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和日,晓芙都住在隽之的客房,隽之一直陪着她,很愉快的样子。
然而,他是不是真这么愉快?
星期一回到公司,他的脸一直严肃而冷峻,不轻易开口;周宁进出了几次,他都没理她,甚至她叫“早”,他也只是“哼”了一声。
周宁带着一脸的疑惑工作着,整天就这么过去了。
“晓芙今夜会回我们那儿?”周宁进来问。
“不知道。”他头也不抬。
“我得罪了你吗?”她皱皱眉,敏感的她已觉得事情不对。
他又冷冷的
“哼”一声,头也不抬。
“李先生,我现在对你讲话,你可不可以望住我。”周宁的礼貌听出来并不真诚。
“我很忙。”他说。他不情不愿的看她一眼,仍埋头工作。
“我想问晓芙——”
“你自己打电话问她。”他极不耐烦。
“晓芙——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她沉声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隽之太不给面子了。
“她说了什么?”他直视着她:
“如果她说了,你一定知道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好像在怪我?”她反问。
“我该怪吗?”他冷笑。
“李先生,你的态度非常不好。”
“我就是这样的。”隽之绝对不客气:
“对不起,我说过我现在很忙。”
周宁咬着唇,转身冲了出去。一分钟后,她拿着皮包,又冲出办公室,像个愤怒的无辜代罪者。
无辜代罪者?她?
她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
——属于她和晓芙的,晓芙还没有回来。
她阴沉的等在那儿,晓芙,居然出卖了她。
十分钟之后,晓芙居然还没有消息。她
——难道不会回来?不声不响的搬回隽之那儿?
周宁有点沉不住气。晓芙会不会回来?又过了十多分钟,大门终于响了。
“哈罗,我回来了。”晓英极愉快的举起手上的纸包、纸盒:
“看,我买了些什么?”
周宁阴沉冷峻,一言不发。
“咦?你做什么?”晓芙全不知情:
“我替你到中环那家你最喜欢的烧腊店买烧鹅,又去文华酒店买栗子蛋糕,你不喜欢?”
“坐下来,我有一件事要问你。”周宁说。
“问吧!”晓芙呆怔一下,乖乖的放下纸袋纸盒,坐在她对面。
“你对隽之说了什么?”周宁一个字、一个字说。
“隽之?”晓英咬着唇,然后脸色就变了:
“我——我——”
“他全都告诉了我,而且很生气,对我很不礼貌。”周宁的神色、语气都如冰如刀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来,”晓芙一吓之下,就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也不知道,如果不说,我心里不舒服。”
“你这人,叫我怎么帮你呢?”周宁语气缓和些:
“我变成好人难做,枉作小人了。”
“不,不,我跟隽之讲过,这件事该怪我,是我不对,我真是这么讲的。”
“他会相信吗?他对我有成见。”周宁说。
“那我再去解释,他一定会信我的。”
“不要天真,他成见已深。”周宁叹一口气:
“我这是里外不是人,其实——关我什么事呢?”
“你是帮我,我万分感谢。”晓芙抱着她手臂:
“我们不要理隽之,过两天他就没事了。”
“但这几天我还是要面对他,”周宁又叹息:
“我是秘书,我总不能为这件事不上班。”
晓芙想一想,忽然问:
“他真是很凶的骂你?”
“没有。但他那种神情比凶还可怕。”周宁摇头:
“晓芙,你是这样天真,这样孩子气,什么事都要说出来才行,叫我以后怎能再帮你?”
“我看——算了。”晓芙低下头:
“还是让事情顺其自然发展吧!我不想强求。”
“半途而废?”
“我不能令你难做。”晓芙很不安。
“别以为李隽之的神情语气会吓倒我。”周宁冷笑:
“压力越大反抗力也越大,我真要试试呢。”
“不必了,汤恩慈原来是有男朋友的,叫蒋天恩,还是青梅竹马。”
“隽之说的?”周宁意外。
“是,他是这么说,他没有理由骗我,”晓芙仍然一派天真:
“他和汤恩慈只是普通朋友。”
周宁思索一阵,沉默下来,她不信这件事,大概又是隽之故布疑阵,这事只有晓芙会信。
“你真相信?”
“隽之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从小他就没有骗过我,他是诚实的人。”晓芙肯定的。
“某些事上——他可能骗你,因为你长大了,不再是当年十三岁的孩子。”
“我相信与年龄无关。”晓芙说:
“隽之不是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真的。”
“我不能叫你不信,李隽之是你的偶像。”周宁说:
“防一防他总是应该的。”
“你叫我不要对他说真话?”
“对汤恩慈的事不要那么相信。”周宁不知道在想什么,黑眸中深浅光芒在闪动。
晓芙突然记起隽之说的
“周宁城府极深”的话,是不是呢?她完全看不出。
“会不会——我们误会了汤恩慈?”晓芙毕竟善良。
“你以为会吗?我看你也被汤恩慈的外表骗了,”周宁展开一个很特别的笑容:“她很厉害。”
“你一直说她很厉害,何以证明?”晓芙聪明了一次。
“我查过她。”又是句老话。
“怎么查的?你有朋友认识她?”晓英很好奇:
“或者你请私家侦探。”
“我自己。”周宁非常自信
——她的自信神色一天比一天强。
“你自己?怎么可能?你去跟踪?”晓芙好意外。
“我去查过她的一切资料,她的学校、她的教会;她的表面功夫也做得十足,不得不令人佩服,不过——”
“不过什么?”晓芙追问。
“百密一疏,我查到一点东西。”周宁神秘的笑。
“是什么?快告诉我。”
“不行,还没到可以说出来的成熟时机。”周宁摇头:
“你又口疏,藏不住话。”
“我保证不说。”
“我不能相信你的保证,你根本小孩子脾气。”周宁还是摇头:“几句好话一说,你的什么话都透露出来了。”
“再相信我一次,真的,我发誓。”
周宁凝望她一阵,还是摇头。
“我不讲对大家都好,”她说:
“讲出来会影响大家情绪,对汤恩慈也不公平。”
“很——不好的一件事?”
“我不能回答。”周宁笑一笑,她讳莫如深。
“那么——隽之那件事你不生气了?”
“不。我原本很生气,也很灰心,想一走了之,搬回家算了,再也不见你们,”周宁说:“又想着你根本是个善良的小孩,我走了谁帮你?”
“那就太好了,我保证以后不乱说话。”晓芙举手做发誓状。
“我俩大概是有缘份,或是上一辈子我欠了你债,”周宁摇头笑:“否则我怎么对你的事比自己的还紧张?”
“我想我的福气还不借,出门遇贵人之类的。”
“我可不是贵人,”周宁一点怒意也没有了;她的怒气似乎来得快,也去得快:“你现在福气再好也没有用,除非你俘虏李隽之。”
“我——没法把握。”晓芙的笑容消失:
“真的。”
隽之在办公室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
“我有一个消息要出卖,这消息你必感兴趣。”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隽之意外。
“李先生,你别装傻,你的事我们很清楚,”那陌生的男人冷笑:
“汤恩慈的消息。”
“什么?”隽之大吃一惊:
“你是什么人?”
“出卖消息的,当然不是你眼中的好人。”
“恩慈——跟你有什么关系?”他问。
“关系是没有,但我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男人又冷笑。
“来历?”隽之呆了。
二十出头的恩慈,又是社会工作者,会有什么来历?这人危言耸听。
“你不信?”
“你突然打电话来,又这么陌生,我凭什么信你?”隽之吸一口气。
“因为——”男人顿了顿,暧昧的说:
“我也可以算是汤恩慈的雾水老豆。”
“你——你——”隽之吓了一大跳:
“别乱说,分明胡说八道,你不能诽谤人——”
“我会再给你电话。”男人悠然自得:
“我的胃口不大,五千元,如何?”
也不等隽之回答,立刻收线。
隽之心中七上八下,又惊又怒。这男人是谁?什么雾水老豆?这话也能乱讲?但
——听那男人口气仿佛有恃无恐,这里面——恐怕另有内情。
他下意识的望望玻璃墙外的周宁,她正很专心的在打字,这事自然与她无关,但
——可不可以与她商量?她的主意多得很。
这念头立刻又被他否定了。
他绝对不想让周宁知道更多的事,她本来对恩慈就有成见,知道太多更不好。
但
——怎么办?通知恩慈?不,不好,事情办妥之后再告诉她也不迟,何必让她担心?
恩慈的来历
——他感到十分不安。
过了一阵,他决定出钱买消息,并且不告诉任何人。消息是消息,让他吞下肚子算了。
只要对恩慈没有伤害就行了。
他记得恩慈说过,母亲并没有真的去世,只是离开了他们父女。那
——会不会是她母亲的消息?
心中这么想,立刻就打电话给恩慈。
“对不起,又来烦你。”他有点口吃;听见她的声音,他还是紧张。
“别这么说,我能帮到你什么?”非常安详的声音。
“我想——哎,我想问一问,你母亲是否真还在世?”
“妈妈?”恩慈呆怔一下:
“为什么这样问?”
“请不要问,只照实回答我。”
“是。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答。
“找过吗?”
“没——有。”她有点迟疑:
“五百多万人,怎么找?”
“恩慈——”
“到底什么事?你问得太突然了。”她打断他。
“没有,真的是没有;我只是这么想——”
“为什么要想这些事呢?”她笑起来:
“我不去找她,是因为她当年抛弃我们;如果她想见我,找我们并不难。”
“是。是。”
“你不在工作?怎么有空想这些闲事?”她问。
“我——突然想起。”他不能再说下去:
“蒋先生——好吗?”
“他很好。”她甜甜的笑:
“他正在我对面。”
“替我问候他!再见。”他收线,心中还是忍不住涌上一阵妒意。
蒋天恩,前生修来的福气。
恩慈望了一阵电话,才慢慢放下。
隽之的电话怎么来得这样
“巧合”,这么怪?她想起昨夜的事
——
昨夜她在家写报告,突然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是个全然陌生的男人,他说:
“有一个消息,不知你有没兴趣?”
“你是谁?什么意思?”她提高警惕。
“别问我是谁。”那男人笑得暧昧:
“消息是有关于十几年前失踪的令堂大人。”
“什么?”她心头一紧。
“你的妈妈。”男人大笑起来:
“你不记得这么一个人?”
“你——说的可是真话?”她紧张起来。
虽然她可以告诉隽之说不紧张,但有关自己亲生的母亲,哪能不关心?
“真与假你很容易分辨得出来。”男人懒洋洋的:
“我现在是免费送消息给你。”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她问。
“对我们这种人来讲,那还不简单?”那人哈哈笑。
“那么——请讲。”她吸一口气。
她力持平静,心中的震动却强烈。
“打个电话问隽之就行。”男人自动收线。
隽之?这又与隽之有什么关系?
她想了一夜,决定把这事丢开一边。问李隽之?这事分明是个恶作剧。
她真的把这件事忘了,直到隽之的电话来。
现在
——她不得不重新考虑了,听隽之的口气,他是否在无意中得知了她母亲的消息?
可是
——他有什么理由要神神秘秘的!
百思不得其解,她想
——还是对隽之坦白吧!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必隐瞒呢?
立刻打电话给他,他的电话不通,颓然放下电话,接着忙了一大堆可以稍事休息时,已是中午。
她想,或者约隽之一起午餐。
想做就做,但隽之已经离开办公室,只传来周宁冷冷而尖锐的声音。
“李先生有事外出,请留下姓名。”
恩慈考虑一秒钟,立刻收线。
说她不礼貌也罢,她不愿跟周宁讲话;这个女孩不知是怎么回事,专门针对她。
胡乱的吃了三文治,喝一瓶牛奶,立刻又投入工作;今天的工作并不太多,但她精神不能集中,心中总挂着隽之那个电话。
一直到快下班时,她才有机会再打。
总算打通了电话。
“恩慈。”她自报姓名。
隽之的声音十分怪异:
“啊!是你。我刚刚回来,哎——出去办点事。”
“与我有关的事?”她很敏感。
“这——是——不是。”他矛盾得很:“我去见一个人。”
“见一个与我母亲有关的人?”她说。
“你——怎么知道?”他大吃一惊。
“我打电话来的意思是——昨夜我接了一个怪电话,个陌生的男人说与母亲的事有关。”
他沉默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怎么不说话?隽之!”她叫。
“我在听,在想——我,哎
——不知道该怎么说。”
“把实话告诉我。”她肯定的。
“实话——我不清楚。怎么你会来问我呢?我并不认识伯母,真的。”他为难的。
“隽之,无论如何你要告诉我真话,”她是认真的:
“那陌生男人在电话里说,我若想知道详细情况,就问你。”
“问我?这——简直开玩笑。”他强打哈哈:“我怎么会知道你们的事呢?”
“看在我的份上,请你讲真话。”她请求。
“恩慈——你不觉得这件事很怪异?那陌生人是谁?”
“我不要研究这些,我要妈妈的消息。”她说。
“那么多年了,其实你不一定要知道。”他叹一口气:
“那人恶作剧呢?”
“那是另一回事,请先告诉我妈妈的消息。”
隽之又沉默一阵,然后说:
“我也是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他说卖消息,五千元;我好奇心之下,去了。”
“真有消息?”
“是——我看到一个女人。”他说得很低沉。
“是谁?怎样的女人?”她紧张的。
“看上帝的份上,我们忘了她,好吗?”他呻吟。
“不行。现在我非知道不可。”她咬着唇:
“你说,无论怎样的坏消息我都能接受。她——快死了吗?”
“不,她应该四十多岁,是吗?但她看来像六十岁老妇,而且浓妆艳抹。”
“啊——”她吃惊得话也讲不出。
电话里寂然无声,只闻两人的呼吸。
好久,好久之后,她才从震惊中醒来。
“你——怎么不讲下去?”她颤声问。
“你还要听?”
“是。无论她变成怎样,她——还是我妈妈,我有权知道她的一切。”
“恩慈,恕我讲不出来。”他难受得要死。
“讲。我受得了。”她近乎冷酷的对待自己。
“恩慈——”
“她是不是沦落到做街边的流莺?”她狠着心肠重重的刺自己一刀。
“也——差不多了。”他痛苦的。他不敢直讲,那女人还当他是客人般的拉拉扯扯。
“原来——是这样的。”看不见她脸色,那声音比哭更难听。
“你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
“谁说我难过?谁在认错?”她夸张的笑着:
“当年她贪图享受而去;如今——或者是报应。”
“不要这么说;她到底是——妈妈。”他说。
“她叫什么名字?”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冯艳华。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出生。”他说。
一线希望也幻灭,那的确是母亲姓名,出生日期都对;母亲这些年来竟
——竟——可怜父亲还念念不忘她。
她突然想起,父亲的呆痴是否也是幸福?至少今天他不必面对这件残酷的事。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绝望而迷失。
“恩慈,你没有事吧?要不要我立刻来陪你?你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完全不关你事——”
“不必。我很好,我说过完全受得了。”她的声音又变得冷漠:
“我可以接受任何事实。”
“我还是来一趟——或者,我送你回家?”
“不必了。”她漠然的答:
“天恩会送。”
他差点忘了还有蒋天恩。
“对不起,我——若是有用得着我的话,那就请随时给我电话、我总会在家。”他说。
“恩慈,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坏?你——来吧!我送你回家。”电话里传来天恩的声音。
接着,恩慈一声不响的收线。
隽之木然的坐着。这件事对他打击也大,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刚才他去付钱给那老女人
——恩慈的母亲。
他承认,见到的情形是他从未见过的,令他毕生难忘。
那样一个女人还站在衔边召客,这
——这简直是人间地狱,令人无法忍受。
最难接受的是,那又老又干,满面厚粉的女人,竟是恩慈的母亲。
这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恩慈到底做错了什么?
父亲瘫痪了,母亲竟是
——老妓;这——这,这
——
周宁轻轻敲门,慢慢进来。
“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下班了。”她说。这两天她都是轻言细语的。
他抬头望她,她平静自然。这样的事当然不可能和她扯上关系。
但他无法想像恩慈的不幸。
世界上尽是不公平的事,有人坏事做尽仍能风风光光;有些人却
——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
天恩陪着恩慈到那又脏、又窄、又旧的街道。
那昏暗的楼梯口站着一个又瘦又干的女人;半截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