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19 乌云和太阳(1/2)

    一

    前一天下了一场雨。今天雨停了。清晨,忧郁的阳光和几朵乌云联合起来,在几乎成熟的稻田上,轮番挥舞着各自的画笔,把一幅辽阔碧禄的田野画卷,一下子描绘得金灿灿,一下子又涂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在整个天空的舞台上,只有乌云和太阳这两个演员在表演着它们各自的节目,而在地面的舞台上也有无数的戏剧在上演。

    当我们在为一出生活小剧拉开帷幕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乡村路边的一座房子。这房子只有靠外边的一间是砖砌的,其余几间都是土房,两侧有一道破旧的砖墙围绕着。站在这条路上,透过窗棂可以看到,一个青年人光着膀子坐在木床上。

    他左手拿着一本书,正在专心地阅读着。

    在外面的乡村小路上,一个身穿条格衣服的小姑娘,用衣襟兜着一些黑李子,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吃着,同时在那扇装有铁条的窗子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踱来踱去。看她的表情,你就会明白,她和坐在屋子里木床上的那个读书人一定很熟悉。她想方设法吸引他的注意力,并且想以一种沉默的蔑视神情向他暗示:“现在我正在忙着吃黑李子,根本顾不上看你。”

    不幸的是,坐在屋子里埋头学习的那位青年,眼睛近视,他看不清楚在远处默默等待着他的那个小女孩。小姑娘也知道他近视,因此在长时间地踱来踱去而毫无结果之后,她就不得不使用黑李子核来作为武器,以取代沉默的蔑视。但是想要在瞎子面前保持高傲的态度,那是很困难的。

    三四个坚硬的李子核仿佛偶然落在门上,发出了声响,这时正在读书的青年抬起头来,向外望去。狡猾的小女孩注意到了这一点,就以双倍的注意从衣襟里挑选可以吃的成熟的李子。年轻人皱着眉使劲地看了一下,才认出了小姑娘,于是放下书本,走到窗前,满脸堆笑地叫道:“吉莉巴拉!”

    吉莉巴拉一面全神贯注地埋头挑着衣襟中的黑李子,一面慢悠悠地一步一步离开了这座房子。

    眼睛近视的这位年轻人立即意识到,这是对他在无意中所犯的罪过的一种惩罚。他急忙走出房间,说道:“我说吉莉巴拉,你今天怎么不给我带李子来呀?”吉莉巴拉没有理睬他的话,反复挑选着李子,最后捡出来一个,悠然自得地开始吃了起来。

    这些李子都是吉莉巴拉家中园子里产的,她每天都带一些来给这位年轻人。我不知道吉莉巴拉是否把这件事忘了。但是她的行动表明:这些李子是为她自己一个人带来的。可是,使人不解的是,从自己家园子里摘了水果,跑到别人家的门前来吃,这是什么意思呢?当时这位青年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吉莉巴拉一开始扭来扭去,想把手抽回来,可是后来突然流着眼泪,哭了起来,并且把李子扔在地上,就急忙跑掉了。

    早晨活泼易动的阳光和乌云,到了傍晚就安静下来,并且现出了疲惫的表情;臃肿的白云聚集在天边的角落里;逐渐暗淡下来的夕阳,在树叶上、池塘的水中和被雨水冲洗过的自然界的每一个机体上,熠熠闪光。这个小姑娘又来到这个窗前,房间里仍然坐着那个青年。所不同的是,这次小姑娘的衣襟里没有李子,年轻人的手中也没有书本。也许还有一些比这更为重要的隐蔽的区别。

    很难说,有什么特别的需要,使这个小姑娘当天傍晚又跑到这个特别的地方来。不管有什么需要,反正在小姑娘的行动中,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她想和那个坐在房子里的年轻人谈话的迹象。看来,她来这里是想看一看,早晨她扔在这里的那些李子,晚上是否有的发芽了。

    不发芽可能有各种原因,但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些水果现在都堆放在这个青年面前的木床上了;当这个小姑娘不时地低头假装寻找某种想象中的东西的时候,这个青年就在心里暗自发笑,并且十分严肃地一个一个挑选李子,专心地吃着。后来,有几个李子核偶尔落在她的脚边,甚至落在她的脚上。这时候吉莉巴拉才明白,原来这个年轻人是在对她的高傲态度进行报复。但是,难道能这样对待她吗!当她准备牺牲自己那颗小小心灵中蕴藏着的一切傲气,来寻找机会投降的时候,竟然在如此艰难的道路上为她设置障碍,那岂不是太残酷了吗!她是来投诚的——小姑娘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的面颊渐渐出现了红润,于是她开始寻找逃跑之路。这时候,那位青年走出房间,抓住了她的手。

    这时候也同早晨一样,小姑娘扭来扭去,竭力想把手抽回来逃走,可是这次她没有哭。相反,她红着脸,把头偏向一边,把脸藏在这位压迫者的背后,大笑起来;仿佛只是由于外界的引诱她才被俘,并且像一个战败的俘虏似的,走进了这个四周围绕着铁栅栏的囚室。

    正如天上的太阳和乌云的戏耍一样,在地上的一个角落里,这两个生灵的戏耍也同样显得平凡和转瞬易逝。天上的太阳和乌云的戏耍并不寻常,而且也并非戏耍,只不过我们把它看作戏耍而已;同样,这两个无名的小人物在一个空闲的雨天里所发生的这个短小的故事——在人世间成千上万的事情中,可以看作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它并非小事。年迈而伟大的命运之神,总是带着一副刚毅而严肃的面孔,无休止地把一个时代织进另一个时代;也就是这位年迈的老神,让人生中的苦乐种子在这位小姑娘的早晨和晚上的微不足道的哭声笑语里发出幼芽来。然而,小姑娘这种毫无缘故的委屈,不仅观众无法理解,而且这出小剧的主要演员——上述那位青年也认为是没有道理的。这个小姑娘为什么有时懊恼,有时又表现出无限的柔情,为什么她有时增加这个青年的每日俸禄,有时又完全停止对他的供应?要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容易。某一天她仿佛集中了所有想象、智慧和能力,想来赢得这位青年的欢心,某一天她又集中了所有微弱的力量和狠心,企图向他袭击。如果她没能使他痛苦,她的狠心就会双倍地增加;如果她达到了目的,那么她那颗狠心就会在同情的泪水中融化,并且化做千万条涓涓的溪流。

    太阳和乌云戏耍的第一个小故事,将在下一章里简要地叙述到。

    二

    村里的人都结成帮派,他们搞阴谋,诬告别人,种植甘蔗,贩卖黄麻,而只有绍什普松和吉莉巴拉两个人,在探讨人的感情和研究文学。

    对此倒没有人感到好奇和担心。因为吉莉巴拉才10岁,而绍什普松已经是一个获得文学硕士和法学学士的成年人了。他们两人只不过是邻居罢了。

    吉莉巴拉的父亲霍罗库马尔,一个时期曾经是本村土地的转租人。现在由于家境衰落,他卖掉了一切家产,当上了一个住在外乡的地主的管事人。他就在自己所居住的乡里,为那个地主经管田产,所以他就可以不必离开他的故居。

    绍什普松通过文学硕士考试之后,又通过了法学考试,但是他现在什么工作都没有沾边。

    他和人们交往或在开会的时候,总是少言寡语。他也很少离开自己的家门。因为眼睛近视,他都不能辨认熟人,所以他总是皱着眉头看人,而人们都把这看作是一种高傲的表现。

    在加尔各答的人海中,不和别人交往,倒也无妨,但是在乡村,这就会被看作是一种独特的清高的表现。绍什普松的父亲多次劝说儿子出去工作,但都毫无效果,最后只好叫他这个无所事事的儿子到乡下去,照看他们在那里的一些家产。绍什普松来到乡下之后,经常受到村民们的欺压、讥笑和谴责。他受到谴责还有一个原因:喜欢安静的绍什普松不想结婚——而那里受女儿拖累的父母亲们,都认为他这种态度是一种无法容忍的傲慢,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他。

    人们越是欺负绍什普松,他就越是躲在自己的小窝子里不肯露面。他坐在拐角上的一个房间里,在一张木床上堆了许多英文书籍;他喜欢哪一本,就读哪一本。这就是他的工作,至于他如何照管田产,那就只有田产自己知道了。前面已经说过,在人们中间,只有吉莉巴拉和他亲近。

    吉莉巴拉的几个哥哥都在学校里读书。每当他们放学回来后,就常常考问他们这位傻呵呵的妹妹:地球的形状是什么样子?有一天还问她:太阳大还是地球大?她要是回答错了,他们就会用一种很轻蔑的态度来纠正她的错误。对于太阳比地球大这一类的问题,如果吉莉巴拉感到缺乏证据,并且敢于表示怀疑,那么她的哥哥们就会更加轻蔑地对她说:

    “哼!我们书上就是这样写的。而你……”

    吉莉巴拉听说书上就是这样写的,就没有什么可说了,也就认为不再需要第二个证据。

    但是她心里十分希望,她也能像哥哥们一样读书。有时她坐在自己的房间,打开一本书,嘟嘟囔囔装作读书的样子,一页一页不停地翻阅着。印在书本上的那些黑黑的、小小的、她不认识的字母(其中“i”、“oi”、“r”等字母的肩上都扛着步枪),仿佛列队守卫在一座巨大而神秘的宫殿的门前,它们根本不肯回答吉莉巴拉提出的任何问题。《寓言集》不肯把关于老虎、豺狼、马和驴的故事讲给这位好奇的小姑娘听,《故事蔓》①仿佛发誓要让自己的所有故事保持沉默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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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故事蔓》:伊绍罗琼德罗·比代沙戈尔写的一本故事集。

    吉莉巴拉曾经建议她的哥哥们教她读书,可是他们根本不听她的话。只有绍什普松一个人肯帮助她。

    最初,吉莉巴拉感到,绍什普松就如同《寓言集》和《故事蔓》一样,难以理解和充满神秘。在靠近路边的那个装有铁窗棂的小房间里,这位青年经常独自一人坐在木床上,埋头读书。吉莉巴拉也常常握着窗棂站在外面,惊奇地望着这位躬身屈背、埋头读书的怪人。她比较一下书的数量,心里断定,绍什普松比起她的哥哥来更有学问。再也没有比这更使她吃惊的事了。她毫不怀疑,绍什普松肯定把世界上所有最重要的课本——诸如《寓言集》等等,都读完了。因此,当绍什普松一页一页翻书的时候,她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无法估量他究竟有多少知识。

    最后,这个惊奇的小姑娘引起了眼睛近视的绍什普松的注意。有一天,绍什普松翻开一本封面闪闪发光的书。对她说道:“吉莉巴拉,你来看看这副插图。”吉莉巴拉立即跑掉了。

    但是第二天她又穿了带条格的衣服,站在那个窗子的外面,还是那样沉默而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正在学习的绍什普松。那一天,绍什普松又叫了她,可是她又甩着小辫,气喘吁吁地跑掉了。

    他们就这样开始认识了。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逐渐亲近起来,又是什么时候这个小姑娘从窗外走进绍什普松的房子里,坐在他那张堆放书籍的木床上的?要准确地弄清这个日期,就必须进行专门的历史考证。

    绍什普松开始教起吉莉巴拉读书写字来了。大家听说一定会发笑的:这位老师不仅教他的小学生学习字母、拼写和语法,而且还翻译很多长诗读给她听,并且还征求她对这些诗的意见。小姑娘能否理解,那只有天晓得。不过她很喜欢这样做,这是毫无疑问的。她将理解的和不理解的掺合在一起,在自己那颗童心里描绘出各种千奇百怪的想象的图画。她默默地睁大眼睛,用心地听着,间或提出一两个不当的问题,有时还突然转到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上去。在这种情况下,绍什普松从来不打断她的话——听到这位小评论家对那些长诗的褒贬评述,他感到特别的高兴。在全村,只有这位吉莉巴拉是他唯一的知音。

    绍什普松和吉莉巴拉开始认识的时候,吉莉巴拉才8岁。现在她已经10岁了。在这两年内,她学会了英文和孟加拉文字母,并且读了三四本浅显的书。同时绍什普松觉得,这两年的乡村生活也并不十分枯燥和寂寞。

    三

    然而,绍什普松和吉莉巴拉的父亲霍罗库马尔,相处并不融恰。起初,霍罗库马尔曾经就诉讼的事情来请教过这位硕士和学士。可是,这位硕士兼学士对此并不感兴趣,并且毫不犹豫地承认,他自己并不懂得法律。这位地主的管事先生则认为,这纯属借口。就这样,两年一晃就过去了。

    现在,这位管事先生想制服一个不听话的佃户。他打算提出不同的罪名和要求,到几个不同的地区去控告那个佃户,为此霍罗库马尔特意来向绍什普松请教。绍什普松不但没有替他出主意,反而从容坚定地说了几句很刺耳的话,使得霍罗库马尔感到很不舒服。

    另一方面,霍罗库马尔控告佃户的官司一场都没能打赢。他坚信,一定是绍什普松替那个不幸的佃户出了主意。他发誓要立即把绍什普松从村子里赶出去。

    绍什普松发现,牛跑进了他的田里,他的豆垛又着了火,别人还为地界常和他发生争吵,他的佃户非但不肯交租,还准备诬告他,甚至他还听到人们风言风语地传说:他如果晚上出来,就会挨揍,还有人准备夜里烧他的房子,等等。

    最后,这位性情温和、喜欢安静的绍什普松,准备离开这个村子,逃回加尔各答去。

    绍什普松正要动身的时候,副县长大人驾到,并且在村子里架起了帐篷。卫兵、警官、侍从、马夫、清扫夫、狗、马等等,搅得整个村子不得安宁。孩子们就像追随着老虎的一群豺狼一样,怀着好奇和胆怯的心理,在这位大人的帐篷外面游来荡去。

    这位管事先生想起过去招待客人的开销,照例供给这位大人鸡、蛋、油、奶等物。管事先生慷慨地供给副县长大人的食物,大大地超过了他所需要的限度,但是一天早晨,大人的清扫夫来了,他吩咐管事先生马上拿出四公斤酥油来喂大人的狗。霍罗库马尔对于这种讹诈简直无法忍受,于是他对清扫夫说:“大人的狗尽管比当地的狗消化能力强,但是这么多的酥油对它的健康是不会有益的。”于是就没有给他酥油。

    清扫夫回去后,禀告了大人,说他到管事那里,打听从什么地方可以弄些肉来给狗吃,但是因为他属于清扫夫种姓,管事先生就瞧不起他,而且当着众人的面把他赶走了,甚至还狂妄地对大人表现了轻蔑的态度。

    一般说来,一个婆罗门以自己的高贵种姓而自居,就会使洋大人感到无法忍受,何况他竟敢污辱他的清扫夫呢。因此这位大人勃然大怒,他立即命令侍从:“去把管事叫来!”

    管事先生浑身战抖,默默念颂着杜尔伽女神的名字,立在大人的帐篷前。这位洋大人从帐篷里款款地走出来,操一口外国的腔调,大声问道:“你为什么把我的清扫夫赶走?”

    霍罗库马尔战战兢兢,双手合十地报告说,他从来不敢这样无理——把大人的清扫夫赶走;但是为了狗的健康,尽管一开始他确实委婉地表示,不赞成一下子给狗四公斤酥油,可是后来还是派人到各地搜集酥油去了。

    大人问他都派谁去了,派到什么地方去了。

    霍罗库马尔马上说出了几个来到嘴边的名字。为了弄清是否真有这些人到那些村子去弄酥油,大人派出去几个腿脚快的人去调查,同时把管事先生留在帐篷里。

    被派出去的人下午回来后,向大人报告说,根本没有人到什么地方去弄酥油。于是这位县官就认定,管事说的全是假话,而清扫夫说的才是实情。当时这位副县长大人气得大发雷霆,于是把清扫夫叫来,对他说:“你揪住这个小舅子的耳朵,围着帐篷跑上他几圈!”清扫夫毫不迟疑,当着众人的面,执行了大人的命令。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的家家户户,霍罗库马尔回到家里,饭也不吃,就像死人一样,一头躺在床上。

    管事先生在替地主经管田产过程中,得罪了不少人;他的这些仇人都为这件事感到高兴。但是正准备动身到加尔各答去的绍什普松,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全身的热血都沸腾了,一夜他都没有入睡。

    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了霍罗库马尔的家里;霍罗库马尔拉着他的手,激动地哭了起来。绍什普松对他说:“你应当控告他污辱人格,我当你的辩护人。”

    霍罗库马尔听说要他去控告副县长大人,开始很害怕;绍什普松却毫不动摇。

    霍罗库马尔要求给他时间考虑一下。但是当他发现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四面八方,而且他的仇人们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他就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他就请求绍什普松来帮忙,并对他说:“孩子,我听说你正准备回加尔各答去,你又有什么原因非去不可。你千万不能走。有你这样一个人在村子里,我们就会勇气倍增。无论如何,你应当替我洗刷这个奇耻大辱!”

    四

    这位绍什普松,长期来一直避开人们的目光,躲在无人的小屋子里,洁身自保,今天他却公然挺身到法院里来了。县长听说他来控告,就把他叫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很谦恭地对他说:“绍什先生,这个案子私下和解不好吗?”

    绍什先生皱着眉,用他那双近视的眼睛,盯着桌子上的一本法典的封皮,说道:“我不能这样劝说我的委托人。他是当众被侮辱的,怎么可以私下和解呢?”

    他们交谈了几句之后,县长就明白了,轻易地说服这个眼睛近视、话语不多的人,是不可能的。于是他说道:“好吧,先生,结果如何,让我们等着瞧吧!”

    说完之后,这位县长大人决定推迟审理这起案件的日期,就到郊外旅游去了。

    同时,副县长大人给那位地主写了一封信,在信里写道:“你的管事侮辱了我的仆人,并且对我也不尊重。我相信,你一定会对他采取必要的措施的。”

    地主很恐惧,于是把霍罗库马尔立即叫来。管事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地主很生气,对他说:“大人的清扫夫要四公斤酥油,你为什么不马上给他?还费什么口舌!难道这能花掉你老子的一个铜板吗?”

    霍罗库马尔不能否认,他父亲的财产并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损失。他承认自己错了,并说:“我的时运不好,所以才作出这种蠢事!”

    地主又说道:“还有,是谁叫你去控告大人的?”

    霍罗库马尔回答说:“老天有眼!我真没想去控告他;这都是我们村里的绍什干的。他从来没有帮人打过官司,还是个小孩伢子。他不经我同意,就闯下这起大祸。”

    地主听了,对绍什普松非常生气。地主明白,这个人原来是个初出茅庐的新律师,他是想借机闹得满城风雨,在众人面前出出风头。为了尽快使大小两位县长息怒,地主命令管事撤回控诉。

    管事带着一些水果作为慰问品,来到了副县长大人家里。他对这位大人说,控告大人完全不是他的本意,这都是村里一个名叫绍什普松的黄口小儿干的——这个年轻律师根本不告诉他一声,就做出了这种无理的事。大人对绍什普松很恼火,而对管事却很满意,并且对于一气之下“处罪”了管事先生深感遗憾。这位大人不久前刚通过了孟加拉语考试,并且得到了奖励。他现在和老百姓讲话都喜欢用文绉绉的孟加拉书面语。

    管事说,作父母的有时也会生孩子的气,甚至惩罚他们,但过后就会爱抚地把他们抱在怀里,因此作孩子的就没有任何理由对父母表示怨恨。

    然后,霍罗库马尔赏了副县长的所有仆人,就到郊外去拜谒县长大人。县长从他口里听到绍什普松的无理行径之后,说道:“我也感到很惊奇,我一向认为管事先生是个好人,怎么会事先通知我不愿意私下和解而突然提出控诉呢?这怎么可能呢!现在我才明白了这一切。”

    最后,县长问管事,绍什普松是否加入了国大党。管事毫不踌躇地回答道:“是的。”

    这位大人凭着他的大人智慧,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国大党捣的鬼。国大党这帮无耻之徒,到处秘密地寻找机会制造混乱,然后在《甘露市场报》上发表文章,和政府争吵。县长在心里责怪印度政府太软弱,因为这个政府不给予他更大的权力,以便使这位大人一下子把所有这些无耻的刺儿头镇压下去。从此国大党分子绍什普松的名字,便深深地留在县长的记忆里。

    五

    当生活中的一些大事开始倔强地冒出芽来的时候,那些小事也撒开它们那饥饿的根网,向世界提出自己的要求。

    绍什普松正在忙于和副县长打官司:他从厚厚的书籍中摘录法律条文,默默地演练自己的发言,审问想象中的证人,并且因为想到开庭时人山人海的场面和打赢这场官司时的胜利情景而有时兴奋得发抖和冒汗。这时候,他那位女学生还是照例拿着她那几乎磨破了的课本和沾上墨水的笔记本,每天按时来到他的门前;有时从园子里给他带一束鲜花,有时给他带来水果;有时她从母亲的贮藏室里给他带来泡菜,有时带来椰子糖,有时带来她家里做的具有菠萝香味的果酱。

    最初的几天吉莉巴拉发现,绍什普松打开一本没有插图的厚厚的硬皮书,在心不在焉地翻阅着,看来不像是在认真阅读。从前绍什普松读这些书的时候,总是把其中的某一部分讲给吉莉巴拉听。可是,为什么在这本厚厚的黑皮书里就一点儿也没有值得向吉莉巴拉讲述的东西呢?没有也就罢了,可是,能说是因为那本书太大,而吉莉巴拉太小的缘故吗?

    开始,为了吸引老师的注意,吉莉巴拉就用唱歌和读拼音的声调,一边使劲地摇晃着上半个身子和小辫,一边大声朗读起来。但是她发现,这并没有什么结果。于是她心里就很生那本厚厚的黑皮书的气。她感到它就像一个可恶的、狠心的、残忍的人一样。那本无法理解的书的每一页,仿佛都板着一副恶人的面孔,默默向她示威:正因为吉莉巴拉是个小姑娘,所以它才蔑视她。如果有哪一个小偷能把这本书盗走,那么她就要把她母亲贮藏室的所有果酱都偷出来,奖赏那位小偷。为了毁灭这本书,她向神仙提出了各种不恰当的和无法实现的要求,但是神仙却根本不听,而且我认为也没有必要告诉读者,她究竟提出了一些什么要求。

    内心十分苦恼的小姑娘,已经有一两天没有再拿着课本到自己老师家里来了。吉莉巴拉想看看他们两天不见面会有什么反映,于是就利用别的借口,来到了绍什普松房子对面的小路上。她偷偷地望了一下,只见绍什普松放下那本黑皮书,一个人立在铁窗前,作着手势,在用外语讲演。看来,他是在这些铁窗上面试验着如何才能打动法官的心。只知道在书林中漫步而又毫无生活经验的绍什普松,大概在想,古代的得摩斯忒涅斯、西塞罗、柏克、谢立丹等演说家,既然可以运用语言的力量创造出奇迹——以唇枪舌剑推翻了种种不合理的制度,抨击残暴行径和使骄横习气威风扫地,那么在今天这样的贸易时代,要做到这一点,也并不是不可能的。绍什普松站在这个小村一个破旧的小房间里,研究如何才能使那个以主人自居的高傲的英国佬在全世界面前感到羞愧和进行忏悔。天上的神仙们要是听了,是笑呢,还是哭泣?谁也说不清楚。

    那一天,他就没有注意到吉莉巴拉;这姑娘的衣襟里也没有兜着李子;自从上一次她扔李子核那件事被捉住之后,她对于这种水果是特别敏感的。甚至,有的时候绍什普松无意中问道:“吉莉,今天没带李子来吗?”——她也认为这是对她的一种暗含的讽刺,因而就会尴尬地说一句:“去你的吧!”然后气呼呼地跑掉。今天因为没有李子核,她就不得不采取另一种策略。这位小姑娘忽然朝远处望了一眼,大声叫道:

    “绍尔诺姐姐,你别走,我马上就来。”

    男读者大概会认为,她一定是在向着远处的一个名叫绍尔诺洛达的女友打招呼,但是女读者很容易明白,远处并没有任何人,她的目标就在眼前。然而,很可惜,这一箭又没有射中这个盲人。绍什普松并不是没有听到,而是没能理解她的心意。他认为小姑娘真是想去玩耍,而且那一天他也不想把正在玩耍的小姑娘硬拉来学习,因为那一天他也正在寻找射向某些人心灵上的利箭。正如小姑娘手中的那支短箭没有射中目标一样,这位受过教育的人的手中的长箭也没有击中目标——读者已经在前边知道了这一点。

    李子核倒有一个优点,当你把很多李子核一个一个抛出去的时候,即使有四个都没有击中目标,那么第五个至少还可以击中。但是,即使想象中的绍尔诺有一千个,你对她喊“我马上就来”之后,还长时间地站在原地不动,那也是不行的。那样的话,人们自然就会对于绍尔诺的存在产生怀疑。所以,当这种方法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