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午夜吉他 五(1/2)

    施薇亚结婚了,婚礼在匆促而极度保密的情况下举行的。没有请客,更没有铺张,简单的婚礼一过,新婚夫妇立刻到不曾宣布名称的地方渡蜜月。

    婚礼前整个星期,之颖没有见着薇亚,她似乎躲了起来。婚礼之后,她也没有回到小径尽头的家中。之颖有点失望,她不必做得这么神秘啊!

    薇亚结婚就是这段三角恋爱的结束?之颖不知道!立奥绝不是肯放手的男孩,她明白这点!

    ——还能怎样呢?施薇亚已是正正式式的潘定邦太太了。

    之颖很想找立奥谈一谈,劝劝他

    ——虽然他未必会听。她关心他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什么傻事?唉!她愈来愈觉得薇亚的婚姻有错误,她希望薇亚不后悔!

    中国女孩子大多数都屈服于既成的事实,薇亚就算后悔也绝不会和潘定邦离婚,那

    ——不是很痛苦的一件事?立奥说坟墓,没有错啊!

    相爱的人不能结婚是天下最遗憾的事,之颖想。她说不出这件事里谁对谁错,似乎

    ——都有错,也都没错,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和打算,是吗?只是

    ——立奥很可怜,他追求的是爱,得到的是痛苦和毁灭!像他那么刚硬、阴冷的男孩子,肯定的能在表面上承受得了这打击,他内心如何?他将怎样平衡自己?

    立奥年轻好胜,脾气又坏,再加上爱恶都是那么强烈,所谓的

    “平衡”是——他将怎么对付施薇亚和潘定邦?之颖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做,换了她也会报复一下,泄泄愤。人总是人,尤其年轻人,谁真能像小说里、电影上那么伟大?

    之颖实在为施薇亚和潘定邦担心!

    小径上,依然那么宁静。已发生的事被轻风吹散,只留下浅浅的痕迹。日子一天天的在推进,未发生的事,谁能预先知道呢?只是,有些事是必然要发生的,上帝预先安排好,绝不能更改!

    之颖快快乐乐的沿着小径走回家,一整天的课不曾使她疲乏,这个热心又善良的女孩子永远有发泄不完的精力。她又在想,晚上该去看看施廷凯

    ——管他欢不欢迎。也该再带玫瑰到山坡草地上奔跑一阵,看着她那两条逐渐强壮的小腿活动是件高兴的事。或者程以哲会来,最近他晚上总是来,这个男孩真的热心,比起韦皓来

    ——

    韦皓?她呆怔一下,韦皓已有一星期没来过此地,在学校虽然见面,却总

    ——感觉不到他存在似的。不,是他疏远了她

    ——哎!怎么想的?韦皓绝不会疏远她,韦皓是在

    “发奋图强”的用功,不是吗?或者今晚可以打电话叫他来,他从没见过以哲,他们该见见面,一定会成好朋友的!

    回到家里,慕贤和淑怡都没回来。厨房里有一袋爱莲母亲代买的菜,她放下书本,快手快脚的把蔬菜洗干净、肉切好。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瓶果汁灌下去,又吃了一块萨其玛,饱了。洗一把脸,朝施家跑去。

    穿起牛仔裤

    T恤的她显得分外修长,也分外青春——青春不是名贵的脂粉、不是华丽的衣服所能装扮出来的,青春是自然美。她跑到施家别墅门口,正待按铃,发现大门又是虚掩的,怎么回事?他们不怕想杀人灭口的凶手再来一次?

    她轻盈的穿过庭院,走进客厅,四周张望一下,一个人影也没有,施廷凯一定在书房。走了两步,地板发出奇异的

    “吱吱”声,这么漂亮的别墅,地板不可能这样差劲,她退回两步,依然吱吱作响。她怀疑的蹲下去看一看,竟是人工把地板弄松的,施廷凯预备怎样?真活捉凶手?凭那几支飞镖?

    她走到书房门口,沿路的地板都松动着,发出不同的声音。敲敲门,没有回音,推门一望,书房里没有人,奇怪了,廷凯去了哪里?连阿保,连陈嫂都不见踪影。

    正想转身回来,忽然听见背后饭厅里有些声音,像是有人在冰箱里拿东西。之颖高兴起来,总算有人,没有白跑一趟。

    她兴冲冲的推开饭厅门,也许用力太大,把冰箱前面的那人吓了一大跳。之颖一连串的对不起之后,发现竟是个不曾见过面的陌生女人。她背着身体,身上穿着一袭曳地白纱长睡袍,看不见她的脸,从她背影能知道,她必是个十分美丽的妇人。她一定是廷凯的太太静文了!

    “哎——施伯母,对不起,吓着了你,”之颖说:“我是之颖,杜之颖,施薇亚提起过吗?”

    静文没有回答,她背着的身体动也不动,好像是一具石膏像。之颖看她手里拿着罐头、杯子、鲜奶什么的一大堆,她好心的走过去帮忙。

    “让我帮你拿,”之颖走到她身边。

    “要拿去卧室吗?施薇亚说在楼上!”

    静文突然

    “啊”的一声,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般回转头,手上的罐头、杯子、鲜奶

    “碰碰”的掉了一地,杯子碎了,牛奶洒在地板上,罐头滚得好远。使之颖吃惊得张大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是静文那张脸!

    王静文不是出名的美人吗?连淑怡那种绝不应酬的人都知道当年上流社会第一美人王静文,但是

    ——之颖看见的是怎样一张脸啊!白得像墙壁,冷硬、平板得像大理石,像画出来般整齐的眉毛,死板的嘴唇。受惊的眸子,是脸上唯一有生气、会动的器官,怎么

    ——是这样的呢?两人对峙几秒钟,静文一转身奔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之颖惊魂甫定,深深的喘几口气。静文的模样是那么怪异,天知道是谁吓着了谁!

    之颖从来不是胆小的女孩,这一次可真被吓坏了。她们俩距离那么近,骤见那样一张平板、死白、毫无血色,甚至毫无人气的脸,怎叫人不吓破胆?那张脸虽不丑陋,可以说十分美

    ——好像画出来的,但是,那——不像人,像梦魇中时时出现,不出声,没动作,只用两只恐怖的眼睛定定望住你的黑衣女人

    ——多恐怖!

    不知是那一声惊呼,或是砸碰杯子的声音,引来了神色慌张的陈嫂,她推门进来,一眼看见之颖,她似乎已明白了一切。

    “杜小姐,是你!”陈嫂并不意外,很平静的拾起地上的玻璃碎片和罐头。

    “我看到一个好恐怖的女人——”之颖天真的说。

    “别乱说话,那是夫人,”陈嫂神色庄重的看之颖一眼。

    “夫人身体不好,十年没见过阳光,皮肤当然是苍白的!”

    “但是——但是

    ——”之颖不知从何说起。那种皮肤,那种平板绝不因为十年不见阳光的关系。

    “我告诉你别乱说,提都不许提,尤其在老爷面前,”陈嫂有点霸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啊!“你提起这件事老爷会发脾气,也许

    ——会不许你再来!”

    之颖点点头,她并不怕廷凯不许她再来,她只是好心的不愿惹起廷凯伤感。

    “我不说就是,施伯伯呢?”之颖问。

    “在后园!”陈嫂拿着碎玻璃杯走出去,她脸上有个

    ——近乎诡异的微笑。

    之颖不研究陈嫂的笑容

    ——一些中年或老年的独身妇人,总喜欢故作神秘,何必研究?她跳跃着奔进后园,黄昏的金红色霞光下,她看见了廷凯。

    依然是一副黑色太阳眼镜,依然穿得十分潇洒,他正在做什么?模样儿那么可笑!那是一条用长木板临时搭成的桥,弯弯曲曲的毫不规则,而且只有两尺宽,廷凯就在上面小心的、认真的前进。好几次,他几乎从那有一米高的窄桥上跌下来,看得旁边的之颖和阿保忍不住要叫出来。可是,他总能及时稳定自己,再找出正确的方向。那真是仿佛看得见一样,他花了多少时间来训练自己?为什么?就为那凶手?值得吗?

    之颖轻轻的透一口气,廷凯敏锐的立刻发觉。

    “是谁?之颖吧?”他站在木桥尽头。

    “扶我下来,阿保,预备练靶!”

    阿保沉默的看之颖一眼,他每次都显出不欢迎她的模样。他走过去扶下廷凯,带廷凯到旁边,预备好箭靶。很雅致、很美的花园加上这些木桥、箭靶,看起来不伦不类的,廷凯报仇的心实在太重了!

    “会射击吗?”廷凯问之颖,接过阿保递去的一枝枪。

    “学校军训课试过,不很准2”之颖说。她现在相信廷凯要亲自抓住凶手是认真的了。

    “看看我的枪法!”廷凯自信的笑一笑。

    他用脚踏踏草地,原来草地上有一块可令他辨别方向的小木块。他站直了,正对着箭靶,右手平伸,

    “碰”的一声,一粒小小的铅弹射中红心,箭靶上传来

    “铃铃”的声音。

    “射中红心了!”廷凯很高兴,用右手摸摸仍用绷带挂在身前的左手。

    “我的枪法比那该死的凶手高明多了!”

    之颖没出声,看着他再射五枪。那么神奇的,枪枪均射中红心,他的枪法比飞镖更准。只是

    ——之颖下意识的有点寒心,他愈自信就表示危险性愈大,是吧?

    他把气枪交给阿保,很准确的走向之颖。

    “有一星期没来了,在忙什么?”廷凯心情很好。“你那位医生朋友呢?”

    “他晚上会来吧2”之颖说。有阳光.她看见廷凯黑眼镜后眼眶附近尽是可怕的创痕。

    “你的手——好了吗?”

    “没问题,”廷凯再拍拍手。

    “凶手再来时,受伤的绝不会是我!来,我们到书房去坐!”

    “施伯伯,你请那位美国权威的眼科医生什么时候来?”之颖关心的。

    “唔——快了吧!”廷凯似乎不愿深谈。“不过我相信,就算我看不见也一样能捉到凶手!”

    “可是危险啊!”之颖小声叫。

    “十年前眼睛看得见时也一样危险,不是吗?”廷凯拍拍她,带她进书房。

    “你完全想不出凶手的动机?”之颖好奇的。

    “想象不出,我一向只帮人打赢官司,我又从不跟人结仇,十年来我想过千万遍,我想不出理由!”他摇头。

    “你—一太太呢?”之颖眨眨眼,她又想起那平板、恐怖的脸孔,咽一口口水,她不敢问。

    “静文?她怎么可能有仇人?她是人人欢迎的好人,谁会仇视她?”他又显得激动,可怜的他,怎样在爱着静文啊!

    “忍心下手伤她的不是人,是禽兽!”

    “她有没提过——认得出那个凶手?”之颖再问。她觉得这件事里似乎疑点太多,绝不平常。

    “受伤以后,十年来她都没出声,”他伤感的叹口气。“她沉默得令我心痛!”

    之颖出不了声,她不能再深问,那会涉及廷凯夫妇之间的私事,她无权这么做。

    “大门没关上,我认为还是小心点好!”她直率的。

    廷凯胸有成竹的笑一笑。

    “谢谢你的关心,之颖,”他再笑一笑。

    “大门是我故意开的,我要让他进来!”

    “他?凶手?”之颖怔一怔,她可没那么深的心机。

    “哦!施薇亚什么时候回来?”

    “明后天吧!”廷凯摇摇头。

    “可怜的孩子,那个李立奥吓坏了她,连结婚都不敢请客!”

    “她去了哪里?”她追问。

    “香港!”他不会瞒住之颖。

    “预备十天回来,他们在香港办好去澳洲的手续,回来住一星期就走!”

    “去澳洲定居?不再回来了?”之颖意外的。

    “过一两年,等李立奥忘掉这件事再回来!”廷凯淡淡的。他对这件事并不十分关心,他全副精神放在捉凶手的事上。

    “一两年后李立奥就会忘记?”之颖自语。

    “怎么?你认为这样避开不对?”廷凯又意外了。

    “李立奥——并不坏,我认为大家讲清楚比避开好,又避不了一辈子的!”她坦坦白白的。

    “你和薇亚谈谈吧!”廷凯说:

    “我不明白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本来好好的,怎么突然会跑出个潘定邦的?”

    “你见过李立奥?”她问。

    “看不见,能感觉得到,”廷凯笑笑。

    “很任性、很爽朗的一个年轻人,或者——薇亚觉得定邦比较合适吧!”

    之颖又坐了一阵,实在有点坐不下去了。她对廷凯这种态度完全不同意,廷凯心中似乎只有静文,再也容纳不下第二个人,甚至他的女儿。他对薇亚不关心

    ——并不同于美国那些采放任子女态度的父母。或者他也爱薇亚,只是完全不关心。像这样一件婚姻大事,至少他该提出意见,他是父亲啊!他好像完全不管。

    “你也觉得潘定邦比李立奥好?”她问,声音硬了起来。

    “我不知道,薇亚觉得谁好就行了!”他拿起书桌上的飞镖。“婚姻是她的,不是我的!”

    “她是你的女儿,你该关心!”之颖忍不住叫起来。怎样的父亲?被仇恨蒙蔽了爱心?

    “你怎么这样说?”廷凯皱皱眉。

    “薇亚够大了,她应该自己能选择!”

    “你甚至不提一点意见?”她不客气的。

    “你心里只有怎样捉凶手,报仇,是吗?”

    “之颖,我能听出所有声音,我仍是看不见,”廷凯叹一口气。“你懂吗?我相信薇亚选择是正确的!”

    之颖呆一下,她怎能这样对廷凯发脾气?完全不关她的事,她太过分了!

    “我回去了!”她闷闷的撅着嘴生气,也不知道她气廷凯还是气自己!

    “有空再来,大门不再紧闭了!”廷凯站起来,摆好位置又开始练靶。

    之颖低着头走出去。她实在想不明白,廷凯曾是最出名的大律师,他该比所有人更熟知法律,他能帮每一个人打赢官司,为什么不能帮自己?他该把这事交给警方办理,十年前就该。但是,他却在十年后的今日坚持要自己办,为什么?他不理会女儿面临的爱情困扰,他不怕自己面临的生命危险,他固执得有点不可理喻!

    或者,这是他心中唯一解不开的结吧!有时人就是那么愚蠢,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结,轻轻一拉就开了,他却要费许多年的时间才脱得了困,不是蠢吗?

    大门处,彪形大汉阿保等在那儿,他的脸色好严重。

    “陈嫂说你见到了夫人!”他劈头就说。

    “怎么样?她是不许人见的?”之颖没好气的。她已被静文吓坏了,陈嫂和阿保还想做什么?

    “不是不许人见,”阿保摸摸头,他这种长肉不长心的人倒是没有坏心眼。

    “只是——你别说出去!”

    “说什么?当我是长舌妇?”之颖的牛脾气来了,冷冷硬硬、凶凶霸霸的叉起腰。

    “不,不是。”阿保的脸都涨红了。

    “我的意思是别告诉老爷!”

    “施伯伯?”之颖呆呆的。

    “你们怎么回事?施伯伯难道不知道自己太太的情形!”

    “请你千万别提起!”阿保眼光很诚恳。

    “说过不提就不提!”之颖拍拍胸口。

    “告诉你,施伯母可把我吓坏了,她那张脸

    ——”

    “杜小姐,”阿保大喝一声。

    “嚷也没用,我是吓坏了,”之颖稚气的摊开双手。

    “我又不是在胡扯,又不是在骗人!”

    “杜小姐,这是我们唯一的要求,”阿保只好软下来,他是不能对一个稚气的女孩子呼呼喝喝的。

    “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

    “哦!”之颖睁大了又黑又圆的星眸。

    “那——我不说就是,你放心,阿保!”

    之颖双手插进牛仔裤袋里,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走回家。阿保的话真神秘,什么关系重大,不过

    ——答应不说就一定不说,之颖是个守信用的人!

    淑怕已做好晚餐,父女三人吃得津津有味。杜家不富有,但是他们分工合作,做妥所有的事。杜家的人看来也不特别互相关心,但是,他们的爱、他们的亲情表现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上。

    之颖是个很乖的女孩,除了保持那份纯真、那份珍贵的稚气之外,她爱读书,也爱玩,只是,她的玩法和别人不同。当她帮助淑怡做完她能做的家事外,她总是玩得那么正派,也那么淡泊

    ——不慕虚荣、不沉迷于灯红酒绿的淡泊。她从不夸张自己,不论优点、缺点,她都那么自然的把自己放在人们面前。她不重视物质,她从来不会在镜前多花一秒钟,但是她注重灵性的追求

    ——那是精神上的。她不是美人,但是她青春,她全身焕发着青春的光芒,她黑眸中孕育着智慧和灵气。她是个脱俗的女孩子,普通的人只能发觉她与众不同,特殊的男孩子才能发现她的内在美和那一股捉摸不到的灵气!

    韦皓只是她自小到大的玩伴,十多年来只知她与别的女孩不同。真正欣赏她的

    ——暗暗的、不露痕迹的,是程以哲!

    看啊!他又踩着小径上的月光大步而来。他那不羁的笑容,他那洒脱的神色,还有他后天因学识和环境所训练出的沉稳,他不是脂粉明星似的美男子,可是他比美男子更吸引人

    ——内在的!

    “嗨!我来了!”他微笑着朝之颖挥手。

    之颖穿着红色热裤,白色

    T恤坐在绿色的草地上,手中抱着乳白色的吉他,月光下,红绿对比也变得那么和谐。她刚洗完澡,脖子里、手臂上全是痱子粉,头发也湿湿的贴在头上,只是两只又圆又亮的黑眸在转动,她显得稚气又生动。

    “玫瑰没出来,慧玲关着房门,”之颖指指丁家。“等会儿我们一起去看看!”

    “玫瑰没出来我不能来看你?”他半开玩笑的凝视她。这个女孩全身都是

    “真”的光芒,他心中流过一股温暖,

    “真”的一切总给人温暖。

    “看我?”她咧着嘴笑了。

    “我打电话让韦皓来,好让你们见见面!”

    “他来吗?”他问。

    “他不在家!”她摸摸湿头发。

    “奇怪的是爱莲也总不在家,若你不来,我就惨了!”

    “我不来时你可以打电话给我,”他笑一笑,含有深意的说:“我永远不会不在家!”

    “好!我记住了!”她拍拍手。她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

    “只记住不行,要打电话给我!”他说。

    “你天天来,我何必打电话?”她瞪着他,眼中一片澄澈。

    他暗暗叹一口气,无奈的默然,她太直率、太纯真了。

    “明天我不来,等你电话才来!”他仍然在笑。

    “我明天打给你!”她甜甜的笑。

    “嘿,程以哲,以后被别人误会,没有女孩子肯要你了!”

    “谁在乎?”他洒脱的说。坐在她旁边。

    “我从来没打算让女孩子要我,是我要女孩子,主权在我!”

    “够性格!”她弹一下吉他,突然跳起来。

    “你等一下,我再打电话找韦皓!”

    她跳过灌木树,冲进爱莲家,一分钟后又出来,神色有点沮丧,有点怀疑。

    “韦皓还是不在,他妈妈说他放学没回过家!”她嘟起嘴巴。“他该五点钟到家的!”

    “也许他有重要的事!”他安慰着。

    “他从来都没有重要的事,下午在公路局车上也没提起!”她摇头。“明天我一定要问清楚!”

    “那么现在呢!一直要嘟着嘴、气鼓鼓的对着我?”他开玩笑,他想使她轻松点。

    “怎么会?”她又笑了。

    “韦皓一定有重要事情,我知道,我了解他那个人!”

    “很高兴看见你笑,天又晴了!”他打趣。

    “来,我们去丁家带玫瑰出来,”她伸手给他,把他从草地上拉起来。“到士林去逛逛好吗?”

    “士林有什么可逛的?到后面山坡上不更好?”他说。

    丁家大门紧闭,窗帘也深深低垂着。之颖和以哲既然打定主意找玫瑰出来玩,也就不客气的敲了门。

    开门的是丁范,他的脸色不好,似乎在生气。

    “是你们,”他勉强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

    “请进来坐!”

    客厅里开着冷气,只有丁范独自一人在看书,慧玲和玫瑰都不在。

    “我们想带玫瑰出去走走!”之颖说。

    慧玲从另一扇门里探出头来,她好敏感,一听见玫瑰的名字立刻就出来。她的眼睛红肿,脸色阴沉

    ——很可能是两夫妇又吵了嘴。

    “玫瑰睡了,明天吧!”慧玲说。声音里仍有哭意。

    “那——”之颖预备退出去。

    “丁先生,丁太大都在,我正好有个问题跟两位谈一谈,”以哲接口说:“可以吗?”

    “谈什么?”慧玲立刻露出戒惧的神色。

    “坐下来慢慢谈吧!”丁范请他们坐。

    慧玲瞪丁范一眼,不情不愿的坐在一边。

    以哲看看之颖,他不是莽撞的男孩,他说要谈必然是有所准备的。他是要谈玫瑰进学校的事吧?

    “我已经安排好玫瑰进我们学校的事,”他平静的说:“她可以一边学习,一边接受学校医疗中心的治疗!”

    “学校?”慧玲眼睛睁得好大,似乎在

    ——恐惧,连进学校也恐惧?没有道理!她刚坐下的身体整个从沙发上弹起来。

    “谁说玫瑰要进学校?谁说的?”她叫。

    “我们和丁先生谈过,他很赞成,”以哲心中吃惊慧玲的强烈反应,脸上却不表露出来。

    “进学校是玫瑰唯一的途径,是对玫瑰好!”

    “你,是你!”慧玲突然转向丁范,恶狠狠的指着他的鼻尖,红肿的眼中又充满了泪水。

    “你到底是何居心?玫瑰也是你的女儿,你就忍心送她去那种

    ——集中营?丁范,有我在,就绝不能让你那么做,除非

    ——我死了,我也要带玫瑰一起去死!你们抢不了玫瑰,抢不到!”

    “集中营?你说什么?”之颖傻傻的望住慧玲,盲哑学校说是集中营,她神经不正常?

    慧玲不理她,依然那么坚定、那么固执、那么不可理喻的瞪着丁范,这个做丈夫的神色竟然是那样可怜。

    “玫瑰是我的,一切由我作主,”她又说。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流,除了那恶狠狠的神色,她看来也可怜兮兮的。

    “听不见,讲不出,她已经是个可怜的孩子了,你们还忍心折磨她?送她去集中营?你们还有人心吗?”

    “慧玲,你理智一点,”丁范忍不住叫着。他们夫妻每次就这样吵架的吗?

    “当着客人面也不怕人笑话?人家是帮助玫瑰,是进学校,不是集中营,这点都分不清!?

    “集中营!”慧玲竭斯底里的叫。

    “是集中营。玫瑰不要人帮助,有我保护就行了,还有什么地方比母亲的保护更安全的?你们不要来惹玫瑰,我不会答应你们的!”

    以哲眉心微蹙,他在研究慧玲怪异的神色和奇特的话,为什么要把学校说成集中营?她受过什么刺激?她看来才三十岁,不可能有机会进过集中营啊!

    “慧玲,你讲点理,”丁范忍无可忍的。

    “怎么幼稚成这个样子?好歹都分不出?”

    “我是分不出,”慧玲哭叫着。

    “谁要抢走玫瑰就不行,谁要玫瑰去那——集中营,谁就是仇人!我有权保护我的女儿,你们走,永远别再来!”

    “慧玲——”丁范气得全身发抖。平日慧玲总是好好的,提起这件事就像发疯了一样。

    “别叫我!你总是帮外人要带走玫瑰,你嫌她又聋又哑是不是?”慧玲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女儿是我生的,你嫌她,就一起赶我们走好了!”

    之颖呆呆的站在一边,她绝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慧玲也未免过分不讲理了,把丈夫气成那样有什么好?难道慧玲自己舒服?她不等于在折磨自己吗?这件事看来是不能管了,不能弄得他们夫妇失和。

    之颖轻轻扯一扯以哲的衣服,她从来没见过夫妻吵嘴,她的父母二十几年相敬如宾,这次她真呆住了。可是以哲似乎没感觉到似的,他仍用平静、稳定的声音说:

    “没有人抢走玫瑰,她只是像普通的小朋友一样,早晨上学,中午回家,”停一停,看见慧玲没有反应,再说:“我们学校有一些从外国买来的仪器,为什么不给玫瑰一个机会去试试?你爱玫瑰,难道不希望她能听、能讲一些简单的话?”

    “骗人!”慧玲狠狠的摇摇头。

    “玫瑰是先天性聋哑,医生说过不能医的——”

    “你带她看了多少医生?为什么不肯让她看多一次?”以哲把握着机会。“我是五官医生,让我帮她,好吗?”

    慧玲打量以哲一阵。他是医生?这么年轻?而且又洒脱,又不羁,是医生?他该是校园中绿茵上的人物。

    “你不是医生,你在骗我!”慧玲停止流泪。

    “我是不是医生你就会知道,”以哲开始有点把握。“先不决定送玫瑰进学校的事,你找一天到我们学校看一看,你满意了再考虑,行不行?”

    “我不去!”慧玲眼中又出现类似惊恐的奇异神色。

    “我不去那种地方!”

    “慧玲,为了玫瑰,你就去一次吧!”丁范说。看得出慧玲态度有些改变,是为那个年轻的医生吗?

    “我陪你去,慧玲!”之颖自告奋勇,一片热心。

    “我后天下午才有课!”

    “来吧!你和之颖两个来,”以哲说:

    “我后天十点钟等你们!”

    不等慧玲回答,他拖着之颖快步走出去。他知道慧玲爱玫瑰,他知道慧玲内心善良,她只是心中有个结。他现在要做的,是解开那个结。他几乎有把握后天慧玲一定去!

    “吓死人,没想到慧玲那么凶!”之颖伸伸舌头。

    “保护孩子是母亲的天性,怪不得她!”以哲说。

    “没有人要害玫瑰啊!”她稚气的叫。

    “她心里是这么想,”以哲摇摇头。

    “我相信能有办法纠正她的观念!”

    “嘿!她比你还大,你纠正她?”之颖皱皱鼻子,笑得像个小女孩,眼睛亮得像夜空中的星星。

    “不是年轻的问题!”他沉思着。

    “之颖,陪我走一走,我要仔细的想想!”

    “想什么?”之颖傻傻的。

    “丁太太的古怪!”他说。牵着她的手,慢慢的朝小径外的公路上走去。

    他说要想一些问题,之颖很听话的在一边不出声,乌溜溜的眸子直在他脸上转。他的侧面轮廓相当好看,是因为他在外国住得久?普通东方人的鼻子比较扁,侧面多半不好看,他却不是,好看得很有型、很有性格!

    站在公路上,他看一看方向,慢慢朝天母那边走。他始终牵着她,像牵一个孩子,一个小妹妹。

    “后天我要试探一下丁太太,”他停下脚步,抛开思索了好久的问题。“她总说学校是集中营,有毛病,对吗?”

    “可怕的名字,集中营,”之颖扮个鬼脸。

    “使我想起电影里那些纳粹军人!”

    “爱看电影?”他看着她。她真清纯,就像那一片原野。

    “普通,”她耸耸肩。

    “对电影我好挑剔,挑明星,挑导演,还挑故事!因为我不想虐待自己!”

    “说得不错,明天晚上去吗?”他问。很自然的,是不是?不像一个公式化死板的约会。

    “谁演的?谁导演?什么故事?”她反问。也好自然。

    “没有明星,没有导演,没有故事,”他笑着。“我一个朋友,在加拿大做事,他带来一部由许多短片组合的电影,纯艺术的,讲究意境和画面美,由加拿大国家拍的!”

    “是吗?那不是电影院的电影了?”她问。

    “不是电影院的电影,常在我们学校会议室放映!”他说。

    “我去!几点钟?”她好高兴。

    “我来接你吧!”他想一想。

    “如果韦皓来,或者有别的朋友,让他们一起去!”

    “一言为定!”她拍拍手。

    “认识你真好,程以哲!”

    “好是好,能不能——改变一种称呼?好像叫以哲这样的!”他看着她,眼中光芒好热烈。

    “那怎么行?我不习惯只叫人名字!”她天真的摇头。“我叫韦皓十几年了!”

    “小女孩长大了也该学点礼貌啊!”他笑。

    “哎——”她的眼睛乌溜溜的一转。

    “程以哲,你的侧面很好看,有人告诉过你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他摇头。这孩子!真拿她没办法,才说别这么叫,她已经忘记了。

    “男孩子不能说漂亮,说好看

    ——也勉强,”她皱着鼻子自言自语。

    “潘定邦漂亮,但脂粉气。韦皓好看,李立奥是帅,你

    ——嘿,是性格,是洒脱!”

    “很好的评语呀!”他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我对人从来没有坏评语!”她拖着他的手朝回路走。

    “对坏人呢?”他打趣着。

    “我会想个办法帮他变好,”她一本正经的。

    “如果没办法,我会走开,不理会那种人!”

    他没出声。他有个感觉,即使真正坏透了的人遇到之颖这么纯的女孩子,伯也不会使坏心吧!

    他们就那么沉默的、安静的、悠闲的走向小径。月光轻柔的洒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四周、他们头顶脚下都是一层朦胧的银辉,像踏月而行。有人说善良的人们是天上的天使所变!他们是天上最可爱的一对天使,是上帝最宠爱的!

    一辆公路局车在小径口上的站牌下停下来,一对年轻人跳下来。远远的看不真切,女的似乎是爱莲,男的是

    ——韦皓?!怎么会是韦皓?韦皓怎么会和爱莲在一起?韦皓不是之颖的朋友?

    之颖心中震惊,下意识的停下脚步,眼睁睁的望住他们。他们是偶然相遇,是吧?韦皓是好心的送爱莲回家,对吗?他们不是约好的,他们不是

    ——

    韦皓握着爱莲的手,两人凝眸相视,无限情意的站在灯柱下。爱莲的脸那么美,那么柔和,像一朵又美又柔的云雾,软绵绵的,令男孩掉下去再也爬不起来。韦皓的脸色

    ——天!多么陌生的神色?之颖从来没见过,十多年来一次也没有。他那么专注的凝视爱莲,他的眼光那么恳切,那么深情,他的世界中只能容纳下爱莲,他甚至看不见在公路上那十多年的女朋友之颖。

    他们就那么手握着手凝眸而立,任何人都会说是很美的一个镜头,毕竟,英挺的韦皓和柔美的爱莲是那么相配,当然,得除了之颖!之颖说不出心里的感觉,她觉得麻木,觉得冰冷,觉得愤怒。天下最可卑的事莫过于感情的欺骗,韦皓背叛了她,爱莲出卖了她

    ——或者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而他们却是她唯一最接近的朋友,怎能不愤怒?怎能不麻木?怎能不冰冷?

    以哲发现了之颖突然之间的改变,是因为前面灯柱下的年轻情侣?纯良的之颖眼中竟也有一抹要毁灭全世界的光芒,她的手变得又冷又硬,她感觉得到

    ——他牵着她的手。她正捏紧拳头。前面的年轻人是谁?

    另一辆回台北的公路局车从天母开来,韦皓迅速的吻一吻爱莲的面颊,跳上车绝尘而去。灯柱下的爱莲依依不舍的张望着,直到汽车消失在黑暗的公路尽头,才慢慢的沿着小径回家!

    这就是爱莲近来说不在家的原因?这就是韦皓藉口用功而疏远的秘密?怎样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