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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2/2)

呀,两个女的,一个男的,六条腿忙得什么似的尽踩,有一个长得顶秀气,头上还戴花哪,她看著我们船直笑。妈你听呀,这不是真正的山歌!什么李花儿、桃花儿的我听不清,好听,妈,谁说做乡下人苦,你看他们做工都是顶乐的,赶明儿我外国去了回来一定到乡下来做乡下人,踏水车儿唱山歌,我真干,妈,你信不信?

    她妈领著她替她的祖母看坟地来的。看地不是她的事;她这来一半天的工夫见识可长了不少。真的,你平常不出门你永远不得知道你自个儿的见识多么浅陋得可怕,连一个七八岁的乡下姑娘都赶不上,你信不信?可不是我方才拿著麦子叫稻,点著珍珠米梗子叫芋头招人家笑话。难为情,芋头都认不清,那光头儿的大荷叶多美;榆钱儿也好玩,真像小钱,我书上念过,可从没有见过,我检了十几个整圆的拿回去给妹妹看。还有那瓜蔓也有趣,像是葡萄藤,沿著棚匀匀的爬著,方才那红眼的小养媳妇告诉我那是南瓜,到了夏天长得顶大顶大的,有头二十斤重,挂在这细条子上,风吹雨打都不易吊,你说这天下的东西造的多灵巧多奇怪呀。这晚上她睡在船舱里怎么也睡不著。腿有点儿酸,白天路跑多了。眼也酸,可又合不紧,还是开著吧。舱间里黑沈沈的,妈已经睡著了,外舱老妈子丫头在那儿怪寒伧的打呼。她偏睡不著,脑筋里新来的影子真不少,像是家里有事情屋子里满了的全是外来的客,有的脸熟,有的不熟;又像是迎会,一道道的迎过去;又像是走马灯,转了去又回来了。一纪一贾的橹声,轧轧的水车,那水面露著的水牛鼻子,那一田的芋头叶,那小孩儿的赤腿,吃晚饭时乡下人拿进来那碗螺丝肉,桃花李花的山歌,那座小木桥,那家带卖茶的财神庙,那河边青草的味儿……全在这儿,全在她的脑壳里挤著,也许他们从此不出去了。这新来客一多,原来的家里人倒像是躲起来了,腴玉,这天以前的腴玉,她的思想,她的生活,她的烦恼,她的忧愁,全躲起来了,全让这头水牛鼻子螺丝肉挤跑了;她仿佛是另投了胎,换了一个人似的,就连睡在她身边的妈都像是离得很远,简直不像是她亲娘,她仿佛变了那赤著腿脸上涂著泥手里拿著树条站在河边瞪著眼的小孩儿,不再是她原来的自己。哦,她的梦思风车似的转著,往外跳的壳皮全是这一天的新经验,与那二十年间在城市生长养大的她绝对的联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翻过身去,那块长疙疤的小玻璃窗外天光望见了她。咦,她果然是在一只小航船里躺著,并不是做梦。窗外白白的是什么光呀,她一仰头正对著岸上那株老榆树顶上爬著的几条月亮,本来是个满月,现在让榆树叶子揉碎了。那边还有一颗顶亮的星,离著月亮不远,腴玉益发的清醒了。这时船身也微微的侧动,船尾那里隐隐的听出水声,像是虫咬什么似的响著,远远的风声、狗叫声也分明的听著,她们果然是在一个荒僻的乡下过夜,也不觉得害怕,多好玩呀!再看那榆树顶上的月亮,这月色多清,一条条的光亮直打到你眼里呀,叫你心窝里一阵阵的发冷,叫你什么也愿意想著的事情全想了起来,呀,这月光……

    这一转身,一见月光,二十年的她就像孔雀开屏似的花斑斑的又支上了心来,满屋子的客人影子都不见了。她心里一阵子发冷,她还是她,她的忧愁,她的烦恼,压根儿就没有离著她──她妈也转了一个身,她的迟重的呼吸就在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