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一杯茶(1/2)

    费蔷媚并不怎样的美。不,你不会得叫她美。好看?呒是的,要是你把她分开来看……可是为什么要拿一个好好的人分开来看,这不太惨了吗?她年纪是轻的,够漂亮,十分的时新,穿衣服讲究极了的,专念最新出的新书博学极了的,上她家去的是一群趣极了的杂凑,社会上顶重要的人物以及……美术家──怪东西,她自己的“发觉”,有几个怕得死人的,可也有看得过好玩的。

    蔷媚结婚二年了。她有一个蜜甜的孩子,男的。不,不是彼得──叫密仡儿。她的丈夫简直是爱透了她。他们家有钱,真的有钱,不是就只够舒服过去一类,那听著寒伧,闷劲儿的,像是提起谁家的祖老太爷、祖老太太。他们可不,蔷媚要什么东西,她就到巴黎去买,不比你我就知道到彭德街去,她要买花的话,她那车就在黎锦街上那家上等花铺子门前停住了,蔷媚走进铺子去扁著她那眼,带“洋味儿”的看法,口里说:“我要那些那些。

    那个给我四把。那一瓶子的玫瑰全要。瞧,那瓶子也让我带了去吧。不,不要丁香。我恨丁香。那花不是样儿。“铺子里的夥计弯著身子,拿丁香另放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倒像她那话正说对了似的,丁香是真不是样儿。”给我那一班矮个儿的黄水仙。那红的白的也拿著。“她走出铺子上车去的时候,就有一个瘦小的女孩子一颠一颠的跟在背后,抱著一个多大的白纸包的花,像是一个孩子裹在长抱裙里似的……

    一个冬天的下午她在寇崇街上一家古董铺里买东西。她喜欢那铺子。他那儿先就清静,不提别的,你去往往可以独占,再兼那铺子里的掌柜,也不知怎样的,就爱伺候她。她一进门儿,他不提有多快活。他抱紧了他自个儿的手;他感激得话都说不出来。

    恭维,当然。可还是的,这铺子有意思……“你明白太太”,他总是用他那恭敬的低音调讲话,“我宝贵我的东西。我宁可留著不卖的,于其卖给不识货的主顾,他们没有那细心,最难得的……”

    一边深深的呼著气,他手里拿一小方块的蓝丝绒给展开了,放在玻璃柜上,用他那没血色的指尖儿按著。

    今天的是一只小盒子。他替她留著的。他谁都没有给看过的。

    一只精致的小珐琅盒儿,那釉光真不错,看得就像是在奶酷里焙成的。那盖上雕著一个小人儿站在一枝开花的树底下,还有一个更小的小人儿还伸著她那一只手接著他哪。她的帽子,就够小绣球的花瓣儿大,挂在一个树枝上;还有绿的飘带。半天里还有一朵粉红的云彩在他们的头顶浮著,像一个探消息的天使。蔷媚把她自己的手从她那长手套里探了出来。她每回看这类东西总是褪了手套的。呒,她很喜欢这个。她爱它;它是个小宝贝。她一定得留了它。她拿那奶光的盒儿反复的看,打开了又给关上,她不由的注意到她自个儿的一双手,衬著柜上那块蓝丝绒,不提够多好看。那掌柜的,在他心里那一个不透亮色的地基儿,也许竟敢容留同样的感想。因为他手拿著一管铅笔,身子靠在玻璃柜上,他那白得没血色的手指儿心虚虚的向著她那玫瑰色发艳光的爬著,一边他喃喃的说著话:“太太你要是许我点给你看,那小人儿的上身衣上还刻著花哪。”

    “有意思!”蔷媚喜欢那些药。还要多少钱呢?有一晌掌柜的像是没有听见。这回她听得他低声的说了“二十八个金几尼,太太。”

    “二十八个几尼。”蔷媚没有给回音。放下了那小盒儿;她扣上了她的手套。二十八个几尼。就有钱也不能……她楞著了。

    她一眼膘著了一把肥肥的水壶,像一只肥肥的母鸡蹬在那掌柜的头上似的,她答话的口音还有点儿迷糊的:“好吧,替我留著──行不行?我想……”

    但是那掌柜的已经鞠过躬,表示遵命,意思仿佛是替她留著是他唯一的使命。他愿意,当然,永远替她留著。

    那扇谨慎的门咄的关上了。她站在门外的台阶上,看著这冬天的下午。正下著雨,雨天就跟著昏,黑夜的影子像灰沙似的在半空里洒下来。空气里有一股冷的涩的味儿,新亮上的街头看著凄惨。树街屋子里的灯光也是这阴瑟瑟的。它们暗暗的亮著像是调帐什么。街上人匆匆的来往,全躲在他们可恨的伞子底下。蔷媚觉著一阵子古怪的心沈。她拿手筒窝紧了她的胸口;她心想要有那小盒子一起窝著多好。那车当然在那儿。边街就是的。可是她还耽著不动。做人有时候的情景真叫你惊心,就这从屋子里探身出来看著外边的世界,那儿都是愁,够多难受。你可不能因此就让打失了兴致,你应当跑回家去,吃他一顿特别预备的茶点。

    但她正想到这儿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瘦的,黑的,鬼影子似的──她那儿来的?──贴近蔷媚的肘子旁边站著,一个小声音,像是欢气,又像是哭,在说著话:“太大,你许我跟你说一句话吧?”

    “跟我说话?”蔷媚转过身子去。她见一个小个儿的破烂的女子睁著一双大眼珠,年纪倒是轻的,不比她自己大,一双冻红的手抓著她的领口,浑身发著抖,像是才从凉水里爬起来似的。

    “太──太太”那声音发楞的叫著。“你能不能给我够吃一杯茶的钱?”

    “一杯茶?”听那声音倒是直白老实的;一点也不像化子的口气。“那你一个大也没有吗?”蔷媚问。

    “没有,太大,”她回答。

    “多奇怪!”蔷媚冲著黄昏的微光直瞧,那女子的眼光也向她瞪著。这不比奇怪还奇怪!蔷媚忽然间觉到这倒是个奇遇。竟像是道施滔奄夫斯基小说里出来的,这黑夜间的相逢。她就带这女子回家去又怎么呢?她就试演她常常在小说里戏台上看到的一类事情,看他下文怎么来好不好呢?这准够耸荡的。她仿佛听著她自己事后对她的朋友们说:“我简直的就带了她回家”,这时候她走上一步,对她身旁暗沈沈的人影儿说:“跟我回家吃茶去。”

    那女子哧得往后退。她给哧得连哆索都停了一阵子。蔷媚伸出一只手去,按著她的臂膀。“我不冤枉你”,她说,微微的笑著。

    她觉得她的笑够直爽够和气的。“来吧,为什么不?坐了我车一共回家吃茶去。”

    “你──你不能是这个意思,太太,”那女子说,她的声音里有苦痛。

    “是的哪,”蔷媚叫著。“我是要你。你去我欢喜。来你的。”

    那女子拿她的手指盖在她的口,眼睁得老大的盯著蔷媚。“你──你不是带我到警察局去?”她楞著说。

    “警察局!”蔷媚发笑了。“我为什么要那么恶?不,我就要你作去暖和暖和,乘便听听──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饿慌了的人是容易带走的。小车夫拉开了车门,不一忽儿她们在昏沈的街道上飞似的去了。

    “得!”蔷媚说。她觉著得胜了似的,她的手溜进了套手的丝绒带。她眼看著她钩住的小俘虏,心里直想说,“这我可带住你了。”她当然是好意。喔,岂但好意。她意思要做给这女子看,叫她相信──这世界上有的是奇怪的事情,──神话里仙母是真碰得到的──有钱人是有心肠的,女人和女人是姊妹。她突然转过身子去,说:“不要害怕。有再说,你有什么可怕的,跟我一同走有什么怕?我们都是女人。就说我的地位比你的好,你就该盼望……”

    可是刚巧这时候,她正不知道怎样说完那句话,车子停了,铃子一按,门开了,蔷媚有她那殷勤的姿态,半保护的,简直抱著她似的,把那女子拉进了屋子去。天暖和、柔软、光亮、一种甜香味儿,这在她是享惯了的平常不放在心上,这时候看还有那个怎样的领略。有意思极了的。她像是一个富人家的女孩子在她的奶房里,柜子打开一个又一个,纸盒儿放散一个又一个的。

    “来,上楼来,”蔷媚说,急于要开始她的慷慨。“上来到我房间里去。”这来也好救出这可怜的小东西,否则叫下人们钉著看就够受的;她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