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卷·第一部(1/2)

    (一)

    岁月销磨了它的金碧,风雨剥蚀了它的辉煌,冷漠而孤零地悄立在清冽的池畔:东寺。

    些许庄严残剩在一片破落相中,维系着善男信女的崇仰。每逢菩萨寿诞或是其它庆典,依然有不少乡民,斜背黄布袋,手捧香烛,来此磕头膜拜。

    为了香火旺盛,佛门子弟不得不向世俗让步,在山门外,搭起一座戏台,请梨园班子搬演变文故事:惩恶扬善,因果报应。本地老幼男女,摩肩接踵,就站立在场地上,随着戏文情节的发展,或咧嘴大笑,或朝泥地上挥眼泪擤鼻涕。

    戏台很高,由几根石柱子支撑着,下面是空的。

    一到晚上,成群的叫花子集聚在这里,铺上几块破芦席,就成了宿处。他们称它为"台下的窝"。

    避得了雨,挡不住风,时临寒冬,他们常常半夜冻醒,合抱呻吟。

    今夜的风特别大,将庙宇檐角上的铃儿摇得直响,叮当,叮当,没一刻停息。

    叫花子们都起来了,可是,没有叹息和饮泣声。一张张肮脏的脸在昏暗里露出笑容,好像在等待什么好事。

    渐渐地焦急起来了,有的开始骂娘。

    "妈的,这小子怎么还不来?我身子快要冻僵了。"

    "会不会拿我们叫花子穷开心?操他娘,明天去捣他家的酱园。"

    "别急嘛,徐少爷是个正太君子,他骗我们穷叫花子做啥?"

    "是的,是的,不会骗我们。我看他长大,自小就良心好,看见我时总要给几个小钱和糕啊饼的。"

    风直朝戏台下钻。叫花子们冷得双脚直跺,破衣服抖得索索发响。

    "太冷了,等他东西拿来,我们都死掉了。"

    "我们去找他吧。"

    "找他?那看门的大狗不咬你才怪哩。"

    "走,你们不去,我去。"

    "别吵,别吵,瞧,那不是他来了?"

    黑影绰绰,一个人提着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摇摇晃晃地过来了。

    叫花子们争先恐后地从戏台下钻出来。迎上去。

    "徐少爷,救命菩萨,你可来了!"

    "少爷,东西重,我来拿,我来拿。"

    白面长袍。瘦骨棱棱的手,拎了二十来斤的东西,从镇上走到东山,累得已经气喘吁吁了。东西交给叫花子,拿下金丝边眼镜,摸出手帕,笑吟吟地擦着脸上的汗。

    乞丐拿了东西就想往"窝"里钻。

    "别朝下面钻。"志摩抬头向上面看了看,用手一指,"到台子去吃。"

    乞丐们欢叫起来,几个手脚麻利的,抱住柱子就向上爬。先上去的,又将下面的人拉上去。最后是志摩,他摇摇手,不要人拉,将长袍的前后摆围裹在腰间,用在学校里爬竿练出来的技巧,手脚并用,一下子就上了台。

    七手八脚,叫花子从后台翻到一块大幕布挂起来挡风,又找到一盏大灯笼,点亮了,照得满台红彤彤的。将旧桌子放在台中央,志摩从网兜里取出一件件吃的东西:一大包熟牛肉,一大包臭豆腐干,一大包花生米,两只油鸡,几十只馒头,还有两瓶洋。酒——志摩从伦敦带回来的。

    叫花子跟都愣直了,两只手不停放在破衣服上擦来擦去。

    "来,丐兄,别客气,大家动手动口。"

    鸡被扯碎了,牛肉、豆腐干、花生米抓得满掌。酒瓶塞了打开了,没有杯子,大家轮流倒举瓶子朝口里灌。椅子只有四张,志摩和三个老乞丐坐了,另外四个乞丐盘腿坐在地板上。

    酒和嚼碎的鸡、牛肉、豆腐干、花生米混合在一起到了肚子里就发生了奇妙的作用:身子暖和了,心膨胀了,话从舌尖上游溜溜地滚出来。

    "这酒,不是镇上买的,是我从外国带回来的呢,尝尝看,滋味怎么样?"

    "老天爷,这酒是外国带回来的,值多少钱一瓶……"一个叫花子惊呼道:"真是作孽呀。我们叫花子,有一口老黄酒、老土烧喝就是托少爷的福了;拿这么值钱的东西给我们当猫尿灌,少爷你发神经病了!"

    "来,让我再来一口!不是徐少爷心肠好,派头大,我们这一生一世捞得到洋酒喝?"一个叫花子,把抢过瓶子,仰脖咕嘟咕嘟咽了几口,又用手抹抹嘴,"碰上徐少爷,真是我们这班苦命叫花子的造化!"

    "少爷,你心好,一定多福多寿,子孙满堂,叫花子的话最灵验。"一个老叫花子说。

    "比菩萨还灵!比菩萨还灵!徐少爷你吉星高照,将来有得发迹了!"

    "好啦,不要讲奉承话啦!"志摩高兴地说,"老板财主是人,叫花子也是人。老板财主可以喝洋酒,叫花子有啥喝不得?我偏要拿两瓶来给你们过过瘾……"

    "少爷你心肠好,跟我们称兄道弟,还坐在一起吃喝,"一个老叫花子颤声说道,"我活了六十三年,还是第一遭碰到……"

    "什么心肠好不好?人都是一样的。你们有钱,也是少爷老爷;我没有钱,也是叫花子。"

    "怎么会呢?"一个叫花子疑惑地瞅着志摩说,"我们是命里生好的穷光蛋,少爷是天生的贵人……"

    "不说这个了!"志摩站起来,"今天跟大家聚聚,也是难得的”

    "少爷你还去不去外国?"

    "暂时不去了。以后,很难说,也许还要去的……"

    "戴帽子!戴帽子!大家来戴帽子!"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叫花子窜到后台去拿出一大擦帽子,自己头上戴着一顶尖翅乌纱帽。

    "皇帝帽子给徐少爷戴,少爷做皇帝!"

    将有流苏的皇冠戴在志摩的头上。

    一字丞相帽、方翅乌纱帽、员外帽、将军帽、家丁帽、和尚帽、秀才帽……戴上了叫花子的头,舞台板上还滚着几顶。

    "叫花子宰相拜见万岁爷爷!"他跪了下去。

    "万岁爷了。"

    "万岁爷。"

    "众卿平身!寡人赐宴,普天同庆!"志摩打起京腔,还把棉袍袖子当水袖甩着。

    "谢万岁爷!"叫花子齐声喊道。

    七八个叫花子在舞台上乱跳乱舞。一个叫花子又从后台我来一根连响棍,边敲边唱。

    志摩也引吭高唱一曲英国民歌。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寺中和尚被吵醒,悄声走到舞台上,看到这番群魔乱舞的景象,吓得浑身发抖,就像骤然来到了阿鼻地狱。

    "喂,喝外国酒吗,小和尚?"一个叫花子拿着酒瓶踉踉跄跄地朝和尚奔去。

    和尚吓得连连后退。他攀然看清坐在正中那个戴眼镜的"皇帝"原来是常来寺中与方丈喝茶吟诗的徐家大少爷,差点昏倒在舞台上。

    (二)

    在混饨、骚乱的梦境中,被一片耀眼的光芒惊醒.睁开眼,满屋子白得透亮。太阳穴处跳动着,头疼欲裂。披衣趿鞋,推开窗户,啊,外面白茫茫一片,下了一夜雪。雪花还在无声无息地往屋檐上、树枝上、石头上堆积,愈来愈厚;原有的生硬的轮廓失去了,一切都显得柔和、静穆。

    头痛减轻了。心上似乎也被涂抹了洁白、柔美的雪,感觉到一阵愉悦的幽冷、清冽。

    故乡的雪比伦敦的雾实在美丽得多。

    他提起最后一瓶从国外资回的威士忌,出门找朋友去了。

    脚下发出"滋滋"的声音,一步一个脚印,深深的。

    昨晚似乎和什么人在一起喝酒胡闹来着?想不起来了。用心地想,头又痛了;管它,不去想它。

    雪花在空中飘飞,落在他的头发上,粘在他的眉毛上,钻进他的衣领,躲入他的袖管,还有的,吻在他的嘴上,化成一滴清凉的露水。他舔了舔,甜津津的。

    一丝凉意潜入他的心田,成了诗的旋律: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突然,一阵凄凄戚戚的呢喃语声撞破了志摩遐思的灵翅。他驻足四顾。

    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兀坐着一个妇人。雪花把妇人和石块裹成浑然的一体,宛若一尊连座的石像。她穿着土布根袄裤,头发蓬乱、神情恍惚。石头旁边是一座新坟,坟头盖着几张油纸。发着暗浊的黄光,还没有完全被雪水濡湿。

    路旁有几棵乌柏树,高高的,向灰蒙蒙的天空伸出枯枝秃干。

    两只乌鸦站在枝头发愣似地瞧着无食可觅的茫茫白地。

    志摩朝妇人走去。

    妇人慢慢转过脸来。她的脸色是姜黄的,凹陷的眼窝里有两只失掉的凝滞的眼睛。她迷惆地瞅着志摩,脸上毫无表情。

    志摩又站住了。

    妇人重新转过头去,沉入自己的悲哀。"我的儿,我的儿啊,娘叫你,你为什么不响,不答应一声啊。"她的声调平板嘶哑,不颤抖,也没有眼泪。"小四儿啊,你再叫一声,哭一声啊。"

    志摩走到她的身边,低下头,伫立着。"这……油纸,是你盖的?怕打湿坟头?"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对这位丧子的妇人说。

    "是……你的儿子?"

    妇人没有抬头,混浊的眼珠子稍微转动了一下。"……我的小四儿,本来好好的,活蹦鲜跳……突然喊头疼,在床上翻来滚去……唉,三天三夜!请了郎中先生吃了药也不中用,一直叫,叫得我撕心裂肝……叫着叫着就咽气了……临咽气时瞪着眼睛望着我……他舍不得去呀……唉,三岁的小囡就懂孝顺了,每夜到梦里来寻娘……我抱他,给他米糕吃……昨夜,他哭着说冷,我去买了几张油纸盖在坟头……"

    志摩的眼角涌出了泪花。

    妇人突然转过身来,伸出脖子,用两只枯瘦粗糙的手紧紧抓住志摩的衣角,"先生,你说,我问你,你说,盖这几张油纸够吗?小四儿就不冷了吗?"

    志摩打了一个寒酸。

    "小四儿说他冷?"

    "是的!他哭着说,娘,我冷,我冷……"

    志摩伸出手去捏住妇人冰凉的手,缓缓地、肯定地说,"你替他盖上油纸,他就会暖和的,就像睡在你胸口一样暖和,他就安稳地睡了。你也可以放心回家了。"

    "不,我要守着小四儿,"妇人乏力地摇摇头,"等他醒了,我要唱山歌讲故事给他听。他每天都要听的。"她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

    "也好。那你就在这儿再坐一会吧。"志摩温和地说。

    你就坐在这儿吧,让悲哀将你凝固成一座石像,作为人生的象征。

    与朋友喝酒赏雪的雅兴一点儿也没有了,他向回走去。

    他想起昨晚与乞丐们在东寺戏台上喝酒的情景。对他们,可以尊重人格、施舍钱财;对这样一个遭途失子之痛的不幸妇人,又能给予什么样的安慰?一点发自衷心而又于事无补的怜悯与同情又算得了什么?又能宽解她的惨痛悲哀于几微?

    面对着人生的众多苦难,他感到惶惑、无望。理想的色彩也因之而黯淡了。

    志摩将手中的酒瓶用力地扔出去。酒瓶在空中画了个大弧圈,远远的跌落在雪地,瓶颈斜翘在雪层外面。

    他走过祠堂。

    由于与幼仪离婚的事,父子之间的隔阂始终未消。回家后不数日,志摩就独自搬来东山新盖成的乡贤祠内住下。

    祠堂的大厅,供着历代忠臣、孝子、清客、书生、达官、显贵以及徐家先祖的神抵。大厅隔壁是节孝祠,多是些跳井的、投河的、上吊的、吞金的、服盐卤的、吃生鸦片和火柴头的贞女烈妇,以及无数咬紧牙关的望门寡、抱牌位做亲的、教子成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