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六章 待死堂(1/2)

    1909年,从日本回国后在杭州留影

    鲁迅回到国内,先是在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担任生理和化学教员。我见过他此时的照片:短发,西装,雪白的衬衫,系着领带,唇上留着短短的胡髦,很神气。这似乎正表现出他的心态,虽说是糊口挣钱养亲,毕竟还挟着一股东京生活的豪气。你看儿个月以后,全校教员奋起抵制蛮横守旧的新学监,他会那样坚决地冲在前面,以至被人称为“拼命三郎”,就可以知道他的锐气还有多么旺盛。

    但是,这时候的清廷已经摇摇欲坠,社会各界一片黑暗,即使身在新式学堂,空气也一样浊重难堪,且不说官僚的压制,小人的倾轧,就是那似乎应该真心未泯的学生,有时候也会使鲁迅大吃一惊。有一次上化学课,在教室里试验氢气的燃烧,他在讲台上放好一个氢气瓶,却发现忘了带火柴,只好对学生们说:“我去取火柴,你们别去碰这个瓶子,一旦空气进去了,再点火就要爆炸的!”可是,等到他拿了火柴回来,一点火,那氢气瓶“嘭”地就炸开了,他手上的鲜血溅满了雪自的西装硬袖,也溅满了讲台上的点名簿。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原先坐在前面两排的学生部早已移坐到安全的后排去了,他们是知道氢气瓶要爆炸的!我真无法想象他当时看着这群学生的心情,说他们年幼无知罢,他们中有些人的年龄,早已超过了三十岁,那么是存心捉弄教员?倘真如此,他还有什么心情继续给他们授课?直到多年以后,他在北京还屡次提起这件事,可见刺激是如何深。那火柴引爆的岂止是一只氢气瓶?它分明引爆了埋藏在鲁迅心中的全部怀疑和不信任。

    在杭州仅仅当了一年教员,他便离开,回到绍兴的府中学堂去当学监。大河都那样污糟,小沟里怎么会干净,他在府中学堂教了不到半年,就已经想辞职了,实在是找不到其他的地方,才又勉强干了一学期。到第二年夏天,他无论如何不想再干了。他向上海的一家书店申请当编辑,还译了一点德文书去应考,结果被拒绝了。他又托朋友往其他地方找饭碗:“越中学事,惟纵横家乃大得法,不才如仆,例当沙汰。……而家食既难,它处又无可设法,京华人才多如鲫鱼,自不可入,仆颇愿在他处得一地位,虽远无害……”①一面是“家食”的逼迫,一面是“纵横家”的排挤,他夹在这样的缝隙之中,心情自不免消沉起来。他此时只有一个好朋友许寿裳,可以发发牢骚:“仆荒落殓尽,手不能书,惟搜采植物,不殊向日,又翻类书,苔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也。,③语气间竟流露出一种凄苦。贫困和闭塞,向来是套在中国文人脖子上的两根绳索,你有再大的志向,一旦饭碗被砸,就立刻会访惶无措;纵有满腹经纶,一旦溶入宵小狠集的角落,也就毫无办法,徒然受气。古往今来,多少有才气有抱负的文人,被这两根绳索勒得奄奄一息。你看鲁迅,回国才两年,心情思路都已经和作“拼命三郎”的时候大不相同。他自己也知道,有一次对许寿裳讲述催周作人回国的事:“起孟来书,谓尚欲略习法文,仆拟即速之返,缘法文不能变米肉也,使三年前而作此语,当自击,然今兹思想转变实已如是,颇自悯叹也”,③很明白自己的精神活力,已经被艰难琐碎的生计之碾磨损得伤痕道道,就像十年前一样,倘若不能挣脱出去,他多半又要被他深恶的绍兴城吞噬了。

    1912年,辛亥革命后所摄

    就在他一封连一封向许寿裳写信求援的时候,辛亥革命爆发了,几乎一夜之间,中国就变了颜色,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取代了宣统皇帝 ,千千万万中国人也由清廷的奴隶变为民国的公民。武昌起义后一个月,革命党人王金发带着军队,乘坐一队大木船抵达绍兴,当上了绍兴军政府的都督。以共和代替**,本是鲁迅在东京奋斗的目标;浙江会党出身的王金发,曾经陶焕卿的介绍,参加过光复会,更算得上他的同志。因此,无论全国还是绍兴,形势的发展似乎都符合鲁迅原先的期待,王金发到绍兴不久,便委任他为绍兴师范学堂的校长,更容易使他产生希望,似乎天地果然翻了个身,新的时代开始了。

    鲁迅又变成了“拼命三郎”。他奔走迎接绍兴的光复,还自己挟着指挥刀,带领学生上街游行,维持秩序。接手绍兴师范学堂的校长之后,更是尽心尽力,从学生的睡眠一直管到他们的伙食,查夜,诊病,代教员批改作业,向王金发索讨经费,几乎到了事必躬亲的地步。他还支持几个学生办了一张《越锋日报》,替他们拟发刊辞,辟杂文栏,换着笔名写短文,针砭绍兴的种种时弊,甚至抨击军政府。昔日在东京筹办《新生》,撰写政论的热情,再度焕发出来。

    但是,就像中国的其他地方一样,绍兴是这样一个绍兴,不作根本的改变,只换几个当官的人,那就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王金发很快就被原先的绅士们围住,得意洋洋地摆起都督的威风,连他手下的随员,穿布衣来绍兴的,不上十天,也纷纷换上了皮袍子,**的速度一点都不比旧官僚慢。鲁迅的日子很炔又难过起来,种种排挤且不去说,单是学校的经费,就要催了又催,最后干脆答复说:“没有了!”他这校长还怎么当?回到家里,他忿忿地对母亲说:“绍兴地方不好住!在在绍兴非要走衙门,捧官场不可。这种事我都搞不来!”④王金发不给学校经费,却送了五百块大洋去收买《越锋日报》,那几位年轻人居然也收下,鲁迅跑去劝阻,竟碰了一鼻子灰。上面是这样的军政府,下面是这样的反对派,辛亥革命前那种视绍兴为“棘地”的念头,自然会重新浮上他的心头。中国的老话说,危邦不入。既然绍兴不可居留,那就还是走吧。不到一个月,《越锋日报》馆果然被王金发的士兵捣毁,就更证实了他的判断:从少年时代起,绍兴就一直使他蒙受压抑,即使辛亥革命,也不能改变这种状况,他再也不用抱什么希望,他韧绍兴这座城市的缘分,已经尽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由于许寿裳的推荐,南京临时政府的教育部长蔡元培邀请鲁迅去当部员。这不啻是向他开启了一扇逃脱绍兴的门户,他当然要夺门而出。一九一二年二月到南京;三个月后教育部北迁,他又被任命为北京政府教育部的佥事;兼社会司第一科科长 ,于是在五月底抵达北京,住进宣武门外的绍兴会馆。

    从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二五年,鲁迅在教育部做了十三年的佥事,他对工作相当负责。为筹办历史博物馆,他曾经捐出个人收藏的文物;有一次,办公室里堆着一批送往德国参加万国博览会的文物,他甚至通宵守卫,不眠至晓,那一套通行几十年的汉语注音字母(6、夕、门、E……),就是他和许寿裳等人在一次教育部的“读音统一会”上建议通过的。由于协助筹办一个展览会,他还获得教育部的一枚奖章。甚至到西安讲学,他也不忘记指名看西安“易俗社”的秦腔演出、还捐款给这个剧社,因为它受过教育部的褒奖,正在他工作的范围之内。他是个认真的人,既然拿着官俸,做事自然不会马虎。但是,他初到北京时的格外尽力,是否也因为这是一种新的生活,他愿意自己的命运有个转折,所以特别殷勤呢?希望自己的生命能有一个值得的意义,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虽然鲁迅经历过那么多挫折和失望,现在这远离绍兴,依时办公的生活,毕竟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倘他固此产生某种隐约的希望,不也是非常自然的吗?

    可是,北京的生活很快又变得难捱起来。鲁迅一个人住在绍兴会馆西侧的一排僻静的小屋中,除了去教育部办公,便是一人向壁,寂寞和无聊与日俱增北京官场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随着袁世凯当皇帝的**日益强烈,他手下的鹰犬也日益猖狱。他们特别警惕政府内部的文官,不断地捕人,以此威吓那些可能反袁的官员。鲁迅偏偏又是随蔡元培北上的官员,属于南方的革命党,就格外容易引起特务的注意。在教育部内,蔡元培已经辞职,新任总长视鲁迅为蔡党,也正在寻找机会,要将他赶出教育部。怎么办?看看教育部的同僚,都纷纷学古人的样,或嫖或赌,或古玩或书画,公开表现自己沉湎于某一种嗜好,来逃避袁党的猜疑的目光。连那位蔡锷将军,也是躲在名妓小凤仙的房中,才保下一条命,鲁迅除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