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午夜吉他 四(1/2)

    从木栅到台北的公路局汽车上,连粗心大意的之颖也发觉气氛不对。韦皓今天的神情好奇怪,闷声不响,沉着一张脸,谁得罪了他?

    十多年的交往,韦皓从来没有这种情形,顶多发发脾气,吵几声,事过境迁也就算了。像今天连续发生这么久闷气的情形,真是绝无仅有。

    “你怎么了?韦皓!”坐在汽车最后排,之颖问。

    “没什么!”韦皓粗声粗气的。谁会相信?

    “没什么的话就别这副怪样子,”之颖忍住笑,“你以为自己只有十岁?”

    韦皓不出声,也不动,依然那么铁青着脸。

    “如果你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我可不陪你生闷气,”之颖坦率地说,“我情愿回家睡觉!”

    “你当然喜欢回家啦!”他总算逼出一句话,脸色却更加难看了。

    “怎么?回家也不对?我看你吃错了药!”之颖没好气。她最怕人当面顶她。

    “我当然吃错了药,”韦皓冷哼一声,这家伙怎么完全变了,“我错得连眼睛都看不清人!”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之颖睁大了眼睛,“我看你在发神经!”

    韦皓把脸转向窗外,一副赌气的模样。

    之颖也把脸转向一边。她自问没有做错什么,韦皓这样对待她

    ——若不道歉,她永不原谅他。

    汽车摇摇摆摆直驶台北,拥挤的车中全是政大下课的学生,谁也不会发现他们的争执。到了台北车站,之颖随着韦皓下车,才

    —阵功夫,她已把刚才的气恼抛在脑后。谁高兴去记住那些烦人的事呢?

    “韦皓,到我家去吗?”她兴致好高,“我们去爬院子后面的小山,好吗?”

    “我不去!”这活泼的男孩脸色未见好转,“为什么不叫他陪你?”

    “他?谁?”之颖呆了一下。

    “问你自己!”他恼怒得涨红了脸。

    “问我自己?”之颖的脸也涨红了,是被冤枉的气恼,“发你的鬼疯,谁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冤枉了你?”韦皓忍不住叫起来。他们俩都是这样的,火起来时哪管四周有多少人,吵了再说:

    “当然冤枉我,”她叫,眼睛都红了,“哪个烂舌头的坏蛋说了什么谣言!”

    “别乱骂,去问你的好朋友!”他已忘了爱莲的警告。

    “好朋友?文爱

    ——莲?”她几乎不能置信,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也

    ——没什么!”书皓呆一下,声音低下来,

    “她说昨天晚上有个男孩子陪你弹吉他,唱歌,还一起去施家!”

    “你就以为是我男朋友了?”她双手叉起腰,气焰一下子涨得好高,“见你的大头鬼,那是医生,是心理专家,去帮助攻瑰的!”

    “真的?”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没想到你这么小气,更没想到爱莲这么多管闲事,”她得理不饶人,“你们两个真是天生一对!”

    “我和爱莲?”韦皓傻傻的笑了,一早晨的气恼完全消散,那么你呢?”

    “绝不忌妒!”她拍拍胸口,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当有一天你真的爱上另外的女孩子时,我一定

    ——嘿!衷心的祝福!”

    “是你度量大?或者是根本不在乎我?”韦皓乐了,心里再无烦恼、牵挂,开什么样的玩笑都无所谓。

    “都不是!我不愿意抓住一个不再爱我的男孩,天下最不能勉强的就是这件事!”她坦白地说。

    “说得令我惭愧,我刚才的忌妒变成莫名其妙了!”他摸摸头发,“下次不听爱莲的!”

    “文爱莲那个人我最了解,担保她没有恶意!”她说。

    “之颖,我没你那么好的脑子,若想追上你的成绩,我只好加油苦读。”韦皓说,“我从今天开始,发誓不再抄你的习题,我要回家做功课!”

    之颖歪着头,看了他半晌,拍拍手,扶起脚踏车。

    “很好,回家的理由充足。”她潇洒地跳上车,挥挥手,“明天见!我会找玫瑰去捉蝴蝶!”

    韦皓看着之颖远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人群中,才转回头,走向零南车站。他说的是真话,他发誓不再抄之颖的习题,他也是个高傲的男孩子,怎能忍受永远屈居下风?尤其是最近,爱莲出现在他和之颖身边的时间多了,每当之颖无意中刺伤了他

    —之颖绝对无心的,他了解,之颖甚至不知道那些话可能刺伤他!爱莲总露出那种似同情,似怜惜,似不平,又似气愤的眼光。

    说实话,他受不了爱莲那种眼光!爱莲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他想。她似乎总是帮着他,向着他,他们认识了一年多,她似乎永远默默地守在一边。她的眼光那么安静,那么柔和,她的笑容那么斯文,那么羞涩。他能常常感觉得出她在注视他,当他把视线转向她时,她又那么震惊地逃开了。她和之颖是好朋友,可是她们竟是那样的不同,她们像地球上的两个极端,自然,她们令韦皓的感受也绝不同。

    之颖,青梅竹马的伴侣,他们一直那么合得来,像自然融汇的两股溪水。也许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之颖从不令他有什么特别感受。爱莲呢?每当她那样看韦皓,他觉得紧张,觉得心颤,觉得莫名其妙的喜悦。这是什么?不是喜欢,不是爱吧?他喜欢的,爱的是之颖,那朗爽,快乐,特别聪明,又特别爱管闲事的之颖!

    零南车站的站牌下有个微笑的浅蓝色影子,很脸熟,很

    哎!怎么会是爱莲?她不可能站在这儿,她的家就在学校附近,她

    ——是他看花了眼吧?

    “爱莲!”他下意识地叫着,掩不住那份涌上来的喜悦。

    “我

    ——有一点事,”爱莲脸上浮起红晕,

    “到台北来买几本书!”

    韦皓心中奇怪,买几本书为什么站在此地?

    “我还有几句话想

    ——解释,”爱莲舔舔唇,那淡淡的笑容十分引人,

    “我在等你!”

    “等我?”韦皓控制不住心花怒放,“什么事?其实,你可以打电话找我的!”

    “反正已经到了台北,我知道你们这个时候放学,”她斯斯文文的,“我也刚来!”

    韦皓下意识地回头望望,之颖早已不见踪影。不知为什么,他有些作贼心虚的感觉。为什么心虚?他可说不出来。

    “哎

    ——那边有家冰店,我们坐下来谈吧!”他说。全身都拘束,这个新奇的感觉,和之颖在一起就不会这样。

    爱莲没有反对,跟着他走过去。

    是那种门大大的开着,光线从四面八方涌入,毫无情调可言的冰店。小小的圆台可以坐四个人,肥胖的老板娘坐在高高的柜台上,几个不穿制服的女侍穿梭其中。

    “吃什么?”韦皓看爱莲。这个女孩美得细致,美得古典,耐人寻味。

    “布丁!”爱莲低垂着眼帘,浅浅的红晕依然在脸上闪动,嘴角隐约的笑意看来是欣悦的。

    “两客布丁!”韦皓吩咐女侍。

    就这么对坐着,他们之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似乎是,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说

    ——有一点事要解释?”他问。在她面前,他能十分自尊,自信,这是种令男孩子满足的情绪。

    “昨天晚上

    ——我不该打电话给你,”她依旧垂着眼帘,

    “我并不想挑拨和破坏你们!”

    “没有人这么认为,”他认真地说,“我了解你是在帮我,之颖也说你绝无恶意!”

    “之颖她

    ——知道了?”她抬起眼帘,好吃惊,

    “我真的不是要破坏,我——”

    “放心,爱莲,”他的手自然地盖住她放在台上的手,“我们都是好朋友,我们了解!”

    她的脸蓦然红了,她没想到韦皓会那样

    —对她。她窃喜,她兴奋,她没有收回被压住的手。

    “哎

    ——”韦皓反而不好意思了,他在做什么?他的动作简直完全没经过大脑,他只是那么自然的就做了,他怎么可以那样对待害羞的爱莲?不过

    ——看来爱莲并没有生气,他放心一些,“你是之颖最好的朋友,当然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胡乱地说。

    “没有之颖,我们不能成为朋友?”害羞的女孩也提出大胆的问题。

    “不

    ——当然是朋友!”他呆怔一下,爱莲这么说是暗示什么?他心中一下子乱得

    —塌糊涂,那些乱线却被一层喜悦、一层甜蜜的感觉所包围,

    “当然是朋友!”

    爱莲的视线从睫毛缝中透出来,那盈盈的流转的眼波,使韦皓心中的乱变成一股热,一股从未有过的热!他有个感觉,即使叫他为爱莲赴汤蹈火,他也万死不辞。

    “我们是朋友!”他再说。他又握住了她的手—和刚才那次完全不同的!

    爱莲眨一眨眼,一层水雾使她眼光更晶莹透剔。她嘴唇动一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外表看来依然那么平静,她的心却在燃烧!

    他们就那么互相凝眸相望一阵。那阵燃烧的火焰过去之后,他们冷却下来。他放开她的手,竟也说不出话。

    他不想背叛之颖,完全不想,他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男孩子。他和之颖已经十多年,他不能放下那段感情,但是爱莲

    ——他矛盾了,好矛盾!

    他难堪地发觉,他竟也喜欢了爱莲,而那种喜欢和对之颖的完全不同。

    女侍送来布丁,缓和了他们之间的难堪与异样情绪。他们低下头来吃布丁,吃得很慢,很难下咽似的。一个小小的布丁吃了老半天,韦皓依然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说。他有些气自己,怎么这样呢?他生平最看不起朝三暮四的人,自己

    ——竟有此嫌呢?

    “爱莲,我很抱歉,”活泼开朗的男孩子也期艾起来,“如果我冒犯你的话!”

    “没有冒犯,是我

    ——不好!”她不敢抬头。她心中也矛盾,也难堪。她喜欢韦皓,之颖却是她最好的朋友,叫她怎样呢?她是那么害羞,那么文静的一个女孩,她却不惜采取主动,采取暗示

    ——唉!她若不这么做,她会爆炸!她是那么喜欢韦皓,喜欢他的优点,也喜欢他的缺点。她总是想,韦皓若是她的男朋友,她决不会像之颖那么对待他。她会温柔的,体贴的,用所有的爱心

    ——想也没有用,韦皓怎么会属于她呢?她只是做梦!

    刚才韦皓对她似乎也有情,只是那么一刹那,他又变了。她永远忘不了韦皓温暖的手压住她的一刹那,她像掌握了全世界!韦皓放开了她,好像很懊悔,唉!韦皓是之颖的,她来等他,分明是自扰扰人。

    “走吧!”韦皓放下十块钱。

    他们默默地走出冰店,默默地走到公路局车站。韦皓替爱莲买了一张往天母的车票,就默默地陪着她等车。他们那样站在一起实在很像情侣,他高大、英俊,她柔美、细致。谁说他们不是一对呢?周围许多乘客不都在悄悄的在注视他们吗?

    等了将近十分钟,多难挨的十分钟啊!班车终于倒迟着进了站,一些等待着的乘客开始上车。

    “韦皓,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很

    ——糟?”爱莲看着他,急切地问。

    “我不知道对与错。”他回答得更困难。他能背叛之颖?他们刚才误会冰释,和好如初,他刚刚才说过不再听爱莲的,怎会想到事情一下子变成这样?世界都变色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答复你。”他老实说。

    “我知道我不该来,”她喃喃自语,眼中隐有水雾,“是我自己把梦敲碎,把希望打破!”

    “爱莲

    ——”他的心扭成一团。天!要他怎么做?那么害羞的爱莲能讲出这种话,表示

    ——她在喜欢自己,很喜欢,他该怎么做!

    “我不能为难自己,更没有资格为难你!”爱莲摔一摔头突然坚强起来,“我

    ——回去了!”

    “爱莲

    ——”他情急地抓住她的手臂,他只知道不能放她就这么走,但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爱莲站住不再移动,整张小脸上的光辉,可以照亮全世界。这是爱情,害羞的女孩子也有了爱情,只是

    ——那样难堪而复杂,她无法理出一个头绪。她把盼望的眸子仰望在他脸上,这个高大的男孩能帮助她,能支持她,能了解她,她完全相信!

    “是

    ——怎样?”她轻轻地问,那声音像暮鼓晨钟,敲醒了他沉睡的爱情

    ——沉睡的爱情?怎么说?他和之颖呢?

    “爱莲

    ——”他好难堪,怎么说得出口呢?爱莲明知他仍是之颖的男朋友,爱莲明知他和之颖依然很好,哎

    ——爱莲那神色,使他全身都像在燃烧。

    “告诉我,是怎样?”她热烈地问,“你知道,你的话能使我恢复

    ——自尊心。最近,我总是觉得自己好荒谬、好卑鄙。我这个人

    ——简直糟透了。可是我没办法,真的,没有人能了解我的感觉,谁想做

    ——对不住朋友的事?”

    韦皓深深地吸一口气,一种英雄气概的情绪充满了全身。深深自责的爱莲看来楚楚可怜,他不是铁石心肠,何况他也在喜欢爱莲,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他有了决定。即使有苦难,有悲伤,有折磨,别只压迫爱莲,让他们一同承受吧!

    很奇怪的,在他有了这决定后,之颖的影子并不缠扰他,而且渐渐淡去,他心中的矛盾也一下子消失。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爱莲对他远比之颖重要,这

    ——是怎么回事?

    感情的事竟如此不可思议,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会放弃之颖

    ——他放弃之颖了吧?

    “跟我来,让我慢慢告诉你!”他开朗地说。

    他那么轻松、那么愉快地拥住了爱莲

    ——哎!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爱莲是之颖的朋友啊!之颖

    ——会难过?会痛苦?不,不,当然不,之颖才说过会祝福他的,他

    ——真的爱上了另一个女孩?

    他和爱莲的感情不是突发的,他们一定很久了,之颖给了他们那么多在一起的机会,不是吗?只是他傻,他糊涂,他没发觉而已!

    他带她走进火车站旁不远的

    “青龙”。他第—次来,他早听过许多同学说起,很日本派的字眼

    “纯吃茶”。他们走上灯光黯淡的二楼。他心里一直盼望着有一天能带之颖来坐坐,想不到却是爱莲,天下的事情真奇妙得很。

    很多对情侣相依地坐着,昏暗中互相看不见对方的难为情。女侍带他们坐定在一个卡位上,先收钱,再送来两杯果汁,行动快得出奇,是不想打扰客人吧!

    古典音乐倒很优美,看真了,有些情侣的动作却令人脸红。韦皓和爱莲都好吃惊,怎么是这样的呢?同学不是说很高尚的吗?

    “哎

    ——我不知道是这样的。”韦皓低声解释,

    “我以为是聊天,听音乐的地方!”

    “不必管别人,我们可以聊天。听音乐!”她细声说。

    他点点头,自己正派不就高尚了,是不是?

    “你说要慢慢告诉我?”她看他一眼。暗暗的灯光下,她特别美,美得有些神秘。

    “我

    ——不知道该怎么说,”韦皓看着指尖,

    “刚才你要走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意念,是

    ‘抓住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我太蠢!”

    “你想到

    ——之颖吗?”她悄声问,虽然声音那么低,却有太多的喜悦。

    “没有!”他坦白,“我从来不说假话,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她!”

    “韦皓,我不是要求你怜悯我!”她庄严地说。

    “我没想过这两个字,”他认真地摇摇头,“爱莲,刚才我只感觉到你对我比之颖对我更重要!”

    她没出声,过了好久,好久,才长长地透一口气。

    “韦皓,我有偷窃的感觉!”她满足地靠在椅背上。

    “勇敢的偷窃!”他说。他很想握住她的手,在这种地方,他不敢,他怕冒犯了她,

    “你使我们两个,不,该说三个人都不会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

    “你和之颖在一起十几年了!”她轻轻说。

    “我们像最亲爱的兄弟姐妹,”他说,“不是遁词,不是逃避责任,不是找借口,是真话!之颖和我

    ——从来都没有我对你的这种感情!”

    “我不明白!”她嘴角露出浅浅的甜笑。

    “对你,是狂热的,是燃烧的,”他稚气地望住她,“对之颖是淡淡的,是自然的,是

    ——习惯的!”

    “如果今天我不来,你会仍然和之颖!”她说。

    “是的,”他点点头,“我会和她在一起,直到有一天或者一个女孩来告诉我:

    ‘韦皓,你错了’,我才会醒悟!”

    “若没有人来告诉你错了呢?你会和之颖

    ——”

    “不会!上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他好肯定。

    “但是你和我

    ——”她娇羞地说不下去。

    “你点燃了我心里感情的伏线,”他半开玩笑,他稚气得这种事也不正经,虽然他已知道喜欢的是爱莲,

    “那条伏线早埋好了!”

    “不正经!”她轻轻地咬着唇,半喜半嗔,“韦皓,你认为

    ——之颖会怎样?”

    “会祝福我们!”他几乎没有考虑,“她刚说过!”

    “她已经

    ——知道了?”她大出意外。

    “她能未卜先知?”他笑了,“她只说若我爱上另外的女孩,她会祝福!”

    “她会吗?我

    ——是做不到的!”她喃喃的,

    “若之颖伤心,我就——有罪了!”

    “她说不要抓住一个不爱她的男孩,”他心中暗暗思量,之颖真能那么不在乎?他又烦恼起来、

    “她那种个性——或者会!”

    “韦皓,我担心她会不谅解!”她也忧愁了,“她是我的好朋友,而我

    ——我真的不想伤害她,我—我

    ——”

    “放心,爱莲,”他强抑心胸的烦恼,“若我们

    ——相爱,困难和挫折都要一起承担,多大的痛苦都会过去,懂吗?”

    “我懂。”刚才的快乐一去,再也不回转,“今天的事一点也不真实,我一直觉得像做梦!”

    “不是梦,我们都知道不是梦。”他终于握住了她的手,“爱莲,我们都要有信心。爱,是正大光明的,别再说偷窃,明天我就会向之颖解释一切!”

    “不,不,别对她说!”爱莲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别对她说,至少不是明天!”

    “爱莲,我们既然

    ——相爱,就该面对现实!”他很困难地说出这个

    “爱”字,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聚,

    “总有一天要告诉她的!”

    “等一阵,好吗?”她柔软地请求,那盼望的眸子,谁忍心拒绝啊!

    “明天就说——我会难堪!”

    “也好!”他沉思一下,“你愿意什么时候说,告诉我一声,这件事该由我做!”

    “不,我们俩一起!”她眼中光芒热烈。“你说过,所有的责任都要由我们一起承担!”

    他捏一捏她的手,愈来愈觉得他选择爱莲是正确的。之颖从来没这么对待过他,他和之颖太相像,年龄也相若,爱莲的温柔、体贴,变成他从未有过的大享受。

    “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去!”他说。

    “送我回家?”她吃了一惊。

    “送你到岔路口上,好吗?”他笑笑。“我注定是要走那条岔路的!”

    “为什么叫它岔路?”她皱皱眉,站起来。

    “之颖这么叫的,她说不是正统的公路,所以叫它岔路!”他扶着她下楼。

    走出青龙,外面的阳光依然美好,他们好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中回来,刚才的一切,仿佛真的是梦,她揉揉眼睛,用力握一握韦皓的手,是真实的,不是梦,她放心了!

    “从今天开始,别叫岔路了,”她柔柔软软的声音十分动人。“叫小径!芬芳、幽静的小径!”

    “遵命!”他顽皮的挤挤眼。“从此以后我只说小径,来纪念我从岔路中走出来!”

    “真走了岔路?”她看他一眼。

    “韦皓从不说谎!”他很自然地把她拉到身边。

    坐在往天母的公路局车上,他们沉默的手握着手凝眸相视,这一种感觉对他们都新奇、都神秘、都温馨、都甜蜜,他们都掉下一条河,那一条叫

    “爱”的河,是吗?

    唯一的一丝遗憾,深心里,他们也都不能完全忘怀之颖,他们的朋友!

    善良的年轻人把友谊和爱情看得同样重要!

    或者,他们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松山国际机场,像平日一般忙碌、拥挤。送行的、迎接的,再加上来往的旅客,充塞着整间大厦,连那冷气都显得无能为力了。

    西北航空公司最新的七四七型机着陆,巨大的飞机里旅客反而不多,十几个随机服务员却阵容庞大。施薇亚是其中的

    —个。

    从三藩市经东京到台湾,将近二十小时的旅途,所有人都疲乏了。薇亚脸色不很好,淡淡的化妆掩不住憔悴的神色,她身心惧疲。经过海关的检查,她快步走出闸口,潘定邦会来接她,她需要好好的休息一阵!

    父亲的手伤,自己的婚礼,都够烦的。以往安静快乐的日子,好像一去不再复返似的。她选择了婚姻来解决所有的烦恼

    ——其实,她是逃避烦恼。她抱着一了百了的心,结了婚,立奥该不会来纠缠了吧?

    定邦果然等在那儿,他是个很守时、很小心、很仔细、很体贴的男孩子。虽然薇亚和他的个性差得太远,但是,他总是那么迁就薇亚,选丈夫不是选情人,定邦具有好丈夫的条件,薇亚并不十分爱他

    ——至少没有发生过像对立奥一般的感情,可是谁说一定要由爱情而结婚?定邦远远从澳州跟来台北,那一份诚心很可感,肯定的,定邦十分、十分爱她。她记得之颖说过,像她这种女孩该找一个绝对爱她、包容她的男孩才对,她认为有道理!选择定邦,除了那个逃避的感觉,被爱和安全感也是最大原因。

    “薇亚!”定邦迎上来,用浓重的澳州口音的英文说:

    “欢迎你回来,我开了你的车子来接你!”

    薇亚笑一笑。和她纯美国味的英文比较起来,澳州英文十分可笑,有几个字母

    ——尤其是A的发音好怪,怪得就像她们平日在学校开玩笑一样。

    (譬如TODAY念成TODIE意思就差了千万里!

    )

    “爸爸的手好些了吗?”薇亚关心的。她接受了定邦在她面颊上的亲吻。

    “好多了,只是擦伤!”定邦说:“有位程医生来替他换过药!”

    “程医生?之颖的朋友?”薇亚眼前浮现一个风度翩翩、洒脱而沉稳的年轻人影子。

    “是吧!是杜之颖陪他一起来的!”定邦伴着她往外走。

    “之颖是很好的朋友!”她自语着。

    定邦挽着她,又提着她巨型化妆箱朝停车场走去。远远的,可以看见她那部奶油色

    NSU小轿车在阳光下闪光。NSU不是最出名的牌子,她喜欢那小巧的款式。

    “下午你得好好休息,你脸色不好!”他体贴的。

    “长途飞行总是这样的,”她淡淡的。“有个旅客说我的笑容从轻松变成最后的勉强苦笑!”

    “别做了吧!”他怜惜的。“我不能让你那么辛苦!”

    “放心!结了婚想做都不行!”她眨眨眼,她想使自己振作一点,有力不从心之感。

    定邦打开车门,把化妆箱放进去,薇亚也从另一扇门上车。有人轻轻拍一下定邦的肩膊,定邦下意识的回头望望,整个人僵住出不了声。

    “请让开一点,我有话和薇亚说!”立奥冷漠的脸上有一股青气,很吓人。

    “薇亚累了,需要休息,”定邦定定神,并不让开。“改一天你再找她吧!”

    “我是很客气、很斯文的,”立奥摊开双手。“别逼我发火!”

    薇亚在车中早变了颜色,她愈是怕立奥,偏偏立奥阴魂不散的跟住她。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立奥想做什么?她知道,他是什么都敢做的。

    她僵在那儿动弹不得,手颤心跳,四周有那么多人,怎么没有人发现他们?怎么没有人来救援呢?

    “李先生,我希望你冷静考虑,不要为大家带来麻烦,”定邦沉着声音。真看不出,他居然能这么沉得住气。

    “薇亚和我下星期六就订婚了!”

    “我正是要谈这件事!”立奥冷哼一声。“别拉拉扯扯的,我只是要见一见薇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潘定邦盯立奥一眼。他不相信立奥在这种地方还敢行凶打人,他是奉公守法的斯文人,他怎能了解立奥那种反叛的小霸王思想?他预备不理会立奥。他把汽车锁匙插进开动引擎的孔里,正要上车,冷不防无法无天的立奥双手齐上,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用力把他摔倒地上。只听得摄亚一声惊呼,汽车飞驶而去。

    定邦在地上呆了一下,远远的已有警察向他奔来,他支撑着爬起来,他不能任薇亚被立奥这么掳去,他必须去追,他必须救回薇亚,他深爱着的薇亚!

    “车,给我一辆车,”他焦急的、方寸大乱的叫着。“他抢走了薇亚,给我一辆车去追!”

    警察皱皱眉,他依稀看见发生的一切。若这个衣冠楚楚的男孩子没说假话,那么,台北市又发生一件大案子。光天化日之下抢人?真是不要命了?他带着定邦走向附近一辆警车,一边又用无线电和上级联络,希望帮助注意薇亚那部奶油色的小轿车。他们追踪而去!

    再说立奥,他跳上车就那么不顾性命的把汽车冲出停车场,他心中唯一的意念是

    ——带着薇亚,远远离开那个讨厌的潘定邦。他并没有计划去哪里,他只是漫无目的,以极高的速度任汽车向前疾冲。身边的薇亚吓得面无人色,也引起了路旁交通警察的注意。

    他苍白的脸上泛起的红晕,刚才见到定邦的那一股子愤怒也随着疾驶的车速而发泄了。他渐渐平静下来,他放慢了速度,终于,停在南港附近一条无人的小路上。

    他定一定神,温柔的、满有情意的转向几乎已变成木偶的薇亚。

    “终于再见到你了,薇亚!”他的手轻轻落在她肩上,她敏感的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往后退。

    “现在只剩下我们俩,让我们好好的谈一次,好吗?”他轻轻的用手指抚弄着她的发脚。“我们那么久不见面了,你知道我怎么想你吗?”

    薇亚再退一步,她已靠在车门上,再也无路可退。

    “离开我

    ——请你离开!”她沙哑着声音,眼中尽是恐惧的光芒。

    “你不能离开我的,知道吗?”他笑得有点神经质。“薇亚,我爱你,你也爱我,你答应跟我结婚的!”

    “不

    ——不,不是这样,”薇亚整个人都在抖。

    “请你离开我,我求你!”

    “不是真话!”他盯着她,他的眼光十分自信。“你说的不是真话,我知道你爱我。薇亚,上次的事我已经道歉,你还不肯原谅我?”

    “不是原谅,立奥,

    ——我们完全——不适合!”她用手掩住脸,她不敢看他,更不敢哭。她了解他那种人,眼泪会激起他更大的火气。

    “你放了我——”

    “胡说!”他的手用力的突然抓紧她的脖子,她恐惧的睁大眼睛,再也出不了声。

    “李立奥和施薇亚是世界上最相爱的一对,谁敢反对,谁就

    ——死!”

    她吓坏了,他要杀她吗?他看来完全不正常,天!以前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男孩?

    他的手又放松了,神色也转变得好柔和。

    “薇亚,我们结婚,好吗?”他轻抚她手臂。“我会尽所有的力量使你过得好,使你不受一丝委屈,使你永远幸福。薇亚,你不会忘记我们多么相爱吧!”

    恐惧加上委屈,她终于任那泪水流出来。泪水经过她的脸滑到他手上,他浑然不觉,只那么专注的、那么深深的望住她。这个女孩是属于他的,一辈子属于他,他爱她,全心全意的爱她,上帝该知道!

    “薇亚,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刚硬的男孩也有这么柔软的一刻,他用指尖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珠。

    “我愿意听你话,受你管束,再不做令你生气的事。薇亚,你答应我们结婚!”

    薇亚出不了声,泪水不停的涌出来。她从来不知道,立奥竟会有些神经兮兮的,他一会儿凶猛得像狮子,一会儿又柔得像猫。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她爱过的那个李立奥绝不是这样的!

    “我和定邦

    ——下星期六订婚!”她振作一下,硬着头皮说。她不愿意他再这么痴缠不清,她不能再敷衍。

    “别提那娘娘腔的家伙,他经不起我三拳!”他嗤之以鼻。“和他订婚会是你一生中最大的错事!”

    “不

    ——立奥,你放过我吧!”她又哭起来,

    “你还能找到更好的女孩子——”

    “没有第二个施薇亚!”他斩钉截铁的。“我只爱施薇亚,只爱你!薇亚,别让大家都走错路,我明知你不爱潘定邦,是不是?”

    “不,不,我爱

    —定邦,”她有些歇斯底里。

    “我要跟他订婚,然后结婚。不是你,不是你

    ——”

    立奥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可怕的杀气。他总是这样的,脾气一来,自己也控制不住,他又会像一堆串在一起的炮竹,必须点燃最后一枚才会停止。

    “你说什么?你别逼着我发脾气,”他咬着牙啃,双手紧握着她的臂。“全台北市的人谁不知道施薇亚是李立奥的?你要跟别人订婚,除非我死了!”

    “不。我不爱你,不爱,”她的恐惧变成厌恶,紧绷的神经使她几乎要精神崩溃。

    “你放开我,放开我——”

    他深深吸一口气,他无法忍受她尖锐的叫声,他无法忍受她满布泪痕漂亮脸庞上的恐惧。她为什么要怕他?她该爱他啊!多健忘的女孩,那么快就忘却了昨日的爱情?他不会忘,不会变,永远不会!

    他突然把她拥在怀里,那么重、那么热烈、那么深深的吻她。她躲不开,叫不出,逃不了,他的吻像一个令人窒息的梦境,压得她几乎昏过去。他们以前曾有无数次热吻,无数次相拥,但

    ——绝对和今天不同,今天他像一只野兽般要吞噬她!

    巨大的恐惧使她奋起了生命中求生存的本能

    ——多么可笑,她一直以为他要杀她。她十只尖尖的指甲抓进了他背上的肌肉,她找寻了最好的机会,用力咬破了他的唇,只是

    —他像完全没有知觉的麻木人,他还是那么毫不在意的狂吻着她。

    她的舌头感觉到咸咸的血腥味,她的手指也沾上湿湿的血。他仍不放松她,他是要吞噬了她,她真的不能再支持,她就要倒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惊人的警车声逼近了他们,不,停在他们车边,车上跳下几个人,有人拉开了他们的车门,有人用力外开了他们

    ——

    她觉得压力一轻,梦境去了。深深的吸一口气,她看见车外站着定邦和两名警察,她又看见自己手指上的血,一阵昏眩加上极度的松弛,她软软的倒下去。

    只是一瞬间的休克,她又清醒过来。定邦已爱怜、体贴的拥住她,用手帕替她抹去手指尖的鲜血。

    她微微转脸,看见被警察拷上手铐的立奥。他唇上是血,淡蓝色的衬衫背部抓破了一大块,鲜血正不停的渗出来。她心中惨然,不敢再看。

    “你没有受伤吧?薇亚!”定邦拥着她,再也不放手,就像一放手就会失去她似的。

    “没有!”她定一定神。她虽然怕立奥,但却不想立奥因她而判罪。无论如何,他们以往是爱侣,而且她万分惧怕立奥的报复。

    “请你们——别为难他!”

    两个警察都诧异的望住她,怎么回事?别为难凶犯?

    “是我

    ——自愿跟他来的!”她说。

    警察对望一眼,摇摇头。年轻人的情情爱爱最难懂,不管她是不是自愿,立奥是得当疑凶带回去的。

    “我们会办,你放心!”警察说:“我们已有你的地址,随时会请你来警局帮忙!”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