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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使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1/2)

    照群众行为看起来,中国人是最残忍的民族。

    照个人行为看起来,中国人大多数是最无耻的个人。慈悲的真义是感觉人类应感觉的感觉,和有胆量来表现内动的同情。中国人只会在杀人场上听小热昏①,决不会在法庭上贺喜判决无罪的刑犯;只想把洁白的人齐拉入混浊的水里,不会原谅拿人格的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牺牲精神。只是“幸灾乐祸”、“投井下石”,不会冒一点子险去分肩他人为正义而奋斗的负担。

    ①小热昏,江浙一带民间的一种曲艺样式。

    从前在历史上,我们似乎听见过有什么义呀侠呀,什么当仁不让,见义勇为的榜样呀,气节呀,廉洁呀,等等。如今呢,只听见神圣的职业者接受蜜甜的“冰炭敬”,磕拜寿祝福的响头,到处只见拍卖人格“贱卖灵魂”的招贴。这是革命最彰明的成绩,这是华族民国最动人的广告!

    “无理想的民族必亡”,是一句不刊的真言。我们目前的社会政治走的只是卑污苟且的路,最不能容许的是理想,因为理想好比一面大镜子,若然摆在面前,一定照出魑魅魍魉的丑迹。莎士比亚的丑鬼卡立朋①(Caliban)有时在海水里照出自己的尊容,总是老羞成怒的。

    所以每次有理想主义的行为或人格出现,这卑污苟且的社会一定不能容忍;不是拳打脚踢,也总是冷嘲热讽,总要把那三闾大夫②硬推入汨罗江底,他们方才放心。

    ①卡立朋,通译凯列班,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人物,一个野蛮而丑怪的奴隶。

    ②三闾大夫,即战国时期楚国的大诗人屈原。

    我们从前是儒教国,所以从前理想人格的标准是智仁勇。现在不知道变成了什么国了,但目前最普通人格的通性,明明是愚暗残忍懦怯,正得一个反面。但是真理正义是永生不灭的圣火;也许有时遭被蒙盖掩翳罢了。大多数的人一天二十四点钟的时间内,何尝没有一刹那清明之气的回复?但是谁有胆量来想他自己的想,感觉他内动的感觉,表现他正义的冲动呢?

    蔡元培所以是个南边人说的“戆大”,愚不可及的一个书呆子,卑污苟且社会里的一个最不合时宜的理想者。所以他的话是没有人能懂的;他的行为是极少数人——如真有——敢表同情的;他的主张,他的理想,尤其是一盆飞旺的炭火,大家怕炙手,如何敢去抓呢?

    “小人知进而不知退,”

    “不忍为同流合污之苟安,”

    “不合作主义,”

    “为保持人格起见……”

    “生平仅知是非公道,从不以人为单位。”

    这些话有多少人能懂,有多少人敢懂?

    这样的一个理想者,非失败不可;因为理想者总是失败的。若然理想胜利,那就是卑污苟且的社会政治失败——那是一个过于奢侈的希望了。

    有知识有胆量能感觉的男女同志,应该认明此番风潮是个道德问题;随便彭允彝京津各报如何淆惑,如何谣传,如何去牵涉政党,总不能掩没这风潮里面一点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这点子小小的火星不灭,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良心上的负担;我们应该积极同情这番拿人格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精神。

    徐志摩散文的艺术风格,整体上有一个令读者熟悉和喜爱的基调,那就是:浓郁鲜明,繁富华丽,轻盈飘逸。

    《就使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却是一个例外。它所呈现的,是另一种徐志摩散文中极少见的简约质朴的面貌。

    1922年冬,当时的北平市财政总长罗文干,因涉嫌卖国纳贿遭到拘捕,不久释放。但又因北洋政府的教育总长彭允彝的提议,被重新收禁。一时清浊淆惑,谣传纷纭。罗文干的密友同事,北大校长蔡元培等,因深信罗素日操守廉洁,又不满被称为“代表无耻”的彭允彝干涉司法,蹂躏人权的行径,遂联合知识界发表宣言,抗议此事,掀起风潮,并辞职离京。归国不久的徐志摩,正处于激情澎湃、充满理想的创作兴奋期。他不是一个思想家,也从不直接参预政治。所言所写,用他自己的话说,大都只是“随意即兴”。或者如茅盾所说,仅仅有一些“政治意识”而已。但他于政治的黑暗龌龊,一直有着“纸上谈兵”的兴趣。以他“真率”“坦然”的性情,脱口而出地议论时事。并且一旦投入,立即表现出其散文创作在情感表达上独特的个性。正如梁实秋在《谈志摩的散文》中归纳的那样:“永远地保持着一个亲热的态度”,“写起文章来任性”和“永远是用心写的”。面对这起与己无关的风潮,徐志摩依然即事兴感,在《努力周报》上撰写此文,以示在人格、正义与公道的立场上对蔡元培及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