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长白山下》峻青(1/2)

    长白山下

    峻青

    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宏愿:

    但得一饮天池水,不辞冰天万里行。

    这愿望,埋在我的心中已经很久、很久了。真的很久、很久了。它几乎有半个世纪。

    说起来,那还是童年的事情:还是我的那位闯关东的四爷爷,第一次在幼稚好奇的心里,播下了希望和种子,展现了一个神秘而奇特的世界:那茫茫无边的原始林海,那皑皑白雪的长白山巅,那深山老林里的凶禽猛兽,那出没绿林间的关东响马列,那跋涉山林中的挖参老人,还有那碧波荡漾美丽如画的松花江,高耸天际的长白山巅的大海——天池……

    这一切,都带着神秘的色彩,传奇性的故事,迷人的魁力,深深的印在我的记忆之中。尽管走南闯北,浪迹天涯,甚至就在那风雨黄昏,铁窗深夜,这印象也不曾消失,而且总是带来一种希望和憧憬;多么想,有一天,能够来到这关东大地,亲眼看看这个神秘而美丽的世界,呼吸一下那大森林的清新的空气,喝一口那凉爽甘冽的天池之水。

    然而,戎怀半生,风尘漂泊,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却唯独没有到过这我向往已久的关东呢。

    如今,这宿愿终于得偿了。

    七月底,刚参加罢“武陵笔会”由湖南返回上海,就接到了吉林市邀我去参加“松花江笔会”的电报和请柬。不顾得湘西之行的旅途劳顿溽汗未消,就束装就道,动身北上了。

    一九八四年八月十八日下午六点二十分,我乘上了由上海飞往沈阳的三叉戟飞机,开始了东北之行的漫长旅程。飞机在夕阳光下腾上了万米高空,展翅向东北方向飞去。一刻钟后, 机翼出现了大海,浑黄一片,茫茫无际,飞临黄海上空了。又一刻钟后,海面变成发碧蓝的颜色,朵朵白云,飘浮在大海的上空。从飞机上向下俯视,但见那白云衬着蓝海,宛如在地面上仰望那衬着蓝天的白云一样。

    七时以后,浓重的夜色,笼罩了茫茫无边的大海,机翼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八时左右,机翼下出现了一片亮晶晶的灯光,我猜想,可能是青岛,烟台或大连,反正一定是一座海滨的城市,因为我看得见,有的灯光,很象是海上船只的灯火。这灯光,非常好看,有的成片,有的成串,颜色也有红有绿,五彩缤纷,宛如满天星斗,又恰似一片闪烁着光辉的宝石。仰头看看天睥星光,再低头俯视那下面海滨灯火,一时间,竟仿佛不知道那是天上,那是地下。

    然而这飞机夜航的景色虽美,却没有牵动我更多的思绪。我不断思念着的是:究竟我是否已经进入了,和什么时候才能进入东北的海域。一直到八点二十分,飞机在沈阳机场降落后,我才高兴地在心中想道:

    “啊,总算踏上东北大地了。”

    松花江上

    是的,踏上东北大地上。但是,真正看到东北大地山川田野的面貌,却是在第二天(八月十九日)上午十点钟,我乘上了由沈阳开往吉林市的列车以后。列车徐徐地开出了宽敞、整洁的沈阳车站,向着市外的田野上奔驰前进。展现在铁路两旁辽阔的田野上的是:长得十分茂盛的高梁和大豆。它们象绿色的海洋似的,一眼望不到边。远处,则是重重叠叠的山岭,山,都不甚高,基本上是丘陵地带,但却都长满了树木,青翠一片,不象鲁南一带的荒山,光秃秃的。有些山在背阴处的山坡上,有着一条条长方形的白色地带,同车的人告诉我说:那就是养植人参的参田。

    高梁,人参,大豆,辽阔的原野,稀疏的村落,这就是关东的风光了。然而,真正的关东风光,却还是到了吉林的第二天,踏上去长白山的旅程以后,才领略到了的。

    清晨五点许,我们参加笔会的三十余位同志一起乘车出发了。因为从吉林市到长白山,约近一千华里,路程远,不得不起早赶路。这时候,天刚放亮不久,汽车沿着一条宽阔的大江,飞奔前进。这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江面上,笼罩着一层白的晓雾,使得江对面那一抹绿得发黑的茂密的树林,隐在晓雾之中,象戴上了一层面纱似的,朦朦胧胧,迷迷茫茫,时隐时现,若有若无。碧绿的江水,清澈而又平静,江面上,微波不兴,只有鱼儿在跳出水面时,才撩起一个水圈儿,很快地也就消失了。江面上,耸立着一排排高大的杨柳,长长的柳丝,在晨风中微微飘沸着,更增加了这江边景色的优美和诗意。

    人们告诉我:这条江,就叫松花江。

    啊,松花江,这名字是多么熟悉,而又多么容易撩起人们的遐思啊。一提到这个名字,我不禁立刻想起了抗日战争时期非常流行的一首流亡三部曲: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逃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爹娘啊,爹娘啊,那年,那月,才能回到我那可爱的家乡,爹娘啊,爹娘啊,那年那月,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

    歌声苍凉悲衰,听来令人泪下,唏嘘不已。还记得,每当唱起这首歌子的时候,我们都泣不成声,悲愤欲绝。就是这悲壮的歌声,流动着千百万中华儿女的心,召唤着他们慷慨悲歌,走上了抗日战争的战场,为民族的解放事业,贡献出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赢得了今天的伟大胜利。如今,我亲自来到了这松花江畔,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松花江的美丽可爱,东北大地的富饶辽阔,更加感到我们祖国的可爱,和平生活的可贵。

    汽车一直沿着松花江溯流而上。大约跑了四十分钟以后,远远望见,横断江面,出现了一道高大而宽阔的拦洒大坝。这坝足有几十米高,象一道灰色的长虹,飞跨大江,高耸于大江两岸的高山之上。人们告诉我,这就是闻名中外的小丰满发电站之一。这个发电站,在解放以前,是亚洲的三大发电站之一落千丈。它的建成,是一九三七年。日本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以后,为了掠夺东北的丰富资源,就在这儿修起了小丰满发电站。据说,在修这个发电站的时候,曾死了一万多中国劳工。这些劳工,都是日本人用种种方法欺骗来了,上工时,都有日本的监工监视着,稍一懈怠,即用皮鞭抽打。由于过份的劳累和饥饿,在向大坝浇灌水泥的时候,常常有劳工们头晕眼花而载倒下去,掉进了大坝的水泥中。日本人对此不但见死不救,反而用气锤,把掉下去的活人,生生地砸成了肉酱,与水泥一起凝结在大坝之中。还有一些劳工,因为生了病,不能上工干活,日本人就把他们用铁丝捆绑住手脚,拉到大坝附近的大坑中,活活地埋死。东北光复后,这万人坑中,政治家着累累的白骨。

    啊,这小丰满发电站,就是这成千上万骨肉同胞的白骨和血肉建成的。今天,当我们看到那来自这个发电站的辉煌灯光时,我们不能不想到那些惨死于大坝中的同胞。我仿佛觉得:那灿烂的灯光,就是那成千上万惨死于日本侵略者军中的骨肉同胞的生命之光。

    林海茫茫

    汽车过了小丰满发电站,继续沿着松花江向上游飞驰前进,越往前走,山越多,树也越发茂密。这儿的山,完全是郁郁葱葱青翠一片,看不见半点荒坡。它使我想起了闽南的山区,与我同行的几个曾经到过福建的同志,也都有同感,他们异口同声的说:真象是身在福建呢。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气候寒冷降雨量小的东北山野上,能有如此青翠的山峦,茂密的丛林。特别是过了夹皮沟金矿以后,山色更加苍翠,树林更加茂密,已进入原始森林地带了。高大的浇叶松,山胡桃、桦树、椴树、红松等等,顶天立地,高耸入云,遮天蔽日。汽车行驶在这茫茫的林海之中,就象注船行驶在绿色的海洋中似的。大路,是在林海中开出的路,路两旁,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林海,人烟,是非常衡少的,汽车跑了大半天,很少看到路上有行人,也很少看到山上有人家。这是典型的东北大森林,也正是幼年间,我爷爷告诉我的那个关东山。关东响马,就曾出没在这些地方,挖参的、淘金的,也是在这深山老林里。在过去的那些黑暗的年月里,胶东故乡的人们,在家里过不下去了,就背起一张做为行李的狗皮,渡海北上,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关东的深山密林里,在山坳间搭起一个窝棚,放为烧光一片荒地,撒下玉米或高梁种子,于是,他们就带有了一小片土地,得到了一点点可以糊口的粮食。秋天来了,他们就带上干粮,钻进更深更密的老林中,去挖人参,拣蘑菇,剥木耳,拾松子,……他们过的完全是野人般的生活。但是,他们总算维持住了生命。他们也希望他们家乡的亲友们能来到这里,与他们一起享受这大自然的恩赐。于是,他们就勒紧腰带,拼命积攒几个钱儿,到了大雪要封山的寒冬季节,他们就象南迁的候鸟似的,云天万里,飘洋过海,赶回山东故乡。在家乡,过一个团圆年,到了来春,桃李花开冰消雪化的季节,他们就又带着一批新的伙伴,回到了关东,重新开始了那野人般的生活。

    我的四爷爷的经历正是如此。

    正因如此,东北的居民当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来自海南的山东人。我曾看见过一本资料;那上面有个统计数字:在解放前东北的三千五百万居民中,山东人就有两千万。因此,这里的民性,这里的风俗习惯,生活方式以至语言,几乎全和山东一样,所以我到了这里,完全不觉得是到了外省异地,就象回到了家乡,那么亲切,那么愉快。

    然而,今天这深山密林里,早已没有过着野人般生活的故乡人了。有的只是林场的伐木工人,公社的生产队员。他们也进山采药,入林挖参,但是他们的生活却完全不同于往昔。

    在那大森林的悄悄的絮语中,我听到了伐木的叮咚声。在树木砰然倒下的响声中,我听到了那由录音机里播放出来的优美的轻音乐的旋律……

    但是,尽管如此,大森林对于我,依然充满了神秘的感觉,这特别是在过了二道白河奔向长白山下的路上,这种感觉,随着那林木的更加高大茂密,而越发强烈了。

    啊!这才真正是典型的原始森林呢。在我们一路上经过的大森林中,那树木虽然也很高大茂密,但也有不少的地方,经过了砍伐,树林中,常常可以看到被锯去了树干的树桩。日本人占领东北时期,这片大森林,遭受到了极大的破坏,他们只管心情地砍伐掠夺,而却不管育种新苗。解放后,也有过砍代多于育林的情况,而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片大森林,却是完全没有经过破坏的原始森林。据说:这是目前国内少有的原始森林之一。从白河林场到长白山脚下,大约一百华里的路程上,全是这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这森林不归林场所有,而由国家森林保护局管理。不要说森林,即是一草一木,也决不准随意采取。

    啊,这森林大极了,美极了,也神秘极了。一棵棵一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树,高耸入云,它们是那么高大古老,少说也有二、三百年的历史。它们又是那么密集,一个劲地往上钻,一直钻到拂着白云了,就都把那巨大的树冠,纵横交错的枝□,紧紧地抱在一起,共同来抵御那寒风的袭击,暴雪的欺凌。在他们的脚下,是千万年来落叶和枯草积聚起来的腐土层。它是那么厚,少说也有二、三尺深,人走在上面,象走在海绵上似的,软绵绵地。

    这是大森林中一切植物的营养,包括着那古老而高大的乔木的本身,也包括那珍贵的人参,它就是靠着这厚厚的腐植土生长的。

    这也是时间的记录。腐土层越厚,这大森林的历史就越长。还有,那每一棵高大的树身上,都长满了绿苔,那每一棵古老的大树的村□上,都飘拂着一缕缕绿色的长须,就象那南方的榕树上飘着长长的胡面似的。然而,这种绿色的胡须,却不是象榕树那样从树木身长出来的,而却是成年累月附着积聚在树木枝□上的青苔。这,也是时间的记录。

    一种奇特的现象,引起了我深深的遐思:

    原始大森林中,时常可以看到一棵棵高大的树木,不知道是因为受到了什么病害呢,还是由于享受了天年而自然死亡寿终正寝。它们那巨大的绿色树冠不见了,脱离了与群体的拥护,露出了光秃秃的枝□。那树上的青苔和枝条上的胡须,也失去了绿色,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切,都完全是生命终结的样子。但是,它却依然高高地耸立在那里,象一个死而不倒的英雄。依然用它那光秃秃的躯干和枝□,和那些活着的同伴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来共同抵御风雪,抗拒严寒。

    还有一些大树,有的已经枯死了,有的还正茂盛地生长着,不知是因为受到了雷击,还是由于遭到的巨风,它们那粗大的躯干被生生地折断了,倒在地上。时间久了,那从别的树上落下的枯叶和在它身边生长起来的衰草,深深地把它们埋在了积层的下面。但是,他们虽然从那高大茂密的绿色行 列中消失了,而却仍然默默地在那深深的落叶和衰草下面,用它们那年深日久渐渐变成了腐土的身躯,来哺育它那新生的后代。于是,我们看到:那在它们倒下的地方,又重新生长起来的新人树木,补充了那些离开了群体的位置,继续保持着大森林的和谐、统一、雄伟、庄严的风貌。

    在快接近长白山脚下的地方,树木越深越密了。突然,我看到:在路旁的一棵参天大树的树干上,刻着两行大字:抗日联军从此过,子子孙孙不断头。

    人们和告诉我:这一带,就是当年东北抗日联军所经常活动的地方。他们就在这长白山下,以茫茫的林海为掩护,英勇地打击日本侵略军。我不禁想起了抗战期间曾经在报纸上读到的一些有关东北抗日联军的报导,想起了那慷慨激昂的《露营之歌》:

    铁岭绝岩,林木丛生,暴雨狂风,荒原水畔,战马鸣。团火齐团结,普照满天红。同志们,锐志那怕松江晚浪生!起来呀,果敢冲锋!逐日寇,复东北,天破晓,光华万丈涌!

    啊,多么激昂的歌曲,多么雄伟的气魄。唱着它,我就想起了那森林中的野营,那山谷中的篝火,也想起了杨靖宇怀念的壮烈牺牲,李兆麟将军的惨遭暗害。……

    人们告诉我:杨靖宇同志有“九·一八”事变后,就在东北组织了“东北抗日联军”,战斗在长白山麓,松花江畔,到处打击敌人,保护群众。敌人调动了大量的精锐部队,旅行灭绝人性的“三光”政策,进行“讨伐”,但抗日联军却仍然在冰天雪地极端困难中坚持斗争。一九四○年二月,杨司令率领一支十几人的小队,在通过蒙江西边的大树林子时,被敌人包围了。他们弹尽粮绝,打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而且一只手负了伤,但他还用另一只手射击,一直战斗到最后一秒钟。

    靖宇司令牺牲后,敌人割下了他的头,又把他的肚子剖开。发现他的肠胃里,全是草根、树皮和棉絮。

    啊,他们就是忍受着这样的饥饿寒冷,在拦击敌人,保护祖国,人民和子孙后代的!

    抗日联军从此过,子子孙孙不断头。

    这是当年抗日联军的口号,也是他们的行动准则,他们不但是把它写在行路旁的大树,而且也把它写在每一个英雄战士的心坎上,表现在他们英勇作战的行动上。

    是的,他们的作战,他们的斗争,他们的牺牲流血,都是为了祖国,为了子孙后代。正是由于他们的流血牺牲,才赢得了战争的胜利,换来了今天的幸福生活。如今,他们中许多人的身躯都早已变成了腐土了,但是,在他们倒下去的地方,却又有着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吮吸着他们的养分,承受着他们的传统,仿效着他们的榜样,茁壮地成长起来,成就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栋梁大材。

    这,不禁又使我想起了刚才我在森林中看到的那些倒在地上的一棵棵大树,以及在这些大树化成的腐植土上成长起来的茂密的新生林带的情景。

    在这辽阔无垠苍苍茫茫的林海之中,在接近长白山的地带,还有一种非常罕见而又非常美丽的树,那就是美人松。瞧,这个名字就够美的了。美人松,又叫长白松,因为这种松树只有在长白山下才能看到,所以叫长白松。而即使在长白山下,也不是到处都可以看到的,它疏疏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