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8 胜与败(2/2)


    三

    第二天,谢科尔一上台就唱了一首情歌,它仿佛是布林达森林里,首次吹奏起来的竹笛——当时,牧牛少女们,不知道是谁演奏的,也不知道这美妙的笛声是从哪儿传来的,一会儿觉得是随南风飘送来的,一会儿又觉得是从北面戈瓦尔达纳①山顶上传出来的。歌声使人感到有谁站在日出的山巅,为相会而呼唤;歌声使人感到,有谁坐在日落的远方,为离别而忧伤;歌声使人感到,贾木纳河每一朵浪花,都带来竹笛的鸣唱;苍穹上每一颗星辰,都是竹笛上发声的孔眼。最后,仿佛觉得丛林、道路、码头、花枝、果木、水域、陆地、上下、里外,到处都有竹笛的鸣奏。谁也不明白这竹笛在诉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到底要以什么心情来回答这笛声。只是使人两眼充满晶莹的泪花,使所有心灵去追求琼楼玉宇的仙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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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林达森林是印度神话传说中拉达和克里希纳会面相爱的地方,戈瓦尔达纳是该森林附近一著名山峰。

    谢科尔仿佛忘记了听众,忘记了国王,忘记了自己和敌手,忘记了荣辱和胜败——他仿佛忘记了一切,只是独自一人伫立在自己心灵的丛林里,唱着那竹笛之歌。他心中只有那光辉的理想形象,他的耳边只有那妙足脚饰的声响!诗人唱完像失去知觉似地坐下来,一种无法描写的柔情,一种沉痛的离别伤感,弥漫着整个会场,谁也没有顾得去高声喝彩。

    蓬多里克等听众这种强烈的情绪略微平静一些,然后,他在国王宝座前站了起来,问道:“谁是拉达?谁是克里希纳?”

    问过之后,环顾一下听众,并对自己的追随者微微一笑,再次问道:“拉达是什么人?克里希纳是什么人?”

    他以博览群书的学识,自己回答刚才所提出的问题,说:“‘拉达’这是一组神秘的音节,‘克里希纳’是一种思考洞察,‘布林达森林’是眉宇之间的一个斑点。”

    蓬多里克动员了每根神经,每根血管,绞尽脑汁,回答问题。他详细地解释了“拉”和“达”的含义,对“克”直至“纳”的每一个字作了各种各样的解释。一会儿,解释说“拉达”就是火,“克里希纳”是献给火的祭品;一会儿,解释说“克里希纳”是《吠陀》经,“拉达”是哲理书;后来,又解释说“克里希纳”是一种学习,“拉达”是一种教导;“拉达”是争执,“克里希纳”是结论;“拉达”是辩论,“克里希纳”则是胜利……

    蓬多里克讲完后,带着讥讽的微笑,朝国王和学者们,最后朝谢科尔看了一眼,就坐下了。

    国王被蓬多里克罕见的才能所震惊,学者们也惊奇得茫然若失。在“拉达”“克里希纳”的各种新颖解释之中,竹笛的歌声,贾木纳河的波浪以及爱情的迷恋,通通都冰消瓦解得无影无踪了,仿佛是有人从地球上抹去了春意盎然的嫩绿颜色,而将它里里外外涂上了神圣的牛粪。谢科尔开始感到自己近日来创作的诗歌枉然无用,他失去了再唱诵它们的信心。第二天的赛诗会就这样结束了。

    四

    第三天,蓬多里克更加情绪激昂,精神抖擞。他旁征博引,以各种构词和写诗方法,以成语、俗语、俚语、格言、比喻、谜语等等手段,施展了语言艺术大师的拿手绝招和看家本领。与会者听了后,惊讶得目瞪口呆。

    他们现在大开眼界,认为谢科尔所写的诗歌太单纯了,它只表现了最一般的悲欢离合,没有高深的艺术修养。认为,只要想写,谁都能够写出来,只不过因为不习惯,不愿意,无兴趣,才没有写出来而已。谢科尔的诗歌,没有特别的新意和难以理解的地方,不能给人以教育和启迪。然而,今天所听到的则是另一回事。听过之后,使人浮想联翩,教育深刻。他们从蓬多里克的渊博学识和高超技艺中看到,自己的诗人太幼稚了,太一般化了。

    正像池中荷花能察觉鱼儿甩尾轻轻击水潜游一样,谢科尔也完全明白周围听众心中的想法。

    今天是赛诗会的最后一天。今天也即将决定谁胜谁负。国王对自己的诗人深情地看了一眼,意思说——今天可是关键时刻,你应该给予回击,你应尽最大的努力去搏斗。

    谢科尔精疲力竭地站了起来。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冰肌玉骨的沙罗斯瓦蒂女神!如果你离开那莲花宝座来到这生死搏斗的战场,请告诉我,拜倒在你脚下,渴求长生不老甘露的虔诚信仰者,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

    谢科尔微微翘首,悲伤地说着,仿佛冰肌玉骨的沙罗斯瓦蒂女神就在楼上,就在闺阁窗前,凝视着他似的。

    当时,蓬多里克就哈哈大笑起来。他还以谢科尔名字最后两个字写了一首韵律诗,并说:“蠢驴怎么能与莲花①相比呢?驴子学唱歌虽然很努力,但什么收获也不会有的。沙罗斯瓦蒂女神的安身之所本在莲花丛中。在伟大国王的管辖之内,女神有什么过错,硬要她屈尊去骑驴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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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蓬多里克”意为“白蓬花”,而“谢科尔”中的“科尔”则意为驴子。

    学者们听到这种语义双关的俏皮话,放声大笑——尽管并非所有的人都明白其双关的含义。

    国王急切地等待自己的诗人谢科尔作出有力的反击,再三用急不可耐的目光,向他示意。可是,谢科尔却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国王对谢科尔暗暗生气。他从宝座上下来,摘下自己的珍珠项链,戴到蓬多里克的脖子上。整个大厅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忽然,从闺阁传来了叮当的首饰响声,谢科尔闻声而起,缓缓地离开了大厅。

    五

    无月的夜晚,墨一样地漆黑。南风像慷慨的朋友,把花卉的馨香,吹送到每家敞开的窗户里。

    谢科尔从木架上把自己的书取下来,堆在面前。从中挑出自己的作品,单独放在一处。这是多年的创作。其中有不少诗篇连自己也几乎忘记了。他把这些书随手翻开浏览起来。

    今天,他觉得所有这些作品都低劣得不值一读。

    诗人深深叹了口气,说:“这是整整一生的心血啊!就这么些诗词,就这么些诗律,就这么些诗韵!”

    今天,诗人在这些作品中,看不到任何美感,见不到任何人生永久的乐趣,感觉不到任何宇宙歌声的回响,也发现不了内心任何深刻的自我表现。今天,他像病人厌弃食品一样,把手头所有的书籍都推开扔掉。与国王的友谊,人世间的声誉,心灵里的幻影,理想中的奇景——这一切,在这漆黑的夜晚,都通通化为乌有,像泡影一样幻灭了。

    谢科尔把自己的诗歌,一页一页地撕下来,扔到前面熊熊燃烧的火堆里。他忽然想起了一个笑话,不免苦中作乐地自言自语地说道:“伟大的国王举行隆重的马祭,今天,我却举行诗祭。”当然,他也想到,这一比喻也并不恰当。“举行马祭的马,是得胜回朝的马。但我诗祭的诗,却是已经败北的诗。要是在许多天之前,举行这样的诗祭,那该多好呀!”

    一本接一本,谢科尔把所有作品都投到火里去了。火在熊熊地燃烧着,诗人很快就两手空空。他把手向上一举,说道:“献给你,献给你!献给你!啊!艳丽的火苗!献给你!许久以来,我就为你献供。今天,我把一切都献给你。啊,火神!好久以前,你就以绝代佳人的形象在我心中燃烧。即使我是黄金铸成的,也要被你熔化。何况,我是一株卑微的小草,今天,当然要化为灰烬的。”

    夜深了,谢科尔把房间的窗子全都打开。黄昏时,他就把自己喜爱的花朵,从花园里采集来了。有茉莉花,野苹果花和栀子花——全都洁白素雅。诗人把花撒在干净的床上,房里四周点着灯。

    后来,谢科尔把毒药调在蜂蜜里,面色平静地喝了下去。慢慢走到床前,躺了下去。身体已不听使唤,眼睛也闭上了。

    传来了首饰的响声。一股头发的芳香,随着南风飘了进来。

    诗人紧闭着眼睛说:“女神啊!你对崇拜你的人,终于大发慈悲了!这么多天之后,今天,你终于来了!”

    他听到了一句亲切甜蜜的回答:“诗人,我来了。”

    谢科尔惊奇不已,睁开了眼睛。只见床前站着一位阿娜多姿的美人。

    临近死亡,充满泪水的眼睛,是很难看得真切的。但他觉得蕴藏在心中的形象,终于在自己弥留之际出现了,站在面前,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

    美人说:“我就是奥波拉吉塔公主。”

    诗人挣扎着坐了起来。

    “国王对你判决得不公正。”公主说,“诗人,你胜利了。

    我今天来给你献上胜利花环。”

    说完之后,奥波拉吉塔公主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了亲手编织的花环,戴到诗人脖子上。诗人倒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1892年10月)

    黄志坤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