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19 乌云和太阳(2/2)

的时候,吉莉巴拉就只好马上走开。然而,要是她真心想和站在远处的一个名叫绍尔诺的女友在一起的话,那她自然会兴冲冲地急速走去,但是从吉莉巴拉的步履中却看不出这一点。她仿佛想通过她的后背来觉察到,是否有人在后面跟着她;当她确实意识到没有谁跟着她的时候,她还是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再一次回过头来向后望了一下,而且由于没有看到任何人,她就把那本散开的课本连同那一线希望撕成碎片,抛撒在路上。如果她有什么办法能把绍什普松教给她的那些知识还给他,那么她大概就会像扔李子核一样,把所有这一切知识砰地一声扔到绍什普松的门前,然后就扬长而去。小姑娘发誓要在第二次和绍什普松见面之前,把所学的一切都忘掉;绍什普松要是提问什么问题,她就一个也回答不上来!一个也答不上——一个也答不上——就连一个也答不上来!那时候呀!哼,到那时候绍什普松就会感到丢脸!

    吉莉巴拉两眼噙着泪水。当她一想到——如果她把所学的东西统统忘掉,绍什普松怎样难过的时候,她那颗被压抑的心就稍微得到了一点儿安慰。但是仅仅由于绍什普松的过错就要忘掉自己所学的一切知识——这位可怜的吉莉巴拉想到这里,她又感到十分惋惜。天空中阴云密布;在雨季里每天都是如此。吉莉巴拉站在路边一棵大树的背后,十分委屈地哭了起来;每天有多少女孩子这样无故地哭泣呀!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引人注目的。

    六

    读者们已经知道,为什么绍什普松对法律的研究和演讲的练习都付诸东流了。对副县长的控诉突然撤消了。霍罗库马尔被任命为本县的名誉陪审员。现在,霍罗库马尔穿着一件脏糊糊的长衫,头上缠着一条油渍斑斑的头巾,经常到县里去拜谒那些大人先生们。

    经过这些天之后,吉莉巴拉对绍什普松那本厚厚的黑皮书的那些诅咒,开始灵验了。它被扔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渐渐地被人们忘记了,没有人再去理睬它,而且上面还积满了灰尘。但是,看到那本书不被重视而会感到称心如意的那位小姑娘,现在又在哪里呢?

    绍什普松第一次合上法典的那天,他忽然发现吉莉巴拉没有来。当时他就开始一件一件地回忆起这几天来所发生的事。他想起来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吉莉巴拉用衣襟兜来了一大把在雨后采集来的水灵灵的素馨花。当时绍什普松虽然看见了她,但是并没有停止读书,因此她的情绪马上低落下来。她从衣服上取下一根带线的针,低头开始一朵一朵地穿起花环来——她穿得很慢,过了很久她才穿完。黄昏已经降临,到了吉莉巴拉该回家的时候了,可是绍什普松还在读书。吉莉巴拉把花环放在木床上,郁郁不乐地走了。他还记得,吉莉巴拉的委屈情绪好像一天一天加深了;因此,她已经不再到他的房里来了,而只是常常走到他房前的路上就返回去;最后,小姑娘干脆不再到这条路上来了。这已经有好几天了。吉莉巴拉的委屈情绪是不会持续这么久的。绍什普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像一个茫然若失、无所事事的人一样,背靠着墙坐在那里。那位小女学生不来,他读书也觉得很乏味。他拿过一本书来,翻阅几页,又把它放下。他在写东西的时候,也常常以期待的目光望着路和门的方向,所以根本写不下去。

    绍什普松担心吉莉巴拉可能生病了。他暗中一了解,才知道这种担心是没有根据的。吉莉巴拉现在已经不再出门。家里为她找了一个女婿。

    吉莉巴拉那天撕毁了课本并把碎片扔在村中泥泞的路上。第二天一清早,她用衣襟包着各种礼品,快步走出家门。由于天气特别炎热,霍罗库马尔一夜都没有睡着。一大早他就光着膀子坐在外边抽烟。他问吉莉:“你到哪儿去?”吉莉回答道:“到绍什哥哥家里去!”霍罗库马尔用威胁的语调说道:“不要再到你那绍什哥哥家里去了,给我回屋里去吧!”接着他就责备起女儿来了:都快要到婆家去的人了,这样大的姑娘都不知道羞耻!从那天起,就禁止她再到外边走动。因此,她就再也没有机会来消除自己的委屈情绪。浓缩的芒果汁、加香料的果酱和醋泡柠檬只好重新放回贮藏室里。开始下起雨来,素馨花纷纷凋落,满树的番石榴已经成熟,被鸟儿啄过的熟透的黑李子,从树枝上滚落下来,每天都铺满一地。嗨,就连那个几乎被撕破的课本也不知道在哪里!

    七

    吉莉巴拉结婚的那天,村里吹起了唢呐。没有被邀请参加婚礼的绍什普松,就在这一天乘船到加尔各答去了。

    自从撤消了那次诉讼之后,霍罗库马尔总是用恶毒的目光望着绍什。因为他断定,绍什一定会看不起他。从绍什的脸色、眼神和举动行为中,他看到了上千个想象中的证据。他感到,村里所有的人都已经逐渐忘掉他被侮辱的那件事,惟独绍什普松一个人还对那件丑闻记忆犹新,所以他总不敢正面看他。每次遇见他的时候,霍罗库马尔心里总感到有一点儿羞愧,与此同时,一种强烈的憎恶之感也就随之产生。霍罗库马尔发誓,一定要把绍什赶出村子。

    把绍什普松这样的人赶出村子,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管事先生的宿愿很快就实现了。一天早晨,绍什提着一捆书和几个铁皮箱子上船了。他和这个村子之间存在着的唯一的幸福纽带,今天也被这壮观的婚礼扯断了。从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条温柔的纽带是多么牢固地维系着他的心呐!现在船已经起航,村子里的树梢和婚礼的鼓乐声越来越模糊不清了。这时候,他那颗浸泡着泪水的心忽然膨胀起来,他的喉咙哽咽,全身热血沸腾,额头上的血管怦怦地激烈跳动;他感到整个世界的景象犹如虚幻的海市蜃楼一样,变得十分模糊起来。

    逆风猛烈地吹着。尽管是顺水,但船还是走得很慢。正在这时候,在河中出了一件事,因而中断了绍什普松的航行。

    从火车站附近的码头到区中心镇,不久前开辟了一条新的客轮航线。一艘客轮轰轰隆隆地逆流开来,螺旋桨不停地掀起波涛。在这艘轮船上,坐着这家轮船公司的一位年轻的经理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乘客。乘客中有几个人是从绍什普松所住的那个村子上船的。

    一个商人的帆船从后面不太远的地方赶来,想和这艘客轮比试一番,它一会儿赶到前面,一会儿又落在轮船的后边。船夫越赛越起劲。他在第一个帆上面拉起了第二个帆,然后又在第二个帆上面,扯起了第三个小帆。高高的桅杆都被风吹得向前倾斜了,被船劈开的波浪咆哮着,在帆船的两侧狂跳乱舞。帆船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向前飞奔,河道中一处有些弯曲,在那里帆船抄近路赶过了轮船。

    经理大人扶着栏杆,兴致勃勃地观看着这场比赛。帆船正以最高的速度前进,并且已经超过了轮船两三尺远了;这时候,这位大人突然举起枪来,瞄准鼓满风的船帆,打了一枪。一瞬间,船帆破裂,帆船沉没了,轮船拐过河湾,也不见了。

    很难说清楚,经理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孟加拉人无法确切地理解这位英国崽子的心情。也许他不能忍受印度帆船和他竞赛;也许他觉得用枪弹一瞬间把一个又宽又鼓的东西击穿对他是一种野蛮的乐趣;也许在这艘高傲的小船的篷帆上穿几个洞,并且顷刻间结束这艘小船的戏耍,会使他得到一种巨大而恶毒的快感。究竟为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相信的,在这个英国人的心目中形成了这样一种信念:他不会因为开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受到某种惩罚,因为在他看来,那些折了船,甚至可能丢掉性命的人,并不能算人。

    当这位洋大人举枪射击和帆船沉没的时候,绍什普松的小船正在出事地点附近行驶。上述事件的经过,绍什普松都亲眼看到了。他急忙把船开过去,救出了舵手和几个船夫。只有一个坐在船里捣香料的人,没有找到。雨季里河水上涨,水流湍急。

    绍什普松心中的热血翻滚。而审理案件的过程却十分缓慢——它就像一部庞大而复杂的钢铁机器一样,一边权衡着各种意见,一边收集证据,然后才会冷漠地实施惩罚,它缺少人心中的那种激情。但是在绍什普松看来,把愤怒同惩罚分割开来,就如同把饥饿同进餐、希望同享受分开一样,是不正常的。许多罪行当场被发现后,如果不立即亲手施以惩罚,那么深藏在心灵中的神仙甚至也会对见证人施以报应。在这种时候,如果谁想依靠法律而自我安慰,他就会感到心里有愧。但是,机器的法律和机械化的轮船,载着那位经理,离开绍什普松越来越远了。我不能说这件事会给世界带来什么好处,但是这次旅行毫无疑问是加强了绍什普松的“印度人的脾气”。

    绍什带着被救出来的舵手和船夫返回村子。帆船上满载着黄麻。他又派了几个人去打捞,并且建议舵手去警察局控告经理。

    但是舵手怎么也不同意。他说:“船已经沉没了,现在我不能再让自己也沉没。要控告,首先就得贿赂警察;然后就要把工作抛在一边,不吃不睡,整天往法院里跑;此外,控告了大人之后,会遭到什么不幸?后果如何?——这就只有神仙知道了。”最后,他得知绍什普松本人是位律师,又情愿负担全部诉讼费用,并且完全有把握通过审判使对方赔偿损失,他才勉强地同意。但是,当时在轮船上的几个绍什普松的同村人,都不肯提供证据。他们对绍什普松说:“先生,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当时我们在轮船的后面,由于马达隆隆作响和哗哗的水声,在那里根本不可能听到枪响。”

    绍什普松在心里默默地咒骂着自己的同乡人,亲自到县长那里提出了控诉。

    不需要任何证人。经理承认他是放了一枪。他说,当时天上正飞过一群仙鹤,他是瞄准它们开了一枪。轮船当时正在全速前进,并且就在这一瞬间拐进了河湾。所以他就无法知道,是打死了乌鸦,还是打死了仙鹤,还是船沉了。天上和地上有那么多可以猎取的东西,没有哪一个聪明的人,愿意在这块dirtyrag——即肮脏的破布上,浪费一颗价值1A4拜萨①的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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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拜萨:印度货币单位,一个卢比等于16个阿那,一阿那等于4个拜萨,一个拜萨等于3个帕伊。

    经理大人被宣告无罪后,叼着雪茄到俱乐部打牌去了;坐在船里捣香料的那个人的尸体,被冲到九英里外的河滩上。绍什普松忿忿不平地回到了自己的村子。

    他回来的那一天,正赶上人们扎起彩船,送吉莉巴拉到婆家去。虽然没人邀请绍什普松,但他还是慢慢地来到了河岸上。河边台阶上聚满了人,但他没有到那里去,而是站在前面不太远的地方。当彩船离开河岸,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他一瞬间又看了一眼新娘子,她正蒙着面纱,低着头坐在船里。很多天以来,吉莉巴拉一直希望,在她离开村子之前,能设法再见绍什普松一面,但是她今天却无法知道,她的老师就站在不远的河岸上。她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只是在默默地哭泣,泪水沿着她的面颊不住地簌簌流淌。

    船渐渐走远了,在附近的芒果树上,一只鹧鸪悲伤地叫着,似乎总也发泄不完它内心的哀怨;在渡口,船载着人和货物向对岸开去;姑娘们来到河边汲水,高声谈论着吉莉出嫁的事;绍什普松摘下眼镜,擦着眼睛,来到路边的铁窗前,走进那小小的房子里。突然他仿佛听到了吉莉巴拉的声音:“绍什哥哥!”——在哪儿,在哪儿呢?哪儿都没有!她不在这房子里,她不在这条路上,她也不在村子里——她是在绍什普松那颗泪水浸泡着的心里。

    八

    绍什普松收拾好东西,又准备出发到加尔各答去。他在加尔各答没有什么工作,而且到那里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因此,他决定不乘火车,而是乘船从水路走。

    在雨季最盛的时期,整个孟加拉邦到处水网密布,大大小小、弯弯曲曲的河流纵横交错。在清新碧绿的孟加拉大地上,大小血管星罗棋布,到处长满了树木、蔓藤、花草、水稻、黄麻和甘蔗,到处生机勃勃,充满青春的活力。

    绍什普松乘坐的船,就沿着这些狭窄而弯曲的水道行驶。河水已经平了河岸。芦苇和水草,有些地方的稻田,都已被水淹没。村里的栅栏、竹林和芒果园,也已接近水边——仿佛是仙女们把孟加拉邦所有树木根部周围的水槽都灌满了水似的。

    绍什普松动身的时候,那些刚沐浴过的树林,在阳光下笑盈盈光闪闪,但是不久天空又布满了乌云,并且开始下起雨来。当时,不论你的目光落到哪里,到处都显得阴郁污浊。在洪水季节,牛群挤在肮脏、泥泞、狭小、四周是水的牛栏里,它们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耐着性子站在那里,淋着斯拉万月的淫雨;孟加拉邦就像这群牛一样,陷在泥泞、难以通行的丛林里,带着一副沉默忧郁的面孔,痛苦地淋着雨。农民们外出都打着棕叶伞;女人们从一个茅屋走进另一个茅屋,在忙着家务;她们衣服全被雨淋湿,潮湿的冷风一吹,浑身瑟瑟发抖;有时她们穿着湿漉漉的纱丽,小心地迈着脚步,来到光滑的河边台阶上汲水;在家里的男人们,都坐在门台上吸烟;如果有重要事情要办,他们就把披肩缠在腰上,提着鞋,撑着伞出去。但是在这个烈日炎炎和大雨滂沱的孟加拉邦,古老而神圣的习俗是不许柔弱的女人们打伞的。

    雨一直下个不停,绍什普松坐在船舱里,心里感到很烦,于是决定改乘火车。绍什普松来到一个水面开阔类似河口的地方,系住船,准备去吃点东西。

    瘸子的脚掉进壕沟里——这不能全怪壕沟,因为瘸子的脚就特别容易往沟里滑。那天,绍什普松就证明了这个道理。

    渔民们在两条河的汇流处插上竹竿,下了一张大网,只是在一侧留了一个通道,供船只通行。他们长期来就一直从事这项工作,并且还为此缴纳税钱。也该他们倒霉!这一年,县警察局长阁下,突然要从这条水路经过。看到他的船来了,渔民们就大声喊着,叫他们绕道走侧路。但是,这位大人的船夫从来就没有尊重人为障碍而绕道走的习惯。于是他就从这张网上面把船开过去。网脱落了,船也过去了,但是船桨却被缠住。经过好长时间,费了很大的劲才解开。

    警察局长大人气得满脸通红,他命令把船停下。四个渔民看见他那副表情,都吓得逃跑了。局长大人命令他的船夫们砍断渔网。于是他们就把这张价值七八百卢比的大网砍得稀巴烂。

    在网上面发泄了自己的愤怒之后,局长大人又吩咐把那几个渔民抓来。警官找不到逃走的那四个渔民,就把随便遇到的四个人给抓来了。这四个人双手合十地苦苦哀求说,他们是无辜的。局长大人命令把这几个被抓来的人带走。正在这时候,戴着眼镜的绍什普松,急忙披上一件上衣,连扣子都没有扣,趿拉着一双便鞋,气喘吁吁地来到局长的船前。他声音颤抖地说:“先生,你没有任何权利砍坏渔民的网,更没有权利欺压这四个人!”

    警察局长用印地语骂了他一句特别粗鲁的话,这时候绍什一下子从不太高的河滩上跳到船里,立即向这位大人扑去。

    他就像一个小孩发了疯一样,痛打起那位大人来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可以简单地说,当绍什在警察局苏醒过来之后,他不会觉得在那里所受到的待遇能使他在精神上得到安慰,或者在**上感到轻松。

    九

    绍什普松的父亲聘请了律师,首先把绍什从关押中保释出来。尔后就开始准备打这场官司。

    被毁坏渔网的那几个渔民,是绍什普松的同乡,归同一个地主管辖。在困难的时候,他们常常来向绍什请教法律问题。被警察局长用船押来的那几个人,也是绍什普松的熟人。

    绍什把他们叫来,请他们当证人。他们都吓得坐立不安。他们都有妻子、儿女和家庭,一旦和警察过不去,那他们还能得好!人不都只有一条命吗?他们受到的损失既然已经过去,那么现在又来出庭作证,那岂不是自找苦吃!于是他们说道:“先生,你可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灾难!”

    经过反复劝说之后,他们才同意到法庭上去讲真话。

    后来,有一次霍罗库马尔因为到法院来办事,顺便拜谒了县里的大人们。警察局长笑着对他说:“管事先生,我听说你的佃户们准备提供假证据来和警察作对。”

    “是吗!这怎么可能呢?”管事惊恐地说,“这些肮脏的牲口崽子,竟敢如此胡作非为!”

    读者从报纸上已经知道,绍什普松的这场官司没有打赢。

    渔民们一个一个出庭作证说,警察局长大人并没有砍坏他们的渔网,只是把他们叫到船上,记下了他们的姓名和地址。

    还不仅如此,和他同乡的那几个熟人还证实说,他们当时为了去参加一个婚礼,正好赶到出事的地点,亲眼看见绍什普松无缘无故地跑来侮辱警官。

    绍什普松承认,因为大人辱骂他,所以他就跳进船里揍了他一顿。但是主要原因还是大人毁坏渔网和欺压渔民。

    在这种情况下,判处绍什普松徒刑,不能说是没有道理的。然而,刑罚是比较重的。他们提出了三四条罪状:打人、非法侵入、妨碍警察执勤等等,这几条罪状都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绍什普松离开了他那间小屋子里的那些心爱的书籍,在监狱里度过了五个年头。绍什普松的父亲想要上诉,但都被他一再阻止了。他说:“监狱里好哇!铁锁链不会说假话,而监狱外的那种自由,只会欺骗我们,使我们遭难,而且在监视里还可以结识好朋友。在这里,说假话的、忘恩负义的坏人就比较少,因为这儿地方有限,而在监狱外这种人是很多的。”

    十

    绍什普松被投入监狱之后不久,他的父亲就死去了。他家里再也没有什么人了。不过,他还有一个哥哥,长期在中央邦做事,很少回家来;他在那里建造了房子,带着他的一家就定居在那里。村子里还有一些家产,其中大部分都被霍罗库马尔以种种借口据为己有。

    看来,绍什普松命里注定,他在监狱里受的苦要比大多数囚犯多一些。然而,漫长的五年毕竟过去了。

    雨季又到来了。一天,绍什普松拖着瘦弱的身体和怀着一颗空虚渺茫的心,走出了监狱的大门。他获得了自由,但是除了自由,在监狱之外,他一无所有。他既没有家,又没有亲人,更没有朋友,孑然一身;他觉得这个巨大的世界太广阔了。

    他正在思考着中断了的人生之线应当从哪里开始。这时候,一辆双马大轿车停在了他的面前。一个仆人走下车来,问道:“您是绍什普松先生吧?”

    “是的。”他回答道。

    仆人马上打开车门,请他上车。

    他惊奇地问道:“让我到哪里去?”

    “我的主人请您。”仆人说。

    绍什普松无法忍受来往行人的好奇目光,于是就不再询问,匆匆上了车。他想这一定是一个误会。但是总得到一个地方去呀——那就让误会来作为这新生活的序幕吧。

    那一天,太阳和乌云在天空中互相追逐着,位于路旁被雨水冲洗过的碧绿的田野,在阳光和云影的辉映下,呈现出五彩缤纷的景象。在市场附近,停着一辆大马车,离它不远有一家食品杂货店。在这个商店里,一伙毗湿奴派的行脚僧,在琴鼓铙钹的伴奏下唱着歌:

    来吧,来吧,回来吧!

    噢,主人,回来吧!

    我那饥饿、干渴、焦灼的心,

    噢,情人,回来吧!

    车在前进,歌声从越来越远的地方传入耳中:

    噢,无情的人,回来吧!

    我那可怜、多情的人,回来吧!

    噢,美人,温柔清新的含雨之云,回来吧!

    歌声越来越微弱和模糊了。已经听不清歌词的内容。但歌声的旋律却在激荡着绍什普松的心,他在自己的心里一行接一行地创作着新的歌曲,并且低声地唱着,仿佛无法停止似的。

    我那永恒的幸福,回来吧!

    我那永恒的痛苦,回来吧!

    我那苦乐交融的财宝,回到我心里来吧!

    我那永恒的渴望,回来吧!

    我那心灵的眷恋,回来吧!

    噢,变化!哎,永恒!

    请回到我的怀抱中来吧!

    请回到我的内心里来吧!

    请回到我的眼睛里来吧!

    来吧!到我的睡眠、梦境、服装和首饰中,

    到我那整个的世界中来吧!

    到我脸面的微笑中来吧,

    到我眼睛的泪水中来吧!

    到我的尊敬,到我的欺诈,

    到我的傲慢中来吧!

    请回到我那一切记忆中来吧。

    请回到我的信仰、功业、爱抚、羞涩、

    生生、死死中来吧!

    马车走进一个围墙环绕的花园,在一座两层楼房的前面停了下来,这时候绍什普松的歌声也停止了。

    他什么也没有问,就随着仆人走进屋里。

    绍什普松走进一个房间,坐下来。这个房间的四周都摆着高大的玻璃书橱,书橱里装着一排排带有各种颜色封皮的书籍。看到这种情景,他仿佛觉得自己从前的生活又获得了第二次新生。他感到,这些烫金的五颜六色的书籍,就好像是他所熟悉的那扇通往幸福世界的镶着宝石的大门。

    桌子上还有几件什么东西。绍什普松用他那双近视眼,低头看了一下。原来是一块有裂纹的石板,石板上面还有几个旧的笔记本,一个几乎撕破了的算术课本,一本《寓言集》和卡什拉姆达斯编译的《摩诃婆罗多》。

    在石板木框上,是绍什普松亲手用墨水写的几个大字:“吉莉巴拉女士”。在笔记本和几本书上,用同一个手笔写着同样的名字。

    绍什普松终于明白他来到了什么地方。他心中的血液翻腾起来。他从敞开的窗子向外望去——在那里他看见了什么呢?那座带有铁窗棂的小房子,那条坎坷不平的乡间小路,那个穿着条格衣服的小姑娘,以及自己那种平静的无忧无虑的独身生活。

    当时,他并没有感到那种欢乐的生活有什么不同寻常或了不起的地方;生活就在这平凡的工作和欢乐中,一天一天不知不觉地过去,而且他认为,在他自己的学习之余教一个小姑娘学习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在村边小屋子里度过的那孤独的岁月,那小小的宁静,那小小的欢乐,小姑娘那张小小的脸——这一切犹如梦境一样,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只存在于理想的王国和想象的虚幻之中。当时的所有情景和回忆,同今天这雨季里的阴郁的晨光,以及在心里轻轻哼着的赞歌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音波袅袅,光彩夺目的壮丽图景。在那丛林之间泥泞而狭窄的乡间小路上,那个被人轻视的、苦恼的小姑娘的委屈而阴郁的小脸,就像造物主创造的一幅十分优美而又令人惊异、十分深沉而又十分痛苦的天堂美景一样,映在了他内心的屏幕上。在他的心里又响起了悲戚的《吉尔东》①歌声,他似乎觉得,整个宇宙之心上的一种无可名状的苦痛,将自己的阴影投置在那位乡村小姑娘的面孔上了。绍什普松双手捂着脸,扒在放有石板和笔记本的桌子上,又开始作起昔日的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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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吉尔东》:在孟加拉等地流行的叙事民歌,描写黑天与拉塔的爱情故事。

    过了很久,他听到一阵轻微的声音,于是惊奇地抬起头来。他看见在他面前放着一个银盘,上面摆着水果和甜食,吉莉巴拉站在离他不太远的地方,在默默地等待着。他一抬起头来,吉莉巴拉就走过来,跪在地上向他行触脚礼。她没有佩戴首饰,一身缟素,完全是寡妇打扮。

    寡妇站起来后,用她那双怜悯而深情的眼睛,望着面容憔悴、脸色苍白、身体瘦弱的绍什普松,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窝,并且沿着双颊簌簌地流淌。

    绍什普松想问一问她的身体情况,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强忍住的泪水堵塞着他的言路,话语和眼泪这两者,都无可奈何地被阻止在喉咙和心口里。那一伙诵唱吉尔东歌的行脚僧人,为收集布施来到了这所楼房的面前,并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唱道:“回来吧,回来吧!”

    (1894年9月)

    董友忱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