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三卷·第六部(1/2)

    (十一)

    志摩离国半载,与前次赴欧一样,不断给小曼寄去一封封倾诉离情爱意的蓝信。

    "……这两星期除了看书,多半时候,就在上层甲板看天看海。我的眼望到极远的天边,我的心也飞去天的那一边。眉,你不觉得吗?我每每凭栏远眺的时候,我的思绪总是紧绕在我爱的左右,有时想起你的病态可怜,就不禁心酸滴泪。每晚的星月是我的良伴……"

    离别,总是将人们的感情磨得又细又软,总是使人们的心变得宽厚、和善,总是加深了人们对远方亲人的眷恋之情。多病、慵懒的小曼又从现实世界升华到理想境界,在志摩的心里成了爱和美的化身……

    小曼做了一个梦。

    志摩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留着一大把胡子,戴方巾、披黑袍,手捧一大叠书,在剑桥大学的校园里走着。忽然从四面八方走来许多人,七手八脚地将志摩手里的书一本一本地抢走,嘴里还喊着:"这是我的作品!""这本是我写的!""这是我的著作!"志摩孤零零地站在草坪中。手里只剩下薄薄的两三本书了。他哀痛地对天高呼:"难道我写的书只有这点点么?我一辈子只写成了这几本书么?"

    小曼(感觉到自己已是白发老姐了)急急地向志摩奔去,可是脚前有一大片水塘,水愈来愈大,变江变河变海洋了,她绝望地哭泣着……

    醒了。

    "当!当!"钟敲十下。

    王妈已将屋里用的火炉烧旺了,炉灶上煨着药罐,满屋的暖气和药味。小曼翻了个身,还不想起来,刚才的梦境还在脑际盘桓。

    结婚两年,志摩创作不多,年华似水,当志摩真的满头白发时,也许真会捧着几本薄书哀哀哭泣,这哭泣难道不也包含着对自己的谴责?她想起,志摩在婚后年余的一天,翻开英文版的裴多菲诗集,指着一首诗给她看:

    我知道,您使您的丈夫在幸福中倘佯,

    但是,我希望你千万别再那样,

    至少别使他因幸福而得意洋洋,

    他是一只苦恼的夜莺,

    自从他获得了幸福,他就很少歌唱,

    折磨他吧,

    让他那甜蜜的痛苦之歌重又高扬。

    这是裴多菲给一个诗人之妻的题词。小曼懂得志摩给她看这首诗的微妙用意。

    她被上丝绒睡衣,起床坐在书桌前,展读志摩最近的来信:

    "……在船上是个极好的反省机会。我愈想愈觉得我要振奋起来。上海这种疏松生话实在是要不得,我非得把你身体先治好,然后再定出一个规模来,另辟一个世界,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业。"

    "我也到年纪了,再不能做大少爷,马虎过日。近来感受到的烦恼,这都是生活不上正轨的缘故。眉,你果然爱我,你得想我的一生,想想我俩共同的幸福;先求养好身体,再来做积极的事。一无事做是危险的,饱食暖衣无所用心,决不是好事。你这几个月身体如能见好,至少得赶紧认真作字画和写作,希望你能听摩的话。你起居如何?早上何时起来?这第一要紧——生活革命的初步也。"

    亲切的语调,殷切的嘱勉,拳拳的心意,小曼仿佛看到了志摩那张真诚得几乎能够感化世人所有冷酷心肠的面孔上的那股认劲儿,她心酸了,热泪流下来了。那张真诚、认真的面孔还掩盖着他心底的痛苦挣扎——那也是小曼感觉得到的——这种挣扎是出于对他自己心中的爱的忠贞,对他自己心中理想的坚信,对他自己以往一切誓诺的固守,而这些一言以蔽之又是对她、对小曼的深深挚爱和负责到底的情意……小曼伏在桌子上,伤心泣,泪水把志摩的信纸都打湿了。

    如果说,志摩的前一次出国,是为各方面的情势之所迫,那么,这次远涉重洋呢?是什么把他从自己的身边吸走,说得更确切些:是什么把他从自己的身边推开?志摩又何尝不恋家眷室、不需要爱的抚慰和温情的滋养?他的心永远是一颗孩子的心,简单、无邪、稚嫩、脆弱、敏感,他从来未曾有意伤害过别人的心灵,而为什么他所受的伤害是那么的多,其中竟还有自己所施加的?

    这几年来,志摩以倍于常人的勤奋和辛劳在教书、编辑、翻译、创作——外人只知道他是富家子弟,以为他有无穷的财源可以依赖——而唯有小曼知道,差不多从英国读书归返以来,至今志摩一直仅靠自己的劳作在生活,而他这样的拚命,又是为了什么?

    小曼接着自问:自己与王赓离婚,来到了志摩身边,自己的生活方式、习性、作风,究竟有了多大的改变?如果答案是并无迥异,那么,又叫志摩拿什么来夸耀自己伟大恋爱的成功和辉煌理想的实现?

    一步步的自省、一层层的反问,小曼一点一点地看清了志摩心上伤口的深度。她惶恐了,惭愧了,战慄了。停止哭泣后,小曼想,为了志摩,为了爱,为了共同的幸福,确实应该对自己的生活来个革命了。今天,不是已经早起来了吗?

    她拭泪抬头看看墙上猫头鹰形的挂钟,十点三刻。

    (十二)

    志摩在欧洲游历了半年,岁末回到了祖国。

    他没想到等待他的是自己素深敬爱的任公老师病危的坏消息。他急忙又告别小曼,乘火车赶到北平。

    一大清早,志摩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来到协和医院。

    在内科病房门口的座椅上,他见到了梁思成。

    梁思成几天几夜没有合眼,面黄饥瘦,满脸憔悴,下巴上的胡子长长的。他站起来与志摩握手。

    志摩神色庄重,没有说话。——寒暄与客套,已属多余了。

    过了一会,志摩问:"老夫子……情况怎样?"

    "不怎么好。"思成黯然说,"医生说,愈复的希望绝无仅有。今天一早,神智稍微清宁些,但绝对不能见客。不能让他兴奋……"

    "嗯,那,我不急着见他。"志摩点点头。"起因是什么?"

    "这,只恐是劳累过度吧。前些日子我离津去奉时,他身子已不很好了……"

    一位看护匆匆走来,向思成点头示意,思成连忙把病房门打开。趁着他俩过去的当儿,志摩伸头从门缝向里张望,只见梁启超失神似地仰躺着,脸色焦黑,枯瘦脱形,眼中一点光泽也没有了。

    志摩心中暗自一惊。

    门随即无声地关上了,志摩愣愣地呆立在长廊里,两行热泪流一淌下来。

    过了几十分钟,看护出来,志摩又赶紧向里张望,只见老夫子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