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卷·第二部(1/2)

    (四)

    清华文学社是学生组织的团体。志摩在硖石收到的邀请演讲的信件,是梁实秋托梁思成转寄的。

    清华学校高等科的小礼堂里挤满了人,黑压压的足有好几百之多,大多是慕名而来的学生。志摩穿着一件绸夹袍,加上一件小背心,上缀数颗闪闪发光的纽扣,足蹬一双黑缎皂鞋,飘然而至。

    登台之后,他从怀里取出一卷用打字机打好的稿纸,接着坐了下来。他扶了扶近视镜架,解释说:"我的讲题是《艺术与人生》——Art and Life——,我将按牛津的方式,宣读我的讲稿。"

    志摩受英国传统教育方式的影响太深,他满以为这种"牛津式"的演讲会博得大家的惊讶、钦佩和欢迎;却不料听众并没有准备听英语演讲,更不习惯于聆听照章宣读式的讲演,他们希望的是轻松有趣连珠妙语,所以,志摩讲了不久,后排座位上的听众便陆续离去了。

    这次演讲是失败的。

    第二天,志摩就倚在南归的火车窗口,看着无边无际的荒凉。

    原野,向着家乡进发了。

    几间茅舍、枯黄的屋顶,弯弯曲曲的小河,古老的木桥、松林。

    丛竹、红叶,风掣电驰般地向后退去。一条瘦骨高隆的老牛拖着体犁,在原野上翻出一道褐色的深痕。从汉朝起就这样耕耘了吧。

    漫长的岁月飞逝而去了,一代代人辛勤一世,无声地倒下,长眠在泥土里。然而,天地、山川、原野,什么都没有变。历史也在这种求生方式里凝固了。

    他的心绪,已经渐趋平静。他知道,在伦敦开始的梦,现在是真正结束了。大海固然常常有汹涛滔天,但大海却是深厚的,庄重的,雄伟的;波浪翻滚只是它瞬息万变的表情而已,它自有其岿然不动的内蕴。最终的谜底一旦解开,求索的迷相便烟稍云散。志摩未必甘心以宿命现自慰,但他看得出趋势之必然,他无意去作徒然的拼斗。他对徽音的爱中一开始便包含着莫大的尊重,这种尊重化做强有力的理智,以无可违逆的说服力遏止了爱中的非理性成份。何况他还带着一个默契而去。这默契是一种担保:徽音与他之间的心灵、精神上的契合已经完成,它不会中断和受损;排除了婚姻的动机,这种契合和沟通将更无障碍地扩展。那么,他还冀求什么?他还缺憾什么?

    繁忙的活动和勤奋的工作充实了他的生活。不管怎样,他不会抛开诗、文学,不会抛开交际、友谊,不会抛开从自己的实感出发的社会正义感。

    噩耗突然从劳丹勃罗传来:年仅三十四岁的、志摩素深景仰和神往的英国女作家曼殊斐尔遽尔辞世。半年前还曾亲切一见的旷世才女,倏忽间香销玉陨,志摩悲不自胜。他怎不感叹人生的多舛和短促,怎不哀伤红颜的命薄!凄怆的情怀化做诗句,他挥泪写下了《哀曼殊斐尔》又到文友会作了《我对威尔斯·嘉本特和曼殊斐尔的印象》的演讲。未见北京大学学溯又起,校长蔡子民(元培)因罗文斡案对教育总长彭允彝不满而宣布辞职,北大学生涌到众议院请愿,北京学生联合宣言驱逐彭氏,要求惩办议长吴景流。志摩情绪激愤,在《努力周刊》发表《即使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一文,痛斥军阀政府:"……随便彭允彝、京津各报如何淆惑,如何谣传,如何去牵涉政党,总不能淹没这风潮里面一点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这点子小小时火星不灭,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心上的负担;我们应该积极同情这番拿人格头颅去拉开地狱之门的精神!"

    他的诗作从笔端奔涌而出:《北方的冬天是冬天》、《希望一的埋葬》、《情死》、《听瓦格纳乐剧》、《康桥,再会罢》、《夏日田间即景》、《青年杂咏》、《月下待杜鹃不来》、《小花篮送卫礼贤先生》、《幻想》……暑期中,他去天津南开大学讲授两星期的《英国近代文学和未来派的诗》,又去天津绿波社讲演,八月去北戴河避暑,又去游角山栖贤寺,登长城……他创作,他翻译,他会友,他演讲,他游览;爱之希望,情之幻灭,时局形势。民间疾苦,友情温暖,山川美景,天地神秀,在他心里交融渗化,形成了他的倾向、爱憎和无穷无尽的感触……

    祖母病危的电报来了。志摩立刻从北戴河搭车回家。

    八十四岁的老人,六十年来一直是他们全家精神上、生活上的支柱。勉以她的慈爱和恩泽,前庇着全家老幼,维持着特有的伦常与秩序,如今,在病榻上缠绵了十一天,终于瞑目长逝了。

    志摩初次遭逢亲人的大故,是不满六岁时祖父的去世;那时蒙昧未开,谈不上什么惨痛的体验。而这次与至亲至爱的祖母的永诀,却是与其说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毋宁说使他的心灵发生了一种奇妙的、重要的变化。他开始自问:我们对于人生最基本的事实,最单纯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亲近的人情的经验,究竟把握了多少,究竟有多少深微的了解?眼看着有病的祖母打滚痛恸,一家长幼的涕泪涝沱,耳中充满了狂沸似的呼呛号叫,志摩非但没有共鸣的反应,没有流泪,却反而达到了一个超感情的、静定的、幽妙的意境。在想象中,他似乎看见祖母脱离了躯壳与人间,穿着雪白的长袍,冉冉的升天而去,他只想默默地跪在尘埃,赞美她一生的功德,赞美她安宁的圆寂……

    未曾经历过精神或心灵的重大变故的人们,在某种意义上说,只是在生命的户外徘徊。也许偶尔猜想到墙内的几分动静,但总是浮浅的,不切实际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这次祖母的辞世,给了志摩不少静下心来深自反省的机会。他不敢自认为因此感悟了人生的真谛,或是得到了什么智慧;但他确切地感到自此与实际的生活更深了一层接触与贴近,愈益激发了他对于人生种种好奇的探讨,愈益使他谅讶这谜一般的大奥秘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现象,不但生命与呼吸是神奇的现象,就连人的日常生活、习惯乃至迷信,也好像放射着异样的光彩,不容人们简单地擅用一两个形容词来概括……

    志摩难抑心中强烈而鲜明的感想,他急于把积愫向一个最能同情的好友倾吐。他给陈西滢写了一封信。但是,那封信最终没有写完和寄出。

    (五)

    志摩不是一个沉湎在俗世的哀乐繁缛中不能自拔的人。除了爱情之外,他渴求友谊,寻找共鸣。他与回国后才结识的好友胡适一起畅游西湖,与陈衡哲、朱经农、汪精卫、胡适、马君武、陶行知等兴致勃勃地去海宁现潮,后来又去上海。在这期间,他与瞿秋白、杨仲甫、常云湄、张东苏、徐振飞、陆志韦、郑振择等常来常往,过从密切。——一群青年文人,学识丰富,各具文采,胸怀大志,又自有建树,能不一见如故吗?

    一天,志摩去沧州别墅胡适那里闲谈。胡适拿出他的《烟霞杂诗》,志摩读了一遍,问:"就这些?还有藏着没拿出来的吗?"

    胡适赧然一笑,说:"有……是还有几首……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正说话间,瞿秋白来了。苍白、消瘦,厚厚的近视眼镜片后面的双眼,似乎凹陷得更深了,两个肩膀耸得高高的,一件旧薄呢西装像挂在衣架子上。他坐下后,随手翻看桌上的《烟霞杂诗》。茶送上来了,秋白把杯子端在手里,一阵剧烈的咳嗽使杯中的水都洒泼出来了。"听说……"他掏出手帕擦去裤管上的茶水,"你们的《努力周刊》要停版了?"

    "嗯……"胡适点点头,"我们想改组一下,大体上把它办成像《新青年》的样子。"

    "也好,也好。这个刊物,在学生中间影响是不小的,你们一定要坚持办下去……"又咳嗽了。

    "秋白,你,身体似乎不大好?去看过医生了吗?我认识一位医生,德国人,很有学问的……"志摩关心地问道。

    秋白一边咳嗽一边点头,脸都涨红了。"看……过了。看过了。医生说,肺病是毫无疑问的……"

    "啊,肺病?"志摩从椅子上直跳起来,"那,你不能再这样拚命译书写文章了!这样下去会送命的!肺病,一定要静歇、补养,才能慢慢好起来。秋白,这样,"志摩走到他的面前,"过一阵,你随我到硖石去吧,到我家或东山庙里去住一阵,那里空气好,对肺病最有益了……"

    "不,谢谢你,志摩,"秋白摇摇头,"我不能不工作呀。我……你也知道的。"

    "暂时的生活,我来负担好啦。"

    "秋白,志摩的提议,值得接受,"胡适也说,"有这么多朋友,你暂时养病期间的生活,完全不必担心。你要从长计议呀。"

    "不,不,谢谢你们的好意……"秋白说,"我目前还不能离开上海,以后视情况再说吧。我们这些穷文人,一天不写字,一天就没有饭吃;不像你们是阔少爷出身,十年八年不做事也不要紧的。"

    "唉!"志摩朝胡适看了一眼,说不出话来了。

    "沫若目前的情况也很困苦。"秋白又说。

    "是吗?"志摩听到提起沫若,马上叫道,"他住在哪里?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如何?"

    志摩跟沫若,是他回国后由中学同班同学郁达夫介绍认识的。

    以志摩的文艺观点和气质习性而言,他自然而然地与高举"为艺术而艺术"大旗的郭沫若、成仿吾等人惺惺相借。他在清华学校所作的《艺术与人生》的讲词被《创造季刊》接受刊出,就表明他与创造社诸人关系之亲密。其中,他对郭沫若尤为推崇。他曾给成仿吾写信说:"……贵社诸贤向往已久,在海外每读新著浅陋,及见沫若诗,始棕华族潜灵,斐然竟露。今识君等,益喜同志有人,敢不竭驽薄相随,共辟新土……"

    但是,不久,便起风波了。

    志摩是个率直的人,他缺乏世故的复杂头脑。他写了一篇《杂记》,投寄给胡适主编的《努力周报》,文中随意地谈到郭沫若诗句中"泪浪滔滔"一词之欠妥;成仿吾闻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