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散文诗(2/2)

们强固的躯体,黔黑多

    毛的肌肤——

    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①原文此处未标段,按顾永棣编《徐志摩诗全集》所加,标出“四”。

    ②疑为“汹”字。

    ③现通译为阿伽门农,希腊神话里的迈锡尼王。发动过特洛伊战争。曾任希腊联军统帅。

    ④现通译为特洛伊。为小亚西亚古镇。

    ⑤希腊神话中的美貌女子,曾被特洛伊王子诱骗,最后,被阿伽门农夺回。

    五

    最后飞出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

    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

    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向哪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里?

    光明,你又在哪里?

    六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

    “你是谁呀?”

    “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

    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

    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

    错的。”

    “我不认识你。”

    “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

    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

    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

    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

    怕险;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

    你不要怕烧;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哪里都有我。

    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终古不变的真理与

    实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

    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

    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和

    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

    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引起游兴

    的夜里;

    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愿你

    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

    在你的周围。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

    徐志摩的确是现代中国少有的至情至性的诗人!真的。有谁象他那样喜欢仰看天空?比他诗作丰盈的人不在少数,但似乎还没有别的诗人象他那样钟情于云彩、明星、神明之类的天空意象。这个特点很重要。被海德格尔称为“诗人之诗人”的荷尔德林曾唱道:

    假如生活是十足的辛劳,人可否

    抬望眼,仰天而问:我甘愿这样?

    是否仰望天空,往往是物性与诗性,现实与超越的尺度。因为诗人是以追求神性、歌吟神性的方式来确定人的本真生存,为人的本真探寻尺度,为人的超越筑造栈道的。所以,海德格尔断言:“诗便是对神性尺度的采纳,是为了人的栖居而对神性尺度的采纳。”(《……人诗意地栖居……》)这种采纳决定了真正的诗人必然都是在世俗中站出自身的天空仰望者和聆听者,他们将一切天空的灿烂景观与每一行进的声响都召唤到歌词之中,从而使它们光彩夺目悦耳动听,同时也将自身被生存尘埃所遮蔽的本真敞亮出来。

    徐志摩正是这样的诗人。《夜》这章散文诗是他早年留学英国写下的作品,艺术上还不很成熟,但无疑是在生存现实中面向神明的站出,一次对存在的“出神”聆听。这里,诗的说话者把自己当作“大母”怀中的一个,在沉静的夜色下呼请平等物的出场,从而使自己真正置身于一个敞开之域:

    我却在这静温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

    黑夜的脉博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

    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

    在豁动他久敛的习翮,准备飞出他沉闷

    的巢居,飞出这沉寂的环境,去寻访黑夜的奇观,去

    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这是一种真正的敞开,敞开的不只是日常现实中看不见(即被遮蔽)的存在,还有被遮蔽的本真的自我。正是由于这种双重的,互为关系的敞亮,诗人能够经由夜进入存在,看见“神”的站立,听见“神”的召唤,从而获得一种存在的尺度。这种尺度使诗人看到了二十世纪表面“一致的辉耀”背面那恶俗文明的后果:无耻,淫猥,残暴,肮脏。不夜城的灯红酒绿并不意味着精神的健全和诗意的丰盈,恰恰相反,这里是真正的诗意的贫乏——通过一百多年前“湖滨诗侣”故乡的神游,诗人发现了自然精神和本真的失落,从而仰天而问:“象这样难得的纪念,你保了多少……”

    失落之路实际上是一条充满精神的声响之路,诗人逆溯着汹涌的时潮,甚至追寻到了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并把它们置放在宇宙的时空中。最后发现,在这条失落之路上,大地上的生存者成了大地的陌生者,连我们的栖居之所,连黑夜与白昼,也含混莫辨了(“但人类的地球呢?/一海的星砂,却向哪里找去,/不好,他的归路迷了!/夜呀,你在哪里?/光明,你又在哪里?”)的确,当思考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这样一些存在的根本问题,对生存作终极性的追问时,很容易陷入一种虚无和绝望之境的。然而,能否对生存作终极性的追问,是否有一颗关怀源初和未来的心,往往是丈量一般诗匠与真正诗人的尺度。真正的诗人不只给人们带来快感、抚慰和愉悦,他还把读者引入新的发现里,引入已经忘记的、很重要的洞见里,引入人类经验的本质里,使读者能更广阔地领悟存在,理解同类和自己,意识到人性的复杂性,人生经验中悲剧与遭遇、激动与欢乐的复杂性。可贵之处还在于,面对自然精神和人类本真的失落,《夜》不是指向虚无或轻飘的浪漫幻想,而是面对真实的生存遮蔽,探寻真正的自我救赎之路: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

    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种下入深渊,上追神灵的诗句,在诗意贫乏的时代,具有生存感悟的深刻性。作为今天与未来的应答,《夜》几乎走到了绝望的边缘,然而正是在这意识的边缘,诗人握到了转机和超越的可能性:不是虚无,也不是简单逃向过去,回到人类的童年,而是更深地进入深渊,在狂风暴雨里,在浑沌动荡里,在真实的痛苦和空虚里,在炼狱和危险里,寻求真正的拯救与和谐。是的,救赎的可能植根于存在之中并有待于人类自身的超越。正因为领悟到这一点,在这章散文诗的结尾,说话者在经历了真正的焦虑与绝望之后,获得了心的安宁,从而真正与如同大母的夜取得了和解,站在万象平等共处的位置上,重新见到了如同源初记忆的湛露的绿草与温驯的康河。这时候,我们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起禅宗的一个著名公案来:老僧几十年前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了后来亲见知识,有个人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王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