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9 喀布尔人(1/2)

    我五岁的小女儿米妮,整天咭咭呱呱不停嘴。她出生后只花一年时间,就学会了讲话。这以后,只要没有睡着,她简直就没有一分钟安静过。她母亲怎么骂她,也不能使她少说几句。可我却不这样。假如米妮沉默不语,我就觉得很不自在,时间一长我就难以忍受。因此,米妮与我聊天,总是津津有味,神采飞扬。

    一天上午,我正忙着写一部小说的第十七章。米妮来了,说:“爸爸,看门人罗摩多亚尔把‘乌鸦’叫‘老鸦’。他什么都不懂,是吗?”

    我还没有来得及向她解释——世界上的语言千差万别各不相同的时候,她已扯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爸爸,你说说,博拉讲天上有只大象,它鼻子一喷水,天就下雨了!你看,她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呢?她就会唠叨,白天黑夜地唠叨!”

    她不等我思索片刻发表意见,又突然问道:“爸爸,妈妈是你的什么人?”

    我默想——她是我亲爱的……但对米妮却搪塞道:“米妮,去跟博拉玩吧!我正忙着呢!”

    米妮没有走,就在桌边我的脚旁坐下来了。手不停地敲着膝盖,小嘴像说绕口令似地念念有词,自个儿玩了起来。在我小说的第十七章里,主人公罗塔普·辛格,在漆黑的夜晚,正抱着女主人公卡乔玛拉,从监狱很高的窗户纵身跳到下面的河水里!

    我的房间面向街道。忽然,米妮不玩了,跑到窗前叫了起来:“喀布尔人,啊,喀布尔人!”

    街上一个高个儿喀布尔人,拖着疲惫的脚步经过这里。他穿着污秽宽大的衣服,头缠高高的头巾,肩上扛着一个大口袋,手里拿着几盒葡萄干。我的宝贝女儿看到他后,很难说有什么想法,但她开始大声地叫唤他。我想,这扛大口袋的又是一个灾难,我小说的第十七章再也写不完了!

    听到米妮的叫唤,喀布尔人微笑地转过身,朝我们家走来。米妮看到这情景,急忙跑到里屋,躲藏得无影无踪。她可能有一个稀里糊涂的想法——那大口袋里藏着几个和她一样活蹦乱跳的小孩。

    喀布尔人走到我跟前,面带笑容地和我打招呼。我心想,尽管小说主人公普罗塔普·辛格和卡乔玛拉的情况,是那样的紧急,但是,既然把小贩叫到家里来了,不买点什么总是说不过去的!

    买了点东西,就开始聊了起来。我们从阿卜杜勒·拉赫曼①、俄罗斯人、英国人一直扯到保卫边界的政策。他动身要走的时候,问道:“先生,你那小姑娘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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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卜杜勒·拉赫曼是19世纪末叶阿富汗的国王。

    我设法打消米妮毫无根据的恐惧,把她从里屋领了出来。米妮靠着我,以疑惑的眼光,看着喀布尔人和他的大口袋。小贩从袋子里掏出一些葡萄杏子等干果,递给米妮。但她什么也没要。反而倍加疑心,更加紧紧地挨着我。他们首次会面就是这样的!

    几天之后的一个上午,我刚要出门,忽然看到我女儿坐在门口的长凳上,正和坐在她脚边的喀布尔人滔滔不绝地说话。那小贩满脸堆笑地听着,间或也用蹩脚的孟加拉语发表点自己的想法。除了爸爸之外,在米妮五年的生活经历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耐心的听众。我还看到,她那小纱丽的衣角上堆满了杏子和葡萄干。我对喀布尔人说:“你给她这许多东西干什么?请不要再给了。”

    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半卢比的硬币,交给了小贩。

    他心不在焉地接过钱来,丢进了口袋。

    回家后,我发现,那枚硬币引起了比它价值多一倍的麻烦!

    米妮的妈妈拿着银白锃亮、圆溜溜的硬币,以责备的口气,不断追问米妮:“这硬币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喀布尔人给我的!”米妮回答说。

    “你怎么能要喀布尔人的钱呢?”

    “我没有要,是他自己主动给我的。”米妮差一点要哭出来了。

    正好我回来了,才把米妮从面临的灾难中解救出来。

    后来才知道,米妮和喀布尔人已不是第二次见面了。小贩每次来,总是用杏子等干果来贿赂米妮那小小的贪婪的心。

    他取得了米妮的信任。

    我看到,这两个朋友常常做一些有趣的游戏。或者讲些开心的笑话。比如有一次,我女儿一见到罗赫莫特,就笑嘻嘻地问道:“喀布尔人,啊!喀布尔人!你大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呀?”

    罗赫莫特鼻音很重地笑着回答说:“里面装了一只大象。”

    即使小贩口袋里有一只象,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好笑的。可是,别小看这类并不算聪明的俏皮话,却使他们俩感到非常开心和惬意。秋天的早晨,当听到这两个孩子——一个成年的和另一个未成年的——天真无邪的笑声时,我也感到由衷的喜悦。

    他们之间还有一类话题。罗赫莫特问米妮:“小人儿,你什么时候到你公公家里去?”

    孟加拉家庭的姑娘,一般早就知道公公家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有点新派作风,还没有跟孩子讲过“公公家”这类事情。因此,米妮对罗赫莫特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米妮的性格是不允许她默不作答的。于是,她机灵地反问道:

    “你去公公家里吗?”

    罗赫莫特对着想象中的“公公”挥起了粗壮的拳头说:

    “我要揍公公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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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公”和“公公家”,除了其直接含义外,在下层人家有时暗指警察和监狱,因监狱里不用花钱,也有饭吃。

    米妮想到,她并不知晓的公公将要挨揍,处于尴尬境地时,不禁放声大笑起来了。

    正值秋高气爽。在古代,这是帝王东征西讨的大好时光。我从来不离开加尔各答,哪儿也不去。但我的心灵,却周游世界各地。我是我那房屋一角的永久居民。可是,我的心对外部世界总还是兴致勃勃的。听到一个外国名词,我们的心就飞到了那个国度。仿佛见到了那里的人民,见到了那里的江河山岳。那里丛林中的茅舍景象从我心底油然而生,想象到他们欢乐自由的生活。

    我习惯于植物似的固定生活。一提到要离开我那屋角外出旅行,简直不亚于晴天霹雳。每当上午,我坐在书房桌前,与喀布尔人聊天的时候,我的心就在漫游。喀布尔人操着不纯正的孟加拉语,高声地给我讲述自己的故乡。我的眼前呈现出一幅异国的画面:高耸入云难以攀登的崇山峻岭,夕阳给它们染上了一层红色;驮着货物的骆驼,在狭窄的山间小径上缓缓而行;裹着头巾的商人和旅行者,有的骑在骆驼上,有的步行,有的手持长矛,有的拿着老式猎枪……

    米妮的母亲生性极为胆怯。一听到街上的吵闹声,她就以为世上所有的醉汉都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要拥到我们家里来。她认为,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了小偷、强盗、醉汉、毒蛇、猛虎、虐疾、毛虫、蟑螂和英国士兵。虽然年岁不小了,处世已经这么多年(当然,也不算太多),但她那恐惧心理仍未完全消失。

    她对罗赫莫特这个喀布尔人,也总是疑神疑鬼。她常常提醒我,要注意他的行动。我总是想消除她的疑惑,一笑了之。可是,她会接二连三地向我提出问题:“难道就从来没有小孩被拐走过?难道喀布尔那里没有奴隶买卖?对于一个喀布尔壮汉来说,要拐走一个小孩难道完全是荒诞无稽的吗?”

    我承认,这种事虽说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平心而论,我却不太相信。不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