳头,在桌上一击,慷慨地说。一只斜盖着的茶碗盖子也噫的一声,翻了身。

    “不成。要送忤逆,须是他的父母,母舅……”方头说。

    “可惜他只有一个伯父……”阔亭立刻颓唐了。

    “阔亭!”方头突然叫道。“你昨天的牌风可好?”

    阔亭睁着眼看了他一会,没有便答;胖脸的庄七光已经放开喉咙嚷起来了:

    “吹熄了灯,我们的吉光屯还成什么吉光屯,不就完了么?老年人不都说么:这灯还是梁武帝〔3〕点起的,一直传下来,没有熄过;连长毛〔4〕造反的时候也没有熄过……。你看,啧,那火光不是绿莹莹的么?外路人经过这里的都要看一看,都称赞……。啧,多么好……。他现在这么胡闹,什么意思?……”

    “他不是发了疯么?你还没有知道?”方头带些藐视的神气说。

    “哼,你聪明!”庄七光的脸上就走了油。

    “我想:还不如用老法子骗他一骗,”灰五婶,本店的主人兼工人,本来是旁听着的,看见形势有些离了她专注的本题了,便赶忙来岔开纷争,拉到正经事上去。

    “什么老法子?”庄七光诧异地问。

    “他不是先就发过一回疯么,和现在一模一样。那时他的父亲还在,骗了他一骗,就治好了。”

    “怎么骗?我怎么不知道?”庄七光更其诧异地问。

    “你怎么会知道?那时你们都还是小把戏呢,单知道喝奶拉矢。便是我,那时也不这样。你看我那时的一双手呵,真是粉嫩粉嫩……”

    “你现在也还是粉嫩粉嫩……”方头说。

    “放你妈的屁!”灰五婶怒目地笑了起来,“莫胡说了。我们讲正经话。他那时也还年青哩;他的老子也就有些疯的。听说:有一天他的祖父带他进社庙去,教他拜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5〕老爷,他就害怕了,硬不拜,跑了出来,从此便有些怪。后来就像现在一样,一见人总和他们商量吹熄正殿上的长明灯。他说熄了便再不会有蝗虫和病痛,真是像一件天大的正事似的。大约那是邪祟附了体,怕见正路神道了。要是我们,会怕见社老爷么?你们的茶不冷了么?对一点热水罢。好,他后来就自己闯进去,要去吹。他的老子又太疼爱他,不肯将他锁起来。呵,后来不是全屯动了公愤,和他老子去吵闹了么?可是,没有办法,——幸亏我家的死鬼①那时还在,给想了一个法:将长明灯用厚棉被一围,漆漆黑黑地,领他去看,说是已经吹熄了。”

    “唉唉,这真亏他想得出。”三角脸吐一口气,说,不胜感服之至似的。

    “费什么这样的手脚,”阔亭愤愤地说,“这样的东西,打死了就完了,吓!”

    “那怎么行?”她吃惊地看着他,连忙摇手道,“那怎么行!他的祖父不是捏过印靶子②的么?”

    阔亭们立刻面面相觑,觉得除了“死鬼”的妙法以外,也委实无法可想了。

    “后来就好了的!”她又用手背抹去一些嘴角上的白沫,更快地说,“后来全好了的!他从此也就不再走进庙门去,也不再提起什么来,许多年。不知道怎么这回看了赛会之后不多几天,又疯了起来了。哦,同先前一模一样。午后他就走过这里,一定又上庙里去了。你们和四爷商量商量去,还是再骗他一骗好。那灯不是梁五弟点起来的么?不是说,那灯一灭,这里就要变海,我们就都要变泥鳅么?你们快去和四爷商量商量罢,要不……”

    “我们还是先到庙前去看一看,”方头说着,便轩昂地出了门。

    阔亭和庄七光也跟着出去了。三角脸走得最后,将到门口,回过头来说道:

    “这回就记了我的账!入他……。”

    灰五婶答应着,走到东墙下拾起一块木炭来,就在墙上画有一个小三角形和一串短短的细线的下面,划添了两条线。

    他们望见社庙的时候,果然一并看到了几个人:一个正是他,两个是闲看的,三个是孩子。

    但庙门却紧紧地关着。

    “好!庙门还关着。”阔亭高兴地说。

    他们一走近,孩子们似乎也都胆壮,围近去了。本来对了庙门立着的他,也转过脸来对他们看。

    他也还如平常一样,黄的方脸和蓝布破大衫,只在浓眉底下的大而且长的眼睛中,略带些异样的光闪,看人就许多工夫不眨眼,并且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短的头发上粘着两片稻草叶,那该是孩子暗暗地从背后给他放上去的,因为他们向他头上一看之后,就都缩了颈子,笑着将舌头很快地一伸。

    他们站定了,各人都互看着别个的脸。

    “你干什么?”但三角脸终于走上一步,诘问了。

    “我叫老黑开门,”他低声,温和地说。“就因为那一盏灯必须吹熄。你看,三头六臂的蓝脸,三只眼睛,长帽,半个的头,牛头和猪牙齿,都应该吹熄……吹熄。吹熄,我们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

    “唏唏,胡闹!”阔亭轻蔑地笑了出来,“你吹熄了灯,蝗虫会还要多,你就要生猪嘴瘟!”

    “唏唏!”庄七光也陪着笑。

    一个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着的苇子,对他瞄准着,将樱桃似的小口一张,道:

    “吧!”

    “你还是回去罢!倘不,你的伯伯会打断你的骨头!灯么,我替你吹。你过几天来看就知道。”阔亭大声说。

    他两眼更发出闪闪的光来,钉一般看定阔亭的眼,使阔亭的眼光赶紧辟易了。

    “你吹?”他嘲笑似的微笑,但接着就坚定地说,“不能!不要你们。我自己去熄,此刻去熄!”

    阔亭便立刻颓唐得酒醒之后似的无力;方头却已站上去了,慢慢地说道:

    “你是一向懂事的,这一回可是太胡涂了。让我来开导你罢,你也许能够明白。就是吹熄了灯,那些东西不是还在么?不要这么傻头傻脑了,还是回去!睡觉去!”

    “我知道的,熄了也还在。”他忽又现出阴鸷的笑容,但是立即收敛了,沉实地说道,“然而我只能姑且这么办。我先来这么办,容易些。我就要吹熄他,自己熄!”他说着,一面就转过身去竭力地推庙门。

    “喂!”阔亭生气了,“你不是这里的人么?你一定要我们大家变泥鳅么?回去!你推不开的,你没有法子开的!吹不熄的!还是回去好!”

    “我不回去!我要吹熄他!”

    “不成!你没法开!”

    “…………”

    “你没法开!”

    “那么,就用别的法子来。”他转脸向他们一瞥,沉静地说。

    “哼,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

    “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我放火。”

    “什么?”阔亭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

    “我放火!”

    沉默像一声清磬,摇曳着尾声,周围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结了。但不一会,就有几个人交头接耳,不一会,又都退了开去;两三人又在略远的地方站住了。庙后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