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斯人独憔悴 1(1/2)

    暑转一个弯,在这条又小又窄的街道上,她找到了那家“亦天”机器公司,

    这家公司真难找,下了巴士她起码问了三个人,起码找了四十分钟,才终于看到那半旧的招牌。

    在门口张望了一阵,只见公司里放着几架拖拖车,犁地机之类的机器,但一个人都也没有。

    她轻轻咳一声,清一清喉咙,然后扬声叫:

    “请问有人在吗?”

    没有回音。仿佛这么大的店里真是无人驻守。

    正在奇怪,突听后面不知哪儿爆出一片笑声,加上呼叫,怪吼,把她吓了一大跳。

    原来不是没有人,都聚在后面了。听他们那种笑法,大概正在赌钱吧?真是,这是家怎样的公司?老板不管伙计吗?大白天赌钱!

    于是她提高了声音大声再叫。

    “请问老板在吗?”

    过了—阵,—个男人走出来,嘴含香烟,眼睛眯成—条线,手上还家着几张纸牌。

    “找老板什么事?”他含糊的问,眼睛在牌上。

    “我叫郭姮柔,是老板通知今天来见面,我应征做会计的,”她说。

    那男人这才把视线从纸牌中抬起来,看姮柔一眼。

    “你是郭姮柔?好,好,很好!”他慢吞吞的说:“明天就来上班,薪水照你要求的给。”

    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想走。

    “请问你是——”姮柔忍不住问。

    “我就是斯亦天。”他吐出一口烟。“还有什么问题?”

    “你——甚至不看看我的文凭?证件?”她问。

    “请你就请你,为什要看证件?”他反问。“女人做事就是婆婆妈奶!”

    她一窒,那自称斯亦天,也是老板的人己扬长而去。

    不—会儿,后面又传出来一眸笑声,赌博又开始了!

    姮柔仍然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公司。

    她,二十八岁,已有五年的会计经验,因为去年的一场病,她休息了半年,最近才出来找工作。这儿是她看报纸找来的,没想到——是这样的一家怪公司。

    刚才那斯亦天——大模大样的,眯着眼,含着烟,根本看不清样子。只觉得他眉毛好浓,头发好黑好厚,还有就是一抬眼之间眼中光芒逼人。

    无论如何,她无法把他和生意人联想在一起,他看来——或者更像赌徒些。

    是,很奇怪的想法,斯亦天像赌徒。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笑起来。才见过一面的老板,她怎能乱猜人家呢?他给她要求的薪水,他还爽快得很呢!或是人不可貌相,他是好老板呢?

    阳光下,细小的汗珠从额头、鼻尖沁出来,她用手帕抹一抹。

    她不再是很年轻的女孩,五年社会经验令她老练、成熟。她很斯文,很有韵味,尤其那对清澈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

    这样的女孩适合在那样的公司做事吗?

    她摇摇头。薪水不错,先做了再说,真的不适合的话,她可以辞职,这是很简单的事。

    刚到巴士站,她呆怔一下,以为看错了人,但——定一定神,是他!的确是他!

    “陈先生——”她心中有强烈的吃惊。

    陈先生是她以前工作那公司的老板,怎么会站在这儿?而且还好像是在等她。

    “嗯!”陈先生是个永无表情的人。他对她点点头。“请跟我来,我有话说!”

    姮柔有点反感,她可以不跟他去的,现在已不是他公司职员,不是吗?但她不想这么做,于是默默的跟在他身后,走进一家咖啡店。

    各自叫了咖啡,陈先生的视线停在她脸上。

    “我并没有说不再用你,只是留职停薪。”他冷冰冰的说。

    他也不是故意如此,对每一个人他都这样。

    “我知道,但我想我还是找新工作好,”她吸一口气。从开始她就有点怕陈先生,没什么理由的。“而且我也找到了,薪水也很不错。”

    “我知道。”他点点头。

    她很想问“你怎么知道的?”忍住了,她不敢问。

    陈先生不但面无表情,而且——她仿佛从来没有真正看清楚他的样子。

    “我们一直很注意你的事。”他说。

    姮柔心中暗暗吃惊,为什么要注意她的事?

    “因为你曾经是我们公司职员,而且做了五年,有很好的记录。”他说:“公司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公司职员又有良好表现的,我们视为永久职员。”

    “这——”她简直不能置信。

    她只不过是个小会计,不值得公司——尤其是老板这么重视,而且亲自出马。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陈先生盯着她。

    “不——不明白。”她硬生生的说。

    “好,我解释给你听!”他认真的说:“我们不反对你去‘亦天’公司做事,但我们照样支薪水给你,目的是——希望你替我们监视斯亦天这个人!”

    “这——这——”她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监视?不,不,她不能卷入这种黑社会的争斗,否则她的一辈子都完了。“我不能答应!”

    “你一定要答应。”陈先生一个字,一个字说,

    “不,不,你不能逼我做任何事,这儿是法治之区,我——不怕你。”她勉强说。

    其实她心里真是害怕得要命!怎么会碰上这种事呢?

    “你当然不应该怕!”他竟露出了笑容。“我不会强迫你,但你可以考虑,因为——这是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为了我们政府!”

    为政府?这是什么活?小小的两间公司于政府有什么关系?他在危言耸听吧?他们不是黑社会吗?

    “我不信。”她吸一口气。

    “我已经讲得太多,超过我可以讲的,”他说:“无论你愿不愿意,这件事你非做不可的了!”

    “还说不是强迫!”她生气说。

    “事情是正当的。”他正色说:“同事五年,你该知道我的为人,我人格担保。”

    “陈先生,不是人格担保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讲。“我觉得不大好,也怕做不来。”

    “做得来。你只要每星期写一个报告给我,关于斯亦天的一切行动就行了!”他说。

    “那斯亦天——是什么人?”她问。

    “暂时不知道,”他考虑一下。“总之不是正派人。”

    “那——或连那份工作都不想做了,”她说:“我可以另外找工作。”

    “不,你要做,这是个好机会,”他说:“还有一点——你弟弟今年服完兵役,是不是想留学?”

    她心中一动,他真是对她家的一切了如指掌。

    “是——”

    “我们公司负责他一切留学费用。”他慷慨的。

    姮柔怦然心动。留学费用不是一笔小数目,父母正在为这笔钱发愁。他们只是普通家庭,父亲只是个公务员,每月收入有限,他说对一切留学费用——

    “我们可以一次付清,直到他念完博士,”他又说:“我们知道他是个好学生。”

    “但是——”

    “不必再想了。我担保绝不是坏事,只不过留意一个人的行动,对不对?”他说。这没表情的人居然有不错的口才,真是没想到。

    “真是——不会危害别人?”她问。

    “保证。”他严肃的点点头。“甚至——我可以把我的真正身分告诉你。”

    真正身分?她吓得目瞪口呆。

    他拿出一个证件放在她面前,她只看了那所属机关名称,已傻了,他——竟是那样的一个人,难怪他总没有什么表情,总看不清他面貌,原来——他是那种人!

    “你——你——”

    他已把证件收起来,然后慎重的点点头。

    “现在你可以相信我了吧?”他说。

    姮柔点点头,再点点头。那证件令她心服口服,帮他就等于帮政府,这绝对不会有错。

    但那斯亦天——又是什么身分?

    答应了陈先生,心中又是惊又是喜,还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情。

    她将面临怎样一份工作?一个怎样的老板?

    “放心,以后我不会和你再见面,你的工作报告邮寄给我就行了,”陈先生又说:“那些钱,我们会一次付清,转到银行帐户里。”

    “这——”这时,她觉得收钱又不怎么好了,替政府做事啊!

    “这是我们讲好的条件。”他点点头。“我先走,你迟些再出来。”

    “是。”她吸一口气。

    以后工作都得提高警觉吧?她的身分不同了!

    陈先生离开后十分钟,她才慢慢走出咖啡店。才一出门就看见那像赌徒的斯亦天!

    “咦!你还没有走?”他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有点吊儿郎当的,古铜色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喝一点水。”她避开了他的视线。“再见。”

    他摇摇手,望着她走开。

    她心中忐忑不安,他怎么会也这儿呢?有什么目的?可曾看见陈先生出来?

    哎!她说过,她怎么会做这件工作呢?

    “喂!你明天不必带饭盒,公司包午餐的。”斯亦天在背后叫。

    “是!是!谢谢。”她回望一眼,飞也似的逃上一辆刚来的巴士。

    这斯亦天——会不会已经发觉了她和陈先生的秘密?会不会反过来监视她?老天!若是这样,她以后怎么办?岂不是处境堪虑?

    以后她又没机会再见到陈先生,这——这——

    回到家门外时,她觉得自己满手冷汗,刚才的一切,仿佛发了一场恶梦似的。

    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答应——

    “姐,回来了?”大弟来开门。“工作讲成了吗?”

    她连忙收摄心神,不能让大弟看出破绽。

    “当然成了,我有经验嘛!”她勉强笑。“而且老板人很好,很慷慨。”

    “那么至少我出国经费有着落了!”大弟开心的。

    她很想说“你读博士的钱都有了。”但怎能说呢?这么大笔钱从哪里来的?她又不想把事情让父母知道,他们不知会多担心呢!以后——她将走怎样的路?

    2

    亦天公司后面有—间颇宽广的办公室,其中一间独立的为斯亦天所用,其他的地方是——连郭姮柔在内一共七个人的办公室。外面陈列室还有两个职员,还有一个煮饭的阿婶。

    这间私人公司有十个职员已算相当不错的了。像以前陈先生那儿,生意做得很大却也不过六个人、这斯亦天居然可以请十个职员,也真不简单了。

    但上班已三天,姮柔还没见过一个客人,也没有一张单据。这——怎能维持公司开支呢?她倒为亦天担心起来。莫非——他真有特殊身分?

    三天来,也没见过亦天几次,而且每次时间短暂。他神出鬼没的,突然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和职员嘻哈笑闹一阵,吸着烟眯着眼睛而去。

    他和职员间好像没有什么阶级、界线一样,象兄弟姐妹一般亲切。他是个没架子的人,但——很明显的看得出,他对姮柔比较生疏。

    可能姮柔是新来的吧?他不怎么和她讲话,眼光掠过也是很快的一闪,原本在他脸上约笑容,在掠过她的一霎那会凝定一秒钟,然后移开,笑容再展开。

    姮柔并不介意,她只是一个新职员,是来工作的,她做事有个原则,绝对不故意讨老板欢心,只要分内的事做得好就够了。

    但是,她发现一件事,老板——斯亦天居然是个很好看——可以说是英俊的男人。他是那种轮廓深深,五官分明的人,加上古铜色的皮肤,浓眉大眼,连眼睫毛都又长又浓,挺鼻子,薄而线条优美的唇,而且——他年纪并不很大,顶多三十五、六岁而已。

    只是——只是他的神情不好,吊儿郎当,似笑非笑,嘴上总含一支烟,又爱眯起眼睛看人——这就显得轻浮和流气了。

    如果他能庄重严肃些,一定是个极出色的男——他是很有“男人味”的,五尺十寸并不算太高,身体却练得很结实,很硕健,颇有一点运动家模样——只是神情不像。

    他的神情看起来还颇可恶的!

    姮柔可想不出他是怎样的人!真有特殊身分?

    午饭时,亦天又来了,三天来,他是第—次留在公司吃饭。

    阿婶可紧张了,立刻加菜加汤,对亦天好得不得了。姮柔在一边忍不住轻笑起来,只有这无知的老太婆才会这么直率的讨好老板吧?

    她这么—笑,亦天刚好转头看她,笑容已来不及收敛,神情已变得尴尬。

    因为她知道,亦天那对精神奕奕的眼睛已看出了她笑的动机。

    可是他只看她—眼,也没出声的转回头去。

    “喂!快些吃饭,吃完饭可玩玩扑克牌。”亦天叫。

    职员们都站了起来,回到饭桌边。

    姮柔是最后一个走过去。她心中厌恶,又赌钱?无论如何这儿是办公理啊!

    她原本是文静的,低着头只管吃饭,也不理他们在讲什么。碗一放下,她就预备回办公桌。

    “喂!你要不要一起玩?”亦天叫住她。

    她觉得炯炯目光在她身上,下意识的不自在了。

    “不——我不会赌钱。”她头也不回。

    “赌钱?”亦天的笑声又大又响。“谁赌钱?我们只不过玩捉乌龟!”

    捉乌龟!她脸红了,这是多恶劣的误会?

    “不——谢谢,我也不会玩!”她坐下来。

    亦天也不再理她,让阿婶收拾好桌子,于是一下子屋子里就充满了笑闹声,其中以亦天最响最吵,好象一个大顽童—样。

    这种情形下姮柔是不可能工作的——而且也没有工作可做。反正离上班时间还早,她悄悄的溜了出去。

    附近衔上也没什么可逛的公司,多半是卖机器的,她也意在出来透透气,走了半小时,她回公司。

    各职员都回到办公桌上,亦天也回到办公室——第一次看见他正正经经坐在里面。

    姮柔坐下来,突然看见一大叠单据放在她桌上——有生意吗?就在她出去的半小时中?

    急忙翻了翻——哇!生意额还颇大呢!每一台机器都有十几二十万,加起来有两百多万——当然不可能是这半小时成交,但——什么时候做的生意?她怎么会不知情?

    真是越来越神秘了似的。

    看一看旁边的男孩子,她忍不住问:

    “请问——这些单据是什么时候的?”

    “上面没有日期吗?”男孩子大约二十五、六岁,但身体硕健。“上星期成交的!”

    哦!上星期,她还没来。

    她又发觉一件事,这儿做事的每一个人,不论男女都很硕健,有原因吗?

    “谢谢!”她对男孩子点点头。

    “我叫陆健。”男孩子微笑。“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可以问我,你太沉默了!”

    她点点头,不再出声。

    明知这间公司有点古怪,她就不再愿意和同事攀交情,谁知道他们是什么身分?

    不过这叫陆健的男孩子长得很开朗,给人一种愉快的印象,左看右看都不象坏人啊!

    但姮柔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她步步为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很快的,她把单据处理了,又分别入了档案。

    这是她分内的工作,她做得很熟很好。这所有一切皆由她五年的工作经验来的。

    她又想起了陈先生。

    怎么写报告呢?除了亦天来公司的时间能见到他外,其他时候谁知道他去了哪儿?

    陈先生会是要她去跟踪他?

    下意识的回头望望亦天的办公室,把她吓了一大跳,亦天正若有所思的望着她呢!

    立刻面红耳赤的垂下头来,心也“怦怦”乱跳起来。

    斯亦天的若有所思是什么?

    从此她不敢再抬头,直到下班。

    刚站起来准备走——她已等了半小时,其他职员没一个离开。她不好意思总是第一个走,但——明明是五点钟下班嘛!

    “喂!”亦天的声音在她身边。“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她吃了一惊、发觉每个人的视线都在她脸上,她忍不住难堪,垂着头跟亦天进去。

    亦天怎么总叫她“喂”,她有名字的啊!

    她沉着脸,收敛了所有表情,亦天不等重她。而她——却是个内心倔强固执的人!

    “你坐。”他指一指椅子。

    她坐下来,还是抿紧了嘴不出声。

    是他叫她进来的,有话他该讲。

    “对公司觉得怎样?满意吗?习惯吗?”他问。

    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收起来,没有表情,却也不严肃,很陌生。

    “我觉得工作太少。”她直率的。

    “哦!”他眼光一闪,显得意外。“工作少?”

    “如果每天只做这些工作,你用不着请一个会计,这是很浪费的事。”她说。

    “如果我不请会计,你不是没有工作?”他反问。

    “那是另外一件事,而且与你无关。”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他针锋相对。

    “是,与我无关,”他笑了一笑,有点嘲弄的味道。“但与你有关。”

    “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而且相信我找事绝不困难。”她强硬的。

    他想一想,点点头。

    “但是我需要一个会计,”他笑起来。“我这个人对数目字没有概念,以前自己管会计,弄得一塌胡涂,我就希望请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她这样的人?

    “你,郭姮柔,二十八岁,有五年工作经验,文静、理智、又心细,还表现得不错,不是很适合这分工作吗?”他眼睛又渐渐眯成一条缝。

    “你——就是这样选了我?”她皱眉。

    “我不喜欢太年轻的女孩子,大学毕业,有一股自以为是的傲气,什么经验都没有,还以为能做尽天下事。我不喜欢教人,不喜欢训练童子军,所以我选你。”他回答得很特别。

    她吸一口气,这——倒也合理。

    “还有——别的事吗?”她扬一扬头。

    她对他有着莫名其妙的敌意,或许是从陈先生那儿来的,她不知道。

    “你对我仿佛有成见。”他望着她。

    “没有,以前我又不认识你。”她避开视线。

    “中午你拒绝玩捉乌龟,我并不相信你真的不会玩。”他说。

    她想一想,还是说了。她是矛盾的,又想保有这汾工作——陈先生给了她一大笔钱。但又想尽快的摆脱这环境,她害怕将来可能发生的未知可怕事。

    “我来见你时,我曾以为你是个赌徒。”她说得好坦白。

    “赌徒?”他哈哈大笑起来。“你倒有眼光,我的确是个赌徒,的确是。”

    “但是你只玩抓乌龟。”她说。

    “我是个赌徒。做生意原本就是赌博,不是赚就是赔,等于不是输就是赢。而我也赌生命。”

    她以为听错了,赌生命?

    “没有什么可怕吧?生命难道不是赌博?”他又笑了笑。“同样的情形,不是输就是赢!”

    “我不觉得是这样!”她说。

    “那是你阅历太浅,人生经验不够,”他说:“等你像我这么大,三十五岁时,又经历了我这么多事,你就会明白生命原也是赌博。”

    她压抑住了心中疑问,她不必知道他太多的事,她和他永远不会是朋友,他们是对头。

    一定是的,因为陈先生。

    “你——并不常回公司上班。”她说。

    有这机会,她自然要探探他行踪,好写报告。

    “上班不一定要回公司,”他不屑地笑—一他的笑容总带那么一丝瞧不起人的模样,真可恶。“我住楼上!”

    哦,原来如此,他住楼上,怪不得这么无声无息的神出鬼没。

    “而我做的生意,往往一个电话就决定—切,”他说:“还有最重要的是我懒。”

    懒?是这个字吗?

    “我是个懒惰的男人,最好每件事都有人来替我做就好了。”他笑。

    “你已经有了十个职员。”她说。

    “是,是,所以我也不贪心,十个就够了。”他搓搓手,吊儿郎当的老样子又来了。

    她有点生气,怎么留下她尽说些这么不关痛痒的话呢?他——是不是有所企图?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回家了,”她故意看—看表。“时间不早了。”

    “哦!当然,”他立刻站起来。“有一件事,你以前工作那家公司当你病好时,为什么不再请你?”

    她心中一震,他——绝不是个胡涂人,也不会连文凭、资历都不看就请了她,他——会不会也查过她?

    “不是不再请我,而是我不想回去,”她吸—口气。“五年了,太闷人,我想转换环境。”

    “嗯——女人都喜新厌旧。”他笑。“明天见。”

    她一步也不停留的转身出去。

    一看外面,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所有人都走光了,难道他们同时走的?故意趁她在里面?

    这公司和公司的人更引起她最大的好奇心。

    无论如何,她决定做下去。并不因为陈先生和那笔钱,而是——她内心里也充满了挑战性。

    3

    姮柔写了第—星期有关斯亦天的报告。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是说他住公司楼上,说他几时来,几时走,不过她没有写他和职员捉乌龟的事。她觉得这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写上去会让陈先生笑话的。

    她想,只写这些也不算做坏事吧?她完全没有要害亦天的念头。

    她心安理得的去上班。

    才进办公室,她真是吃了一惊,才八点半,还没到上班的时候,所有的职员都己到了,而且——好像来了很久似的,他们正围着一张桌子看亦天和陆健下象棋。

    下象棋,而且在她的桌子上。

    她的脚步声引起亦天抬头,不知道他是否真正看见了她,略一挥手,又低头看棋盘。

    “你随便坐坐,我们用了他的办公桌。”他含糊的。

    她摇摇头。这样的老板也真少见了,虽然和职员打成—片是好事,他却过了分。

    她默默的坐在一边,听见他们不时爆出来的笑声,直到九点二十分。

    过了上班时间吧?难道陪老板下棋就不用工作。

    陆健突然怪叫一声“将军”,所有的人都跟着叫起来。姮柔看见亦天双手接着头,一脸的尴尬笑容。然后,突如其来的把棋盘弄乱了。

    “不算,不算,你们众多人斗我一个,不算。”他叫。又嘻嘻笑个不停。

    “说好的谁输谁请吃晚饭,怎可赖皮?”陆健也叫。

    这一刻,他们之间完全没有雇主与职员之分。

    “输的不值得,完全不值。”他用双手捶桌子,砰嘭作响。

    “那么再下一盘,分个高下。”陆健不放松。

    “那怎么行,上班时间了,是不是?郭姮柔。”亦天突然转向她。

    她呆怔—下,连话也忘了回。

    这个男人怎么回事?神经兮兮的。当然是上班时间了,但是老板带头玩,也没什么不可以。

    “算了。”亦天也不等她回答,径自站了起来。“工作吧!下班了我们去吃生鱼片。”

    “万岁!”职员们都叫起来,各自回到座位上。

    姮柔默不出声地坐回自己桌子,在所有职员里面,她仿佛是个冷眼跟旁观者。

    所有的事都与她无关似的。

    “啊!”亦天站在他办公室门口,大声说:“也请郭姮柔,你—定要参加!”

    姮柔错愕的抬起头,他已进去。

    几个职员都望着她,突然间,她觉得难为情。她不属于他们这一群,好像硬生生挤进来的,她——

    “一起去!”陆健在旁边微笑,“我是代表所有职员和老板赌的。”

    “我——没和家里讲,而且我不吃生鱼片。”她悄声说。怕别人听见似的。

    “打个电话回去不就行了,而且日本料理有很多东西吃,可以吃铁板烧或其他。”陆健很体贴的。

    “我——想一下。”她勉强说。

    她才不愿莫名其妙的去吃斯亦天一餐饭呢!

    “还有——我们所有职员都很欢迎你,真的,”陆健又说:“他们说很少见到女孩子像你这么文静。”

    她的脸一定红了,同事们原来背地里谈论过她!

    “他们还说——”陆健的脸也红了,并压低了声音。“还说你好有女人味。”

    姮柔忍不住摇摇头,笑起来。

    “你们开我玩笑。”

    “不,不,不,是真的,”陆健急起来。“他们不是开玩笑,是真心诚意这么说的。”

    “那——谢谢大家。”姮柔终于说:

    另一个管营业部的男同事一直在注意他们,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五分像亦天那么可恶。

    “喂,大情人,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男闹事叫。

    陆健的脸更红了。原来他的绰号叫“大情人”。

    “你别造谣,”他指着那男同事。“连修文,你怎么老攻击我呢?”

    他们都面带笑容,看得出来大家只是开玩笑。

    “攻击你?我说真话啊!”连修文不以为然。“你过去在女孩子地界中战绩辉煌,我提醒郭姮柔小心而已!”

    “你——你小心我在你太太面前说坏话。”陆健笑。“姮柔,别听他的!”

    他叫她姮柔,是否更进一步了?

    她也没理会,开始做自己的工作。

    不过,她知道,同事都已经接受了她,这令她很开心,真的,她很开心。

    刚才陆健、连修文这么怪叫,是不是一玻璃之隔的斯亦天也听见了呢?这多不好意思!

    当然,叫也叫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好在她知道这些同事都是开惯玩笑了,她也不是小器的人。

    工作了一阵子,把所有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怎么办呢?又坐在这干瞪眼?

    或者,以后她该把工作“省”点儿做,慢慢的,一件件做,真是舍不得那么少的工作,她该做一件休息一阵,然后再做。

    以前嫌工作太多,现在嫌少,人真矛盾。

    有人敲敲她桌子,抬头,看见亦大。

    “请到办公空来一趟,郭姮柔。”他说。没有吊儿郎当,却也没什么表情。

    他对她总是这样,和对其他同事不同,或者她新来,还陌生吧!

    而且他总连名带姓的叫,叫一声郭小姐也不行。

    她沉默的跟着他进办公室。敏感的,她觉得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身上。

    “坐。”亦天指指椅子。

    她坐下来,心中却不安。

    来此地工作了八天,从没见亦天叫别人进来过,只有她,已一连两次了。

    他不是故意的吧?

    她不出声,她很倔强,很自我。他找她,就必须是他先开口。

    “你不是嫌工作少吗?”他指指桌上一大叠帐簿。“这是以前我做的,一塌胡涂。如果你有时间,不妨帮我从头按理一次。”

    她吸一口气,这么一大叠起码是四、五年的,叫她从头做一次?

    但——也好过没工作,她坐在那儿干瞪眼。

    “如果不限时间,我可以试试。”她说。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