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夜深时(1/2)

    (浮及尼亚坐在壁炉前,她的出门用件,丢在一张椅上:她的靴在炉围里微微地蒸著汽。)

    浮及尼亚(放下信):我不喜欢这封信──一点也不。我想不到难道他是存心来呕我的气──还是他生性就是这样的。(念信)

    “多谢你送我袜子,碰巧新近有人送了我五双,我所以拿你送我的转做人情,送了我的一个同事,我想你不至于见怪吧。”不;这不能是我的猜想。他准是存著心来的;这真叫人太难受了。

    嗳,我真不应该写那封信给他叫他自个儿保重,有法子拿得回来才好呢。我又是在礼拜晚上写的,那更糟极了,我从不该在礼拜晚上写信的,曾就自己拿不了主意,我就不懂为什么礼拜晚上老使这样的怪味儿,我真想给人写信──要不然就想嗳对了,可不是;真叫我难受,又心酸,又心软,怪,可不是!

    我还是重新上教堂去罢;一个人坐在火跟前楞著可不合式,而且教堂里有的是唱诗,那时候就便拿不了主意,也没有危险了,(她低声唱著) (And then for those our Dearest and ourBest)──(但是她的眼看著信上的下面一句)“真多谢你还是自己给我打的”那真是!真是太难了!男人真“臭美”(“臭美”

    是一句本京话,意思是搭架子,字也许写错了)得讨厌!他简直以为我还自己给他打袜子哪!哼!我连认都不大认识他;才给他说了几回话,谁还给他打袜子,那才倒楣!他简直以为我就那样拿自己丢给他呢。要是替一个生人结袜子那还不如拿自己去凑给人家。随便给他买一双那就又是一回事了,不;我再不写信给他了那是一定的了,再说又有什么用呢,回头我竟许认真有了意思,他还是连正眼亦瞧不著我,男人多是这样的。

    我就不懂为什么过了些时候,人家就像是嫌我似的。怪,可不是,起初他们喜欢我;以为我不平常,有见解,可是等到我稍微的示意我有点喜欢他们,他们就好像怕我似的,慢慢的躲开了。

    将来我竟许会闹灰心的。亦许他们知道我里面积得太满了。就许因为这个把他们全哧跑了,喔!我有无限,无限的情爱给一个人──十二分的爱他!顾怜他,使一分不称心的事情全远著他。随他想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替他去做,只要我觉得有人要我,能够帮他的忙,我就许会另变一个人的,对了,只要有人要我,有人爱我,有人完完全全的靠著我,那我的一生就有了落儿了。我很强健,又比普通的女人有钱,我想别的女人一定不会有我这样热烈的想望要表现我自己,我想对了,简直像是要开花似的,我是整个儿裹著,关著,在黑暗里,亦没有人留意。我猜想就为这个缘故,所以每回我见了花草有病的生物雀儿等等,我就动了很深的怜惜!无非借此发泄我里面的积蓄,这满心的爱,同时,自然咯,那些东西全是得靠傍的人──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我总觉得男人要是爱上了你,他也就没了主意了,对了,我信男人是很没有主意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今晚我觉著想哭,当然不能是为这封信;这满不够相干,可是我老想不关我的生活终究会不会有变化,还是老就这样下去一直到老──老是等著,等著。就是现在我已经比不得从前年轻了,脸上有了皱纹,皮肤也不跟从前似的了。我本来不算美;照平常眼光看,可是我从前的皮肤多可爱,头发多美──路不走得好,可不是今天我在一面衣镜里照著我自己──背驼驼的,衣服拖拖的……样儿顶累赘顶老腔的,呒,也不;或许不至于那样的坏;我说自己老是说过分的,现在我逢著事情总有点迷糊──许就是快上年纪的样子咧,就说风吧──现在我再不能让风吹著;我亦恨雨湿了脚,从前我再不介意这些事,倒是很喜欢的!使我觉得像是与自然合成一体似的。可是现在很烦躁,想哭,老是望有些别的事情来可以使我忘却这桩事,可是不,怪呀!怪不得女人们要去“吃酒”呢。(注:外国女人吃上酒与中国人抽大烟一样的不体面)火快要灭了,烧了这封信吧,这算得了什么事!我一点也不在意,于我有什么关系?那五个女人亦会送他袜子的!我想他一点也不是我意料的人,我好像远听见他说著“呀,太劳驾了!还要你自己给我打。”他有一种迷人的声音,亦许是他那声音引动我的,还有他的手看的多强壮,多么男人的手,嗳,得了,不要尽著发疑了吧!烧了吧!不,现在不成了,这火已经完了,我去睡觉吧,难道他真的存心来呕我的气?喔,我累极了,这一时我上床睡的时候,常拿被蒙住头──就哭,怪,可不是!

    我翻译这篇矮矮的短篇,还得下注解,现在什么事都得下注解,有时注解愈下,本文愈糊涂,可是注解还得下。这是一个下注解的时代,谁都得学时髦,要不然我们那儿来的这么多文章。

    男人与女人永远是对头,永远是不讲和不停战的死冤家,没有拜天地──我应当说结婚,拜天地听得太旧,也太浪漫──以前,双方对打的子弹,就化上不少,真不少,双方的战略也用尽了,照例是你躲我追,我躲你追,但有时也有翻花样的,有的学诸葛亮用兵,以攻为守,有的学甲鱼赛跑,越慢越牢靠;这还只是一篇长序,正文没有来哪,虽则正文不定比序文有趣,坐床撒帐──我应当说交换戒指,度蜜月,我说话真是太古气──以后就是濠沟战争,那年份可长了。彼此就是望得见的,抓可还是抓不到,你干著急也没有用,谁都盼望总攻击时的那一阵的浓味儿,出了性拼命时有神仙似的快乐,但谁都摸不准总司令先生的脾胃,大家等著那一天,那一天可偏是慢吞吞的不到。

    宕著,悬著,挂著,永不生根,什么事都是像我们的地球一样,滚是滚著,可没有进步,男的与女的:好象是最亲密不过,最亲热不过,最亲昵不过的是两口子不是?可是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他们中间隔著的道儿正长著呢!你是站在纽约的五十八层的高楼上望著,她在吴淞炮台湾那里了著;你们的镜头永远对不准。

    不准才有意思,才有意思。愈看不准,你愈要想对,愈幌著镜子对,愈没有准儿,可是这里面就是生活,悲剧,趣剧,哈哈,眼泪,文学,艺术,人生观,大学教授、京报附刊,全是一个网里捞出来的鱼。

    我说的话,你摸不清理路不是?谁要你摸不清,谁要你摸得清?你摸得清,就没有我的落儿!

    十九世纪出了一个圣人,他现在还活著。圣人!谁是圣人什么圣人?不忙,我记得口袋里有的是定义,让我看看。“圣人就是他”──这外国句法不成你须得轮头来。谁要能说一句话或一篇话,只要他那里有一部分人想得到可是说不上的道德,他就是圣人。“我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那是孔二爷。这话说得顶平常,顶不出奇,谁都懂得;谁都点头儿说对。好比你说猫鼻子没有狗鼻子长,顶对,这就是圣。圣人的话永远平常的,一出世他也许是一个吴稚晖,或是谁,那也不坏,可就不是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