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午夜吉他 七(1/2)

    小径上,依然平静如恒。

    发生过的事情除了在人们的脑子里留下记忆之外,渺小的人类无法在大自然的时间、空间中留下任何痕迹。小径上发生过打斗,发生过流血,发生过悲剧,阳光下、月影里,它仍然那么充满生机,仍然那么幽静。

    之颖又独自坐在草地上,纯朴的吉他声伴着她,她弹着那首苍凉的《午夜吉他》。淡淡的月光映着她的脸,神情一片肃穆,安详。她知道爱莲今夜在家,她刚才还在窗口看见爱莲的影子,她不理会,她说过,她永远不会再理睬那卑鄙的欺骗者。

    她轻哼着以哲翻译的歌词,她喜欢那些不加修饰的词句,不加修饰才显得真实、诚恳,对吧!小径的石子路沙沙作响,这个时候,这份气氛里,踏破月影的会有谁?

    以哲站在之颖面前,端详她一阵,微笑说:

    “情绪依然低落?”

    “今夜很好,我唱熟了你的歌词!”她一跃而起。

    “那么,可有散步的兴趣?”他问。他的微笑最传神,真能使人忘忧。

    “还等什么?”她把吉他平放地上,迅速望一望爱莲窗口,没有动静,她把手臂伸入他的臂弯

    ——有些爱娇的依赖大哥哥的意思。

    他们并肩朝小径外走。经过丁家紧闭门窗的屋子,他们同时摇摇头,慧玲像永不妥协的极端顽固者。

    “还没想出另外的方法劝解慧玲?”她问。

    “没有想,”他摇头。

    “没有心情!”

    “什么意思?你有困难?烦恼?”她诧异的叫起来。

    “有一点烦恼,”他点点头,那微笑怎像有烦恼之人?

    “不大,不过——很烦人,令我无心做事!”

    “什么烦恼,告诉我,我帮你忙!”她热心又稚气的。

    他停下来,凝视她一阵。那张小脸儿上尽是天真无邪,热诚的眼光使月影失色,他暗暗摇摇头,他能说什么?他怕一开口,连这友谊也失去了,他会受不了。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忍耐、等待,对吗?

    “你帮不了忙,”他依然微笑。

    “谁也帮不了忙!”

    “是吗?”她不置信的望住他。

    “谁也帮不了忙的烦恼?你在骗我,你根本没有烦恼!”

    “也许吧!”他不置可否。

    “我是自寻烦恼!”

    “程以哲,你今晚变得怪怪的!”她不依的。“如果再这样,我拒绝和你散步!”

    “好了!我恢复‘状态

    ’,再走吧!”他振作一点。

    “这还差不多,”她皱皱鼻子。

    “快点想个办法帮玫瑰,自从上次以后,我没见过她,每天关在屋子里多可怜?”

    “对肯接受治疗的人我有办法,”以哲说:“像丁太太这种怪异的人,我不是心理医生,我没把握!”

    “想打退堂鼓?”她瞪大眼睛。

    “不行!你答应过我的!”

    “真霸道,天下有包医的事吗?”他笑了。握住她的手继续前行。“我尽力而为,好了吧!”

    “当然!否则你没资格做我朋友!”她说。

    “我们—是怎样的朋友?”他抓住机会。

    “朋友就是朋友。还分怎样的朋友?”她说:“兴趣相同,谈得来的,都是朋友

    2譬如——喜欢卜狄伦的,喜欢民歌的,喜欢看卡通的,喜欢吉他的,喜欢骑脚踏车的,喜欢穿牛仔裤的,不婆婆妈妈的都是朋友!”

    “说了一大堆,不都是在说我吗?”他捏捏她的手。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之颖当然不是

    “在”说他,而却是那么

    “像”他,之颖说的都是他所喜欢的。

    “是啊!所以你是我的朋友啊!”她对着他扮个鬼脸。

    “之颖,你见到施薇亚吗?”他突然转开话题。

    “没有,她不见我!”之颖耸耸肩。

    “潘定邦只告诉我他们的婚姻结束了!”

    “施薇亚不是孩子,怎么如此幼稚?”以哲摇头。“我不是背后批评她,她这么做是害己害人,把婚姻当儿戏!”

    “错了,她不是儿戏!”之颖好认真。

    “她弄不清楚到底爱谁才全弄成这样,她一定在后悔!”

    “你怎么知道?”他笑着问。

    “那天立奥要带她走,我看得出她还是爱立奥!”她说。

    “你呢?你弄清楚自己爱谁吗?”他问。

    “我?!”她呆了一下,脸一直红到耳根。

    “我谁都不爱!”

    “真的?假的?”他半开玩笑的追问。

    “真的!”羞涩过后,她显得有点懊恼。

    “当然真的!”

    他轻轻拍拍她,不敢再问。在这方面,之颖仿佛一枚生涩的青果子,说起来似乎头头是道,其实是一知半解!

    走了整条公路,到了天母美侨集居的屋子前面,他们向后转往回走。之颖的懊恼消失了,她若有所思的。

    “以哲,我——骂了韦皓!”她说。

    “怎么会这样?你说过不提的!”他好意外。

    “是他——他反过来怪我天天不在家,他故意想找个理由摆脱我,我忍不住!”她嘟起嘴巴。

    “你就骂了他,后来呢?”他问。

    “他不敢再跟我讲话,在学校也躲着我,像一只老鼠,”她说。脸上神情并不得意。“文爱莲

    ——也不敢见我!”

    “你知道自己把事情弄糟了,是吗?”他了解的。

    “恩!”她点点头。

    “其实——我也不想骂他的!”

    “预备怎么办?”他看她一眼。

    “不知道,”她傻傻的摇头。

    “过一段日子大家都淡忘了,就——算了!”

    “你能淡忘?”他反问。

    “韦皓和爱莲会淡忘?就像施薇亚和潘定邦,他们能淡忘这件事?”

    “我们和他们不同,他们把这件事看得较严重!”她说。

    “都是感情纠纷,不是吗?”他说:

    “如果你像立奥般激烈,事情有什么不同?”

    “立奥爱薇亚!”她说。

    “你不爱韦皓?”他眼中光芒一闪。

    “我想也许是不爱!”她吐了一口气。

    “如果我爱,我相信我会像立奥一样!”

    “这是天下最好听的一句话!”他说得简直不像开玩笑。

    “我的烦恼消失了!”

    “你在说什么?”她弄不懂。

    “我在说——明天我就去见慧玲,”他高兴的。“我有办法让她同意玫瑰上学!”

    “真话?”她跳起来。

    “办成了你怎么谢我?”他盯着她看,笑得好洒脱。

    “为什么要谢——哎!好吧!请你大吃一餐!”她说。

    “不,寒假陪我环岛旅行!”他说。眼光直闪。

    “我喜欢去,可惜—没这么多钱!”她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除非现在开始每天替妈妈改学生作业簿,多赚点外快!”

    “说定了!”他用右手环住她的肩。

    “因为若不去环岛一次,明年回美国后就没机会了!”

    “你要回美国?!”她好意外,又好失望。

    “多半要回去!”他在笑,笑得令人完全不懂他的心意。

    “谁不希望在父母身边,是吗?”

    她一下子变得沉默。不知道为什么,听说他要回去,虽然还有长长的一年时间,心中也满不是味儿。这种感觉比韦皓变心还令她难受。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他逗着她。

    “我好像注定是没有朋友的,”她发起牢骚了。“韦皓和文爱莲,不用说啦,你明白的!立奥又神经失常,施薇亚不肯见人,剩下一个你,你也要回美国!看来

    ——只好等你医好玫瑰,我再等她长大了!”

    “看你说得多糟,回到美国我们仍是朋友!”他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似乎想看穿她的心。

    “不是吗?”

    “虽然这么说,美国那么远,你还能每天晚上来陪我?你还能带我去吃通心粉?还能翻译日文歌给我听?”她一口气的说:“也没有人像你那样沙沙的踩着小径的石子,踏着月光走来我前面,问一声

    ‘情绪仍然低落’?”

    他心中好感动,温馨的感觉在每一个细胞中跳跃。他知道之颖对他好,可是他不能确定是不是他希望的那种感情,现在之颖这么说,即使不是他希望的那种感情,他也满足了。之颖,一个那样脱俗的女孩子!

    他把她拥紧一点。很奇怪,他对她的感情单纯得不得了,他只是那么强烈的喜欢她,或者说

    ——爱吧!他甚至从没想过要吻她,即使手牵手,即使拥她在胸前,也没有一丝一毫邪念。

    “至少还有一年,我还能陪你一年,”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们好好利用这一年,或者在一年中,你能遇到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算了,我情愿是你,跟你在一起最自然,”她甜甜的笑。“我不必装模作样,我不必注意衣服、鞋子,更不必理会什么发型,其他的男孩,哎!可挑剔得紧!”

    “是吗!”他不置可否,心中更充实了。

    远远望去,小径的灯光柔和温暖,他们相视一笑,缓缓转进去。每晚他来,坐一会儿,弹一会儿吉他,或唱几句民歌,散一回步,不算什么约会,却令人安详,恬适,心灵满足。以哲不懂,若这不是爱情,世界上还有什么感情可解释他俩之间的友谊?

    “真的明天去找慧玲?不需要我帮忙?”她问。

    “我自己去吧!”他摇摇头,很有信心的。

    “我会等你的好消息,”她仰望着他。

    “这么多天了,玫瑰也该晒太阳”

    “不会使你失望!”他拍拍她的手。

    走过丁家,他们一起停步,紧闭的屋子里又传出来十分剧烈的争吵声,间中也有打碎物品的声音。他们犹豫着没有过去,他们都明白,夫妻之间的争执,不论是为什么,都不适宜第三者加入。以哲微笑一下,他满意于之颖已懂得抑止冲动,上一次,之颖不是绝不考虑的冲进去吗?

    一声巨响,不知道打破了什么巨大的东西,争执的声音静止几秒钟,大门碰的一声打开,丁范铁青着脸,怒冲冲的冲出来。看见以哲和之颖,呆了一下,但连招呼都没打,逃避似的奔出小径。

    慧玲哭声从屋子里传出来,她尖锐的叫:

    “你走,你走了就永远别回来,”停一停,又哭叫着:“送玫瑰进集中营,除非我死!”

    又是老问题,是吧!丁范真可怜,残废的女儿,不正常的太太,叫他怎样努力于他的事业?今晚的争执是最严重的一次,看来他是忍无可忍的了!

    以哲看之颖一眼,慎重的说:

    “等在外面,别进来!”说完,他推开丁家的大门进去。

    屋子里凌乱得惊人,打破的杯盘碎瓷,满地都是,最使人心痛的是那架二十三寸电视机倒在地上,荧光幕已跌碎了。慧玲坐在沙发上哭,玫瑰呆痴木然的坐在墙角,手里抱着一只光秃秃的脱了毛的旧狗熊。

    慧玲听见脚步声,她以为是丁范,拾头看见以哲,吃了

    —惊,随即更愤怒了。

    “你来做什么?你凭什么随便走进别人的屋子?出去!”她毫不客气的骂着。“出去!”

    “丁范已经走了,你再这样,不但医治不好你的女儿,你还会失去丈夫!”他沉着冷静的说。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慧玲好蛮横。

    “站在人道立场,我要管,”他凛然说:

    “你剥削玫瑰做人应享的权利,你没有资格做母亲!”

    “你——混蛋!”她脸上浮起怪异的红晕,眼中却是畏惧。

    “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你有什么权力要玫瑰进集中营?她才五岁,她

    ——会受不了!”

    “你进过集中营?你害怕?”他追问得好紧。

    “我?!”慧玲全身抖一下。

    “我?!谁说我进集中营?谁说——”她眼睛睁得好大。

    “你没有进过集中营你怕什么?”他再问。

    “我?!怕!?”她有些茫然,但害怕的神色明显的写在脸上。

    “我为什么怕?我不怕,不是我,我——”

    她有些混乱起来,不正常的红晕在脸庞上跳跃。以哲看看睁大一对怀疑眼光的玫瑰,他走前几步,用力抓住了慧玲的手。

    “既然你不怕,既然不是你,那是谁?谁进过集中营?告诉我,谁?”他摇晃着她,强有力的说。

    “我不怕,不是我——”慧玲逃不开以哲的掌握,她已退到沙发尽端,无可再退。

    “不是我,不,不——”

    “是谁?说!是谁!”以哲喝着。

    “是谁在你的记忆里写下令你永远害怕的一页?是谁令你怕那些为残废儿童所设的学校?是谁今你不正常?”

    “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慧玲用一只手挡住眼睛,仿佛以哲的脸,是个可怕的面孔。

    “不是我,那集中营——那集中营

    ——”

    “说下去!说下去!”以哲涨红了脸,咬紧牙龈。他知道现在正是机会,追问下去可能有结果,慧玲现在感情正激动而脆弱,她会不顾一切的说出来。而多半这种不正常的心理抑制,只要一说出来,只要一解开那个死结,不正常就立刻消失。

    “那集中营怎么样?”

    墙角的玫瑰突然跳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般向一间屋子奔去,慧玲恍如未见,她完全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中。

    “说下去,集中营怎样?说!”以哲紧逼着。

    “那——那

    ——有许多人,许多人被关在里面,”慧玲掩着脸,一边说一边哭,恐惧又痛恨的。

    “他们叫那地方是治疗中心,什么治疗,他们根本把人不当人,关在黑房里,关在铁笼里,他们只是折磨人,直到人死去!你说,这是不是集中营?是不是集中营?”

    以哲皱皱眉,他立刻想到精神病院,慧玲说的一定是和这方面有关,她进过精神病院?或是她的什么亲人?一定是的,慧玲虽不是精神病患者,但她的精神总是十分紧张,是那种神经质的女人!

    “谁被关在那治疗中心?”他把声音放柔一点,他已找到她恐惧的根源。

    “妈妈!”她的哭声渐低,在慢慢平静下来,是因为已经说出来吗?心中的抑制、心中的死结是件好微妙、好难解释的事,压得愈紧,结得愈死,人就像钻进牛角尖,愈来愈痛苦。只要找到症结轻轻一抽,精神上的重压会在一秒钟之内消散,就是这么奇妙的!

    “妈妈被关在铁笼里,关了整整两年,折磨得她不成人形才慢慢死去

    ——你想想,我怎么能再让玫瑰被关进去?”

    她从手掌中抬起头,眼光仍然恐惧,戒备着。

    “你知道的,我们的学校和那治疗中心不同,”他温和的说,像在哄一个小女孩。“我们没有铁笼,没有黑房,你不是看见过吗?”

    “你们藏起来不让我看见,”她又激动起来。

    “以前他们也把妈妈和铁笼藏起来不让我看见,我终于找到了。我叫妈妈,我要放她出来,她已经被折磨得不认识我,她又笑又叫,从铁栅缝里伸出手抓我,打我,还要咬我,妈妈

    ——被折磨得变成妖怪——”

    以哲摇摇头。她怎能有这么幼稚的思想?很显然的,她的母亲是个有攻击人危险性的疯子,用黑房、用大铁笼隔离是唯一的办法,

    “以前设备自然不如现在,看来难免会生恐怖感!”慧玲的误解怎么那样深?连精神病院和盲哑学校都分不清,真不可思议!

    “那是——什么时候?”他问。

    “好多年前,我们刚来台湾,我十岁!”她说。眼中的戒惧又渐渐淡去。“我什么都不记得,只有巨大灰色的旧房子,那些神色冰冷的刽子手,那铁笼,还有妈妈的样子。我每天晚上做梦,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快二十年,我是亲眼看见那些可怕的事,我怕

    ——丁范!”她叫起来。

    负气奔出去的丁范居然和之颖同站门边,他终是放不下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女儿又回来了。他一定听见以哲和慧玲的对话,他显得又是惊奇又是意外,更多怜惜和了解。慧玲的心中原来有这么大一个阴影,难怪她不正常!听见慧玲的呼唤,他急忙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真的每晚做恶梦,有时铁笼中的是妈妈,有时是玫瑰,天!是玫瑰!”她又哭起来。“为什么会是玫瑰?她只是听不见,不会说话,她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她无辜,你们为什么要关她?要折磨她?为什么?”

    “你误会了,慧玲,”丁范柔声安慰她。

    “玫瑰也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容许别人关她?折磨她?玫瑰和你妈妈不同,你妈妈是神经病,是有危险性的,玫瑰不是,她是个安静的乖女孩,大家只是想帮助她,你明白吗?”

    “帮助?不是——关铁笼?”慧玲怔怔的。儿时过深的记忆一直存留脑海,二十年来,她的人虽长大、成熟,那一份可怕的回忆,永远停留在儿时的阶段,难怪她解不开那结,反而愈缠愈紧了。

    “我们没有铁笼,”以哲温和的。

    “你可以仔细再考虑。十几年前的精神病院和现代的盲哑学校绝对是两回事,我有个提议,如果你肯让玫瑰进学校接受治疗,我同意你陪在她身边,看看我们是不是折磨她!”

    “我陪在她身边?每一秒钟?”慧玲睁大眼睛,不再哭泣。“你们不把她藏起来?”

    以哲微微一笑,拍拍丁范,和之颖一起离开。虽然没有结果,但

    ——已有成功的味道了,是吗?

    站在小径上,让夜空中的新鲜空气吹去刚才的紧张,他耸耸肩又摇摇头,笑了。

    “真像对犯人逼供!”他说。

    “惊心动魄!”她夸张的比划一下。

    “你逼得那么紧,我真怕慧玲发疯,她本来就是个神经质的人!”

    “没有别的法子,”他说:

    “二十年前的恐惧回忆已锁紧了神经,那个锁匙在她自己手里,非得她自己拿出来不可!”

    “你以为她肯送玫瑰去你那儿吗?”她问。

    “给她一点时间吧!”他仁慈的说:

    “她需要时间来慢慢接受事实,保存那份可怕记忆的部分脑子仍然只有十岁,我们得等它长大起来!”

    “天下会有这样的奇事!”她嘘一口气。

    “知识无穷尽,世界上的事也绝非我们能想象得出,人的智慧毕竟有限!”他说。

    “有限的智慧上加多一点爱心,会了解比别人更多的知识和世界上的奥秘,是吗?”她望着他,笑得好纯。

    “你说得好!”他在她头发上轻轻吻一下。

    “明晚见!”

    他挥挥手,踏着小石,踩着月光而去。

    她抱着双手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融在深浓的黑暗中。

    得到他这样的朋友何其幸运,他们是怎么相识的?好像为了玫瑰,她就这么冲进他的办公室,才一见面,他们就成了朋友,好自然,像命中注定的!

    她不能想象,若失去他这样的朋友,她会怎样?

    《午夜吉他》那苍凉的歌声浮上心头,她突然觉得一阵心酸!

    星期六的夜晚,小径上显得特别寂静,之颖在草地上等到十点,仍不见以哲的影子。他没说过要来,可是,他每天不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准时来到吗?今夜他有事?或者有其他的约会?

    约会?之颖怔了怔,以哲会有其他的约会?和谁?一个

    ——女孩子?这个念头一起,之颖突然烦躁起来,再也无法安静的坐在草地上。

    她扔开吉他,向小径尽头的公路望一望,空荡荡的只是一片黑暗,这么晚了,以哲一定不会来。挟起吉他往屋子里走,看见文家窗口人影一闪,是爱莲吗?周末她不和韦皓约会?守在家里做什么?想看看之颖是怎样的寂寞、无聊吗?

    之颖也不理会,径自回到房里。坐不住,真是无聊得很,以哲每晚来不觉得,现在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好像把人困在真空里一样。哎

    ——她跳起来,拿出抽屉里的小型盒式录音机,听听音乐也不错,机上录的是上星期六美军电台播的民歌节目。

    整整听了一个钟头,音盒里的录音带完了,自动停在那儿。之颖叹一口气

    —她是很少叹气的。想不到这个周末假日那样的难以打发,她以前怎么从不觉得寂寞呢?她

    ——该找件什么事来做做!

    做什么呢?这个时候自然不适宜做功课,更不可能看得下书,最可恶的是十一点多了,她竟没有一丝睡意。她把录音机的按钮关了,突然想起一件可做的事,在别人眼里也许是很荒谬的,可是,她整个人都振奋起来了。

    匆匆套了一条长裤,抓一条大毛巾披在肩上,胡乱穿上双运动鞋,提着录音机从厨房的小门溜了出去。想一想,不妥,又退回来。

    “妈妈,我到施家别墅后面的山坡去,你们关了门先睡,我有锁匙!”她扯大了嗓门叫着。

    也不理妈妈是否听清了,就跳跳蹦蹦的往后山跑。

    施家后门口,她突然停步。刚才清清楚楚看见黑影一闪,绝不是她眼花,附近一定有人,是

    ——那个十年前的凶手来杀人灭口吗?凶手

    ——之颖全身的神经都拉紧了,她僵在那儿不敢动。

    过了好半天,似乎没有什么动静,躲起来了吗?明明是有人的,那个凶手不该怕之颖的。

    树叶一阵摇动,希哩哗啦的声音里走出一个人,之颖看清楚了,不禁大大的松一口气。

    “阿保,你躲在那儿做什么?吓人吗?”之颖笑了。

    阿保的神色很忧虑,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在担心什么?

    “我才被你吓了一跳,”阿保没什么表情。

    “这么晚从来没有人从这里走过!”

    “我要到后山坡去!”之颖扬一扬手上的录音机。

    “我要制作一个杰作!”

    阿保并不对她的杰作感兴趣。仍然在忧虑。

    “杜小姐,你有空——最好多到我们家来几次!”他说。

    “什么事?”之颖问:

    “施薇亚不肯见我,施伯伯——哎,我又不好意思老去打扰他,我去做什么?”

    “家里气氛不好,”阿保苦着脸。

    “我阿保虽然是个粗人也能感觉到,空气——好像凝固了!”

    “好吧!如果我来会有帮助的话,我很愿意来!”之颖微笑一下。“明天我来!”

    “谢谢你,杜小姐,”阿保似乎努力想使声音温柔一点。

    “我和施家的人都会感谢你!”

    “别感谢我,下次别躲着吓人就行了!”之颖挥挥手预备离开。

    “刚才——我以为是那个恶徒!”阿保突然说。

    “恶徒?谁?”之颖不明白。

    “李立奥!”阿保恨恨的。他为什么要恨立奥?他不觉得立奥也是个

    “受害者”?

    “立奥?怎么可能?”之颖怪叫起来。

    “他在神经病院!”

    “好多疯子都会逃出来!”阿保很固执。

    “又不是电影和小说,疯子能那么容易逃出来?”之颖笑了,阿保真幼稚。“刚才我倒以为是那个凶手!”

    “凶手?”阿保似乎有些意外。

    “我们倒不怕凶手,只怕他不来自投罗网!”

    “凶手都不怕,还怕什么立奥?”之颖摇摇头。“你放心,十年前的凶手未必真会来!”

    “怎么不会来?老爷的手不是被凶手打伤了?”阿保振振有词的。

    之颖皱皱眉,刚才她怎么会那样讲?她以为凶手未必会来吗?她是亲眼目睹施廷凯受伤的,她该相信有个凶手

    ——怎么?她下意识的以为没有凶手?

    “好吧!希望你们捉凶手成功!”之颖不想再谈下去,大步走开。

    山坡上草地很柔,树林很稀,月光很淡。四周不很黑,一片祥和,一片宁静,使人想不到

    “害怕”两个字。何况施家别墅就在下面,再远一点就是她的家,万一有什么事,只要她大声叫,不怕阿保听不见!再说附近连农家都没有,小山坡上很少人迹,怕什么?除非自己吓自己!

    她在一棵大树根处坐下来,披着毛巾,靠在树干上,好舒服。虽然比床是硬了些,可是枕着地,望着天,伴着大自然的风声,听着原野的虫鸣,岂是四堵墙围住的屋子里所能找到的?

    她安静的靠在那儿,这一刻,她不再觉寂寞和无聊,仿佛在进行什么大事一般。她调好录音机,装好录音用的小麦克风。只要一按钮,她就能录到她所希望的,她开始有些兴奋起来。

    看着山坡下的屋子一间间的熄了灯,她扯紧了肩上的大毛巾,现在,是考验她耐性的时候!

    她又想起以哲

    ——奇怪,她为什么总想起以哲?她该想起韦皓才对!若以哲来陪她一起等待

    ——不,不,不能要任何人来陪,这种工作是个人兴趣问题,独自做比较够意思,两个人

    ——会失去其情趣的!

    以哲说明年要回到美国的父母身边去,那会很遗憾,真的是遗憾!以哲这样的朋友不容易再遇到,他像个宠她的哥哥,像个惜她的师长,像个温柔又体贴的邻家男孩子。他若离开,之颖知道自己会难过一阵子,可是,谁都希望能常伴父母身边,不是吗?像之颖,她宁愿放弃出国的机会呢!

    出国是怎么回事呢?之颖入神的想着。洗一点盘碟,做一点粗工,或者在实验室挨到深更半夜,辛辛苦苦流汗、流血、流泪的换一顶硕士或博士的方帽子,然后呢?找另一顶方帽子结婚,茫然、机械似的生儿育女活下去,值得吗?划得来吗?生活情趣呢?精神愉快呢?还有生命的意义呢?全抵不过出国留学?

    她在黑暗中对自己摇摇头,她不能怪出国的人不对,这是人各有志的问题,或者那么些人会当她是傻瓜呢?傻瓜就傻瓜吧!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自己得到真正快乐,只要自己认为真正值得,别人眼中的自己像什么有什么关系?人是为自己而活,不是为别人的眼光!

    以哲一定同意她这种看法,她肯定的相信,她开始发觉,在很多事情上,她和以哲十分相同!

    有两点钟了吧?或是三点?这段时候是最沉、最深、最静的,之颖不敢动一下,或重重呼吸一下,她稚气的惟恐破坏了那静温的气氛!

    有一些儿困倦,之颖努力的给自己打气,既然决定了,就怎么也得熬到天亮,否则这一夜的等待岂不白费?她振作精神,她告诉自己,等待的那一刻就快来到!

    事实上,渴睡虫一来,再怎么打气,再怎么振作也不行,她模模糊糊睡了一阵,只是那么一阵,她觉得简直像刚闭上眼睛,就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惊醒了。那或者是天地之间的灵气,或者是不可思议的第六感,反正她醒了,第一个反应是按下录音机的按钮,因为她知道,到了她等待的时刻了!

    晨曦初现,蒙蒙的红色从鱼肚白的云层出来,给清晨染上一份说不出的娇羞。柔柔的小草在沉睡中苏醒,饱吸夜露,变得更欣欣向荣。树枝、树叶都在晨风中轻摇,摇落那一夜的懒散。枝头小鸟们互相打一声招呼,互相道一声早安,振翼飞去,向那更高的天际,那冲破云层的细微声音,带给早起的人那么大的鼓励

    ——不要怕自己力量微小,只要努力,总能高飞,总有成就,总会成功。微风像勤奋的清道夫,帮着阳光驱走那最后一丝长夜留下的尾巴,似乎在这一刹那,清晨来临了!

    那么奇妙的,在这一刹那,能那么清晰的听见清晨每一丝细微的声音,阳光、小草、树枝、鸟儿,还有云和风所组成奇妙悦耳的大自然交响曲!

    之颖不但听见了,她的小小录音机更帮她录下了这珍贵的一刻。她满怀喜悦的跳起来,她苦守一夜的精神没有白费,她终于记录了这一刻,抓住了这一刻!

    第一个意念,她想到以哲,她要与以哲同享这奇妙的、不可思议的大自然清晨交响曲,只有以哲会和她一样欣赏,不会笑她傻,只有以哲能领略到这音乐的奇妙神韵。找以哲去!她披着毛巾向山坡下奔去。

    经过施家的后门,她停住了。她脸上的兴奋神色冻结住,她发誓,她听见一些细微的脚步声。施家的人不会这么早起身,刚六点钟,那么

    ——会不会——她推一推后门,竟然应手而开。

    她的心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若她刚才听见的声音是真的,莫不是

    ——有人偷进施家别墅?谁?凶手?或是立奥?她犹豫一下,回忆刚才听见声音的情形,是真的,她真的听见了?她虽不能像廷凯所说的能听见蚂蚁的爬行、树木的生长、皮肤的呼吸,但刚才

    ——或者是清晨特别安静,或者是她饱吸了一夜大自然的灵气,她的的确确听见,不止一声,而是一连串的脚步!

    她是个天生侠义心肠的女孩,总是先帮别人,后再想到自己安全。她知道,就这么贸贸然的进去,很可能有危险,可是她已经决定要进去了!

    她把大毛巾系在脖子里,抓紧了小录音机

    ——她想过,万一危险时可当武器。慢慢的、一步步的走进去。她走得很轻,很小心,那么奇怪,她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是太紧张了吧?

    客厅门也没上锁,是阿保大意?或是故意引人自投罗网?施家的人都是怪人,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反常,都和平常人不同。

    之颖知道地板已被弄松,踏上去会发出吱吱声,要特别小心的选择看来完整的走。大厅里没有人,窗帘都是拉密的,晨光进不来显得暗沉沉,她有些说不出的不安。她打开施廷凯书房的门,书房里空荡荡的,她知道薇亚和廷凯的寝室是相连的,他们睡觉总会锁门吧?会在

    ——饭厅吗?或者浴室?厨房?

    她压低了呼吸的声音,真糟,愈想压低呼吸就愈急促,她第一次发觉自己那么不中用。在推开饭厅门的一刹那,她的心几乎跳出来,她记得上次看见静文平板、苍白、木然的脸,那简直像个噩梦,不会让她再看一次吧?静文一定伤得厉害,廷凯说曾请来日本最好的整容师替静文整过容,但

    ——整了容还那么吓人——好像不是真人,是画的。没整容时,静文被毁得多可怕?

    谢谢天!饭厅里也没有人,上帝不会让她再看一次那噩梦般的面孔。她长长的透一口气,看来刚才是过分敏感,她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趁施家的人还没起身赶快退出去吧!虽然她是一片好心,总不免落个多管闲事的罪名,她是有点多管闲事,但这个脾气与生俱来,有什么办法呢?

    转身预备离开,但

    ——她僵住了,她简直不敢放平视线向前望去。她看见不远处一袭白纱的拖地晨楼,那不是

    ——静文?天!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总要看静文,总该打个招呼的,静文是廷凯的太太,薇亚的母亲,自己不能那么不礼貌。何况大清早闯入别人屋子,总该有个解释!

    “我——”之颖终于面对着那白皑皑,简直像工笔画出来的美人脸,画得十分美,皮肤光滑如石膏,嘴唇鲜红如

    ——如——之颖可想不出形容词,除了那一对眼睛,全无生气,好像是死的,十分

    ——恐怖。“施伯母,我听见一些声音,我进来看看,我想

    ——是听错了!”

    静文动也不动的站在那儿,不出声也没表情,眼中是有些

    ——恨的。她恨之颖?为什么?她那模样,简直像变了人形的僵尸,之颖直冒凉气。

    “一定是我吵醒了你,对不起

    ——”之颖的声音平静不了,她觉得似乎不是在对人说话。

    突然,那么不可思议的,静文手上多了一枝枪

    ——枪?!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