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午夜吉他 一(2/2)



    “怕伤害她,怕没有力量周全地保护她,怕

    ——”

    “好了,好了,”他大笑着摇头,

    “男孩子若有这么多顾忌,怎么能追女孩子?男孩子只知道勇敢,前进!”

    “我怎么从来感觉不到你勇敢、前进的?”她看他。

    “因为我们从小在一起。我们自然地、不知不觉地共同走到了我们的目的地!”他说。

    “是吗!不肉麻?”她摔开他的手,走向屋子。

    “问星星吗?”他追上去。

    □□□□□□□□

    放了学,之颖和韦皓总是一同从木栅坐公路局车到台北。若没有约好看场电影什么的,韦皓就转公共汽车回家,之颖总是取了寄放在火车站的脚踏车,悠闲自在地慢慢骑回阳明山脚。她喜欢脚踏车的自由自在,虽然头顶太阳,却总比挤公共汽车,一站又一站的停好得多。何况一转入士林的公路,掠耳而过的轻风,带着青草、泥土气息,那才叫做享受呢!

    家离市区是远了一点,尤其她每天到木栅政大上课,平日还无所谓,下起雨来就真烦恼。之颖却不放在心上,她喜欢这个地方,台北市找不到比它更安静、更空旷的环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又不是天天下雨!

    转入回家的岔路,远远的,她就发现了一件事。一部载货的大卡车停在屋前,一些工人正忙碌地在搬家具用品。有人搬来那空置了半年的屋子?怎样的一家人?嘿!货车司机真好本事,这么狭窄的路他也开得过去?之颖一直以为只能通计程车呢!

    她加快了脚踏车速度,一下子就到了屋前,停在货车旁边

    ——她可从来不否认,她是有点多管闲事瞎热心,虽然她并不喜欢交朋友。

    一个年轻少妇模样的女人在指挥搬运工人。之颖在一边默默地打量,新搬来的邻居似乎很能干、很精明。穿着长裤衬衫,用一条丝巾束住了头发,脸上、身上都是汗,却忙得起劲。一眼望去,是个很有教养、很有见识的少妇

    ——该有28岁左右吧!

    之颖把脚踏车推回家放好,跟妈妈打个招呼,脸也不洗一把便拍拍牛仔裤走向新邻居。那位少妇正在付钱给货车司机及搬运工人。之颖等了一阵,直到那些人离开。

    之颖走向前去,伸出右手自我介绍。

    “我是杜之颖,住在那边,”她和少妇握握手,

    “我来看看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哎——”少妇抹一把额头汗水,她虽然对之颖笑,之颖能感觉到,她的眼光倔强,而且有些戒惧。戒惧?为什么?之颖像坏人吗?

    “一塌糊涂,还是由我自己来吧!丁范公司忙,请不了假

    ——哦!我是丁太太,或者叫我慧玲,陈慧玲!”

    之颖点点头。她不习惯称呼年轻人为

    “太太”,显得很陌生,她也叫不出

    “慧玲”两个字。她从来不善于交朋友,而且慧玲似乎拒绝了她的帮忙,她的眼光变得好冷漠!

    “那么,我回去了!”之颖转身欲走。

    “或者——杜之颖,”慧玲倒叫得挺熟落,一秒钟之内她又改变了主意。她看出之颖不高兴?

    “愿意帮我挂窗帘吧?”

    之颖随着她走进屋子。之颖很熟悉,三幢相连的房屋完全同一格式,当初是由一个业主建筑的。她默默地接过慧玲递过来的草绿色厚窗帘,跃上窗台毫不费力地挂着。慧玲也绝不浪费时间,把搬运工人放好位置的家具重新调整排列。

    屋中并不如慧玲说的那么一塌糊涂,碍眼的是几个巨大的厚纸盒,还没打开,不知里面装些什么。慧玲的家具都很讲究,看得出是很不错的家庭。这样的邻居,倒也不必担心,不是吗?

    之颖装好最后一幅窗帘,正待跳下来,忽然看见巨大的纸盒后面人影一晃,定定神,什么也看不见了。是什么?小猫?小狗?或者是

    ——哦!纸盒后面悄悄的探出两只又圆又大的黑眸,畏惧的,戒备的,羞涩的,陌生的,是个小女孩,是吗?

    之颖开心地跳下窗台。她一向最喜欢孩子,自己没有弟妹,爱莲也只有一个哥哥,远在台中读书,突然之间来了个孩子,多么奇妙的事啊!她奔到纸盒后面,想一下子把小女孩举起来,她喜欢听那娇嫩的咯咯笑声。只是,小女孩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比之颖更迅速地躲在墙角,用一对探索的、有敌意的眼光盯住她。

    之颖呆了一下,小女孩这么小,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似乎完全没有孩子应有的天真,似乎完全不懂人事,不懂最起码的礼貌。

    “别怕!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做朋友,好吗?”之颖伸出一只手,试探着慢慢走向她。

    小女孩沉默得令人吃惊,眼中光芒依然敌视、戒惧。她长得很美,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小小的唇,像个小苹果一样,只是,她有缺乏阳光的苍白!

    “哎——之颖,”慧玲很快地赶到小女孩身边,并立刻抱起她。小女孩把脸埋在母亲怀里,显露出一对黑眸,

    “我忘了介绍,这是我的女儿玫瑰,今年五岁!”

    “玫瑰!”之颖伸出友善的手,玫瑰完全不理,

    “姐姐带你出去玩,好吗?我们去爬山,去采花,去捉蝴蝶。你喜欢蝴蝶吗?告诉我!”

    玫瑰仍然不响,仿佛没听见似的。母亲慧玲的脸色变得好难堪、好尴尬。

    “忙了一整天,玫瑰累了,妈妈带你睡觉!”她自言自语地抱玫瑰走进睡房,然后,独自走出来,

    “玫瑰这孩子怕生!”

    “她很可爱!”之颖由衷地说,她心里却在怀疑,这母女俩都有点古怪,

    “上学了吗?”

    “还没有!”慧玲不愿再谈似的,立刻又开始工作。

    之颖帮忙放好冰箱,又装上电视天线。回到客厅,慧玲已拆开那几个巨大的厚纸盒。之颖吸一口气,长了

    20年,从来没看过这么多名贵的玩具,简直像个小玩具店。有澳洲的袋鼠,有英国的卫生熊

    (消过毒的,可以放心的被孩子们咬!)有日本长毛狗,有美国洋娃娃,还有许多她甚至从没见过的!丁家夫妇为玫瑰买这么多外国玩具,这一笔费用真是惊人,玫瑰真幸福!

    “都是玫瑰的!”慧玲笑一笑,眉梢眼角却有忧郁。

    “全新的,还没玩过!”之颖像孩子般开心地参观。

    慧玲不置可否。她从许多漂亮的玩具中,找出个又旧又破,毛已脱落变成光秃秃的一只狗熊似的玩具,看一看,默默地送进玫瑰的房间。

    之颖更怀疑了。那么多新的不挑,挑一个又破又旧的,是刻薄女儿?是舍不得让玫瑰玩?看来不像,若刻薄,若舍不得,可以根本不买啊!

    之颖四周看看,差不多已整理就绪,再没有她帮忙的地方。她知道慧玲并不

    “十分”欢迎她,不是对她有什么成见,而是不欢迎每一个外人!

    这个家庭有秘密?她可不是探人私隐的人!

    “我回去了,”之颖看着鞋尖,有点闷闷的。她虽然不讨厌慧玲,却肯定地知道,她们不会成为朋友,至少不像和爱莲之间的友谊,

    “需要帮忙在门口叫一声好了!”

    “谢谢你,非常谢谢你!”慧玲重重地握一握之颖的手。有人说握手重的人重感情,讲义气,但是这个慧玲怎么闪闪缩缩的?

    之颖淡淡地摇摇头,背着双手走出来。经过草地,用力踢飞了一块石头,连续两个低栏姿式,她已站在家门口。听见妈妈从厨房响起锅铲的叮当声,她一下子忘怀了慧玲的诡秘、玫瑰的怪异,何必管别人那么多闲事呢?吃了妈妈炒的好菜,计划怎么度周末吧

    2

    她冲进厨房,淑怕正把一盘青椒鸡块搬出来,她顺手抓了一块飞快地放进嘴里,馋得像个孩子。

    “好棒,好棒!”鸡块在嘴里又烫又辣,她还要不停地赞美,眼睛、鼻子、嘴巴一起在动,脸都涨红了。

    “看你!”淑怡笑骂着,

    “刚才又跑到丁家去捣乱了!”

    之颖狠狠地咽下那块鸡,深深吸一口气,才说:

    “别冤枉人!我在帮忙!”

    “愈帮愈忙吗?”淑怡说。

    “妈妈,怎么总把我看成这么不中用?”她抱着淑怡的手臂,“明天我没课,有什么工作分配给我做!”

    “又想打什么坏主意了?”淑怡停下来。

    “让我替你改考卷,只改是非题,选择题,”她说得一本正经,“我想赚点外快再买个吉他!”

    淑怡看着稚气的女儿,看了好半天,终于笑起来。

    “明天去买吧!买回来唱那个《红丝带》给我听!”她说。

    “不需要做工?”她高兴得叫起来。

    淑怡往厨房走去,站在门边回过头来。

    “你爸爸说这两天听不见你的歌声,怪不习惯的!”她说,含有深意地笑一笑。

    “是我唱得好,是吧?”之颖得意地倒在沙发上。

    “我们被你打扰得习惯了!”淑怡走进去。

    之颖笑了。摇摇头,自得其乐地踢掉皮鞋,盘着腿坐在沙发中间。没有吉他自己也觉不惯,好像身上少了样什么东西似的。之颖和吉他,吉他和之颖,真是很相配的,就像蓝天配白云一样

    ——不,配得多俗气,就像嬉皮士配长头发,配摩托车,配赤脚

    ——不,太新潮,就像——哎!就像之颖配吉他,天生一对!

    “韦皓晚上会来吗?”淑怡在厨房提高声音问。

    “不来!”之颖动也不动地像在打坐,

    “明天来!”

    “晚上你预备做什么事?”淑怕洗好手出来。

    “冥想!”之颖做一个古怪的表情,

    “坐在外面草地上冥想,吸收夜空中的灵气!”

    “疯癜!”淑怡摇头。她虽然爱女儿,却并不真正了解之颖。她知道之颖说冥想是认真的,

    “爱莲怎么从来没有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

    “爱莲是爱莲,之颖是之颖,韦皓是韦皓,怎能全然相同?”之颖说得一本正经,“亲爱的妈妈,你可曾见过天上相同的浮云?你可曾经过完全相同的日子?请你告诉我,亲爱的妈妈!”

    之颖用念诗般戏剧化的声音,好像那些头戴桂冠、身穿长袍的英国田园诗人似的,惹得学文学、教英文的淑怡开心地大笑起来。

    “之颖,你在演戏吗?”淑怡指着她。

    “妈妈,你知道新搬来的丁家有个小女孩吗?”之颖神色一整,转变话题。

    “没看见!只有丁太大忙进忙出的!”淑怡摇头。

    “她叫陈慧玲,小女孩叫玫瑰,很美的名字,”之颖沉思着,“只是,她们都很古怪!”

    “怎么?才认识,就背后批评人?”淑抬不以为然。她是个好老师,女儿也该是个好学生!

    “你就会明白!”之颖耸耸肩,

    “五岁了,照理说应该进幼稚园,他们却搬来这偏僻、不方便的地方。慧玲的样子,似乎有什么事怕被人知道似的!”

    “之颖,你又在多管闲事了!”淑怕爱怜地看着女儿,“我知道你是好心。有的时候,这好心往往会烦扰了别人

    2”

    “好吧!我不管!”之颖又耸耸肩,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肚子饿了!”

    “到门口去看看吧!差不多了!”淑怡说。

    有人在轻轻敲门。之颖、淑怡一起转头,纱门外站着的是个意外的客人,是施菇亚!

    “哎!你。”之颖从沙发上跳起来。和薇亚身上时髦的新装比起来,之颖的牛仔裤

    “拙”得可爱。

    薇亚手上捧着一个大纸盒,她微笑着问:

    “我能进来吗?杜伯母?”

    “进来吧!孩子!”淑怡亲切地说。

    施薇亚推开门,一步步慢慢走进来。平日总见她开着汽车,出意外的那晚谁也没心欣赏,她实在是相当美的女孩子,尤其一举一动,走起来是很

    “模特儿”的。她的眼睛有点野气,浓密的长睫毛配着发光的黑眸,但是,她身上那种出自好家庭的教养和气质,使那丝野气不很明显。

    “这几天我当班,跟飞机到三藩市,所以一直没来,”薇亚说,除了交许多男朋友令人厌之外,她实在并不坏,

    “除了再次致谢,我送杜小姐一样东西!”

    “叫我之颖吧!”之颖看看那又长又大的纸盒,

    “礼物带回去,我不习惯收别人的东西,那种事

    ——也不必谢!”

    “拆开看看好吗?”薇亚依然微笑,她保持良好风度,

    “不能算是我送你的礼物呢!”

    之颖看看淑怡,犹豫一下,终于接过纸盒,很快地拆开它。

    那是一个十分精致、十分名贵,又十分新潮的吉他。棕色的吉他面上,全是新潮图案,有卡通,有花朵,有蝴蝶,有星星,还有两个缩写的英文字母

    GE,是之颖的名字吗?她看得发了好一阵子呆。

    “吉他!”她张大嘴唇,喃喃地自语,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吉他!”

    “那是你的,之颖。”薇亚好诚心地说,

    “我在三藩市特别为你找的!”

    “我的?”之颖紧紧地抓住吉他,仿佛傻了一样,

    “我的吗?我的吉他坏了!”

    “收下这一个,如果你喜欢的话!”薇亚说,“请你相信我的诚意!”

    “哦!”之颖怔一怔神,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不,不,妈妈答应明天买一个给我,我——不能要你的!”

    “因为我的缘故,吉他才会坏,别使我过意不去。”薇亚很会说话,“除了这是一个吉他之外,还有一份友谊,之颖,你接受吗?”

    之颖实在喜欢这个吉他,这种型式的,台北还没见过吧?吉他是她唯一最着迷的东西,她看看淑怕,稚气的。

    “妈妈,我可以接受吗?”她问。

    “你多了一个朋友,之颖!”淑怡说。

    之颖高兴得连谢都忘了说,立刻忙着调紧琴弦,试音什么的。她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别人也不会怪她。

    薇亚看来也很高兴,这样纯真的女孩子在她周围是难找的,她高兴认识了之颖,高兴之颖成为她的朋友。

    “我回去了,之颖。”她站了一阵,说,

    “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我家去坐坐!”

    “好,以后一定去!”之颖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在那个新吉他上。

    薇亚和淑怡打个招呼,悄悄地退了出去。她了解之颖的心,就像一个孩子突然得到一样渴望已久的东西,哪还有时间理会其他人?

    之颖弹一阵,哼一阵,唱一阵,又调一阵弦,终于满意了。她用手掠一掠头上的短发,抬起头来。

    “一定花了不少钱吧?施藤亚!”她问。

    “问谁?薇亚早走了!”淑怕摇摇头,

    “肚子还饿吗?”

    “不饿了,”之颖站起来,赤着脚往外走,

    “我到草地上弹一阵,这个吉他比我那个老的好多了!”

    “再打坏一次吧!反正有人会给你买个更好的?”淑怕在窗口打趣。

    之颖耸耸肩,盘膝坐在草地上。她看见岔路口有人走来,是爸爸或是爱莲?这里只有这么几个人。她不理会,开始弹一首歌。

    那是一首很美的日本民歌,叫《午夜吉他》,很幽怨,很感人。难得的是这首曲子里没有传统的日本风味,尤其用吉他奏出来,竟有些北欧的味道。之颖很喜欢这首曲子,不是那幽怨,而是那感人的旋律。她每次弹这曲子,心中总有丝淡淡哀愁,有丝莫名的伤感。她一向是个快乐的女孩,这种哀愁和伤感却来得这么自然。很遗憾的是她不懂日文,不知道歌词里说些什么,否则,她相信自己能把曲中的意境表达得更完美些。

    她浑然忘我地弹着,欣赏、享受着。音乐是一种享受,尤其是纯朴的吉他声,能使人心灵平静,感情升华。她忘了时间,忘了饥饿,直到淑怡站在她面前。

    她随母亲回到屋里,发觉慈爱的父母已等了她将近一小时。她歉然而感动,她虽然什么都不说,都不表示,她心中却暗暗地感谢上帝,她是最幸福的女孩!

    晚餐后,她帮淑怡收拾了一切,又回到屋前草地。

    她看见爱莲坐在窗前,又在平平仄仄了吗?天下真有这么安静得像绝无波纹湖水的女孩?爱莲虽然是她唯一的好朋友,她却不真正了解爱莲,了解绝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是吧?爱莲的世界里到底是些什么?她真安于那种近乎孤寂的安静?不说男朋友,她连要好的女朋友也只有之颖。虽然优美、丰富、古老的中国文学是她的兴趣,却真能填满她的生命?她幻想过爱与被爱吗?她羡慕过之颖和韦皓的感情吗?之颖无法相信柔弱的爱莲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爱莲只是羞怯,只是胆小,对吗?

    之颖心中想着爱莲,手指却灵活地跳动着。她下意识地弹着《午夜吉他》,一次又一次。不知道弹了多少时间,四周更静了,慕贤夫妇已熄了客厅里的灯回到寝室,爱莲也不在宙前。之颖有个感觉,天地之间似乎只有她独自一人,那所有孕育在大自然中的灵气都属于她

    ——不,不只是她一个人,一个长长的、挺挺的影子,幽灵般的移到她面前,黑暗中,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之颖慢慢抬起头,她不知道是谁,肯定的是个陌生人。她不怕,即使不能保护自己,她也能叫喊,父母都在屋里,她伯什么?何况,来到这里的人

    ——她相信是被夜空中灵气吸引来的。必然不会是坏人!

    可是,她看到一张尖锐的、冷傲的,有些残酷、十分傲慢的脸。不是陌生人吧?她看过这张脸,在什么地方?一定见过,是

    ——哦!他不是打人的李立奥吗?

    她心中着实吃惊了。李立奥来做什么?为什么一声不响地站在她面前?为了报那一吉他之仇?看来

    ——不像!他眼中没有那晚阴森的杀气!

    她定定地迎着他的视线,不能表示她内心的吃惊和胆怯啊!他们互相对峙着,过了好半天,似乎,那么奇妙的,那种无形的敌意消失了。

    “你知道我是谁,你不怕?”李立奥问。他的声音和他人一样冷削、傲慢。

    “没有理由要伯你,我们不是仇人!”她也冷漠。

    他没回答,又过了一阵子,他忽然笑了,笑得很冷酷,露出一排白森森、整齐又锐利的牙齿。

    “知道吗?我本来是想吓吓你的,很少女孩子会不怕我!”他说。

    “吓女孩子的不是好汉!”她仍旧盘膝坐着。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好汉!”他嗤之以鼻。除了过分冷削、傲慢,他竟是个很英俊的男孩子,

    “别人说我是太保,是阿飞,我只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你是太保,是阿飞吗?”她问。不知怎的,她虽然目睹他行凶、打人,对他印象却并不坏,至少比那个潘定邦好,因为他像个真正的男孩子!

    “我是流氓!”他自嘲地冷笑。

    “这么说,打人、行凶是你的专业了?”她说,并没有讽刺的意思。之颖这样的女孩还不懂什么是讽刺。

    “报上登过不少次!”他竟颇为得意。

    “这不值得夸耀,”她淡淡地说,

    “不法分子多得很,只是他们没有你幸运,没有有财有势的父亲做后台!”

    “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谁了?”他又笑一笑。

    “哼!”她冷冷哼一声。她已安心,他不是来寻仇的。

    “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很好听!”他转开话题。

    “《午夜吉他》!”她耸耸肩,

    “日本民歌!”

    “没有日本味——”他忽然想起什么,

    “你的吉他上次被我的头弄坏了,这是新的?”

    他不说她打他,他倒风趣。

    “我不会再用这个来打你,”她笑起来。李立奥绝没有传说中、想象里的坏和可怕,

    “施薇亚从三藩市带回来送给我的!”

    “她回来了?”他的眼中光芒一闪,有些激动。

    “刚才来过!”她回答得很坦白。他既不伤害她,也不会伤害施菇亚吧!

    “能不能替我做件事?”他说,

    “约她出来,好吗?我有话跟她说!”

    “你自己去找她!”她拒绝得好干脆。

    “上帝说过,要爱你的仇人,帮我一次忙!”他蹲下来,面对面地望着她,说得很真诚。

    “我不是教徒!”她笑了。他也稚气!

    “你知道我是不能再去找她,阿保不会放过我,我不是他的对手,”他焦急地说,“我一定要见她!”

    “今晚你来是为讨好我,让我替你做这件事?”她看着他。她真是这么想,她一向直肚直肠的,

    “我不答应!”

    “为什么不?因为我打过人?”他忽然发怒,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臂,“你知道吗?我爱她,她也爱我!”

    “放开我!”她也恼怒了。这男孩又霸道,又凶恶,她却吃软不吃硬,不行就是不行,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行,

    “李立奥,别人怕你我可不怕!”

    他呆怔一下,果然立刻放开她。

    “帮帮忙,我非见她不可,否则会铸成大错!”他情急地叫。

    “脚长在你身上,你要见她自己去,谁抓住你了?”她抚摸一下发痛的手臂,稚气地仍在生气。

    “你——真不帮忙?”他眼光又变阴冷。

    “说不帮就不帮,我杜之颖说一不二,别以为我怕你!”她叉起腰,也是凶巴巴的。

    他凝视她半晌,阴冷的光芒消失,他又笑了。

    “你今年多大?跟薇亚差不多,是吗?”他摇摇头,“怎么稚气得像个

    13岁的小女孩?”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帮你!”她肯定地说。

    “因为我打过潘定邦?”他歪着头。他实在很够男子气的。

    “不是因为你打过人。”她摇摇头,

    “我讨厌潘定邦的脂粉气,讨厌他的过分殷勤、温柔。只是施菇亚爱他,你不明白吗?”

    “你胡说!”他强忍住那份暴怒,他的脸都涨红了,

    “蔽亚爱我,不是他,你胡说!”

    “但是,施额亚对他那么好,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她反驳着,“她根本不理你!”

    “这是误会,这只是个误会!”他喃喃自语。他那么认真,那么焦急,那么委屈似的。无论他是怎样的人,是太保,是阿飞,是流氓,是独行杀手,他的爱是真的。

    “既是误会,你向她解释吧!”她有些心软。一个暴戾、冷削、残酷的男孩说爱,说误会,更容易感动人。

    “我见不到她,你替我约她出来!”他充满希望地注视她。这一刻,他当之颖是唯一的救星。

    “李立奥,我觉得这种事还是自己做比较好。”她从草地上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就算输,也要输得光荣,何必婆婆妈妈的求人帮忙?”

    他呆一呆,怎样的一个女孩?豪迈得远超过许多男孩子,不由得令人另眼相看!他吸一口气,咬咬唇,重重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不需要求助于人。”他的声音有些兴奋,“你是杜

    ——之颖,是吗?你虽然不是教徒,今晚也替我祷告一次吧!”

    “我答应你。”她耸耸肩,

    “我若是施菇亚,我会选你,然后再改造你的残酷、好斗!”

    “谢谢你选我,不过,我并不残酷、好斗。”他很慎重地说,“许多事我从不向人解释,即使冤枉,即使背黑锅。我相信

    ——有一天你能了解我!”

    “为什么?”她不明白。

    “因为你和别的女孩子不同!”他突然伸手抚乱了她满头短发,“杜之颖,我是独生子,你就做我的妹妹吧!”

    “别肉麻!无论如何,我不会帮你,你要靠自己努力。”她摇摇头,“我这个人是不接受马屁的!”

    “不是拍马屁,我很欣赏你!”他由衷地说,冷削的脸上有一抹难得的真诚笑容,

    “一言为定,你是我妹妹了!”

    她摇摇头。几天前还以刀相搏,今晚却又称兄道妹的,人与人之间的事真是难讲得很,比天上的浮云变化还大。说不定

    ——施菇亚真爱他?

    “我要进去睡觉。”她打个哈欠,绝不做作,

    “李立奥,你打算这么直接冲进去吗?”

    “不,我知道薇亚的习惯。”他摇摇头,很有把握,

    “每次长途飞行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她一定会去中山北路洗头,我等她!”

    “你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去?万一八点钟就走呢?”她说。她下意识地已在帮他了。

    “我从现在起站在这儿等,一直等到她出来!”他想也不想地说,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她有点感动。她相信他是真爱,只是,施薇亚为什么会放弃他?

    “许多人说你除了是太保,是阿飞,还是个会挥霍的花花公子。”她真诚地说,“我发觉你不是。李立奥,我会替你祷告,真心的!”

    “谢谢你!”他再一次抚乱她的短发,转身朝黑暗的施家别墅走去,一下子就融入黑暗中。

    她等了一会,隐约地看见他坐在高高的墙脚下,才放心地回家。

    她真的跪在床边替他祷告。她希望

    ——真相爱的人,能得到好结果!

    李立奥是个真诚的男孩!她祝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