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烟水寒 8(2/2)

爱着那女孩,儿子才二十二岁,若他能替儿子做任何事,以换取儿子的终身幸福,即使是牺牲,是死,他都愿以,然而,事情看来并不那么容易!

    发动了汽车,他下意识的朝女孩走的那方向开去。谁能知道他今晚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参加婚礼?女儿的忌恨,儿子的不谅解,深爱着的女孩又含恨而去,他的牺牲换得了什么?

    路边有个踽踽独行的修长女孩,汽车灯光照出了她的孤寂,照出了她的失意,照出了她的落寞,一袭潇洒、飘逸的白衣,包藏着怎样一颗受创、受伤的心了点点鲜血,仿佛都滴在之谆手上,是他,是他,全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是那样无意,无奈的撕裂了一颗稚嫩的心,他要负起一切,担当一切的罪过!激动的双手把不稳驾驶盘,眼看着就要向那白衣女孩冲去,田心惊叫起来——

    “喂,你怎么回事,不怕撞到人吗!”

    之谆一震,醒了,摆正了方向,踏足油门,汽车如箭似的射出去,白衣女孩的身影已消失在烟尘中。

    “下面还有什么节目?”田心媚笑。

    之谆皱皱眉,极不耐烦地说:

    “我送你回家,我还有事!”

    “有事?十点钟?”田心双眉一扬,“约好了谁?丹妮?还是香港来的那个迷你小姐?”

    “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的,对吗?”之谆恼怒的。

    “谁管你呢?”田心不自然的笑。眼前是—条人人都想钓着的大鱼,除了钱多,他还那么潇洒、英俊,然而,没有人能抓住他,他虽不滑溜如鱼,但却捉摸不定。“只是——明天我想去做两件晚礼服——”

    “把账单送来,”之谆看也不看她,“你要的只是钱!”

    “我也要人,我能得到吗?”田心自嘲的。

    “哼!”他冷哼一声,汽车停在一条巷口,“下去吧!”

    “真的不要我陪了?”田心试探的笑。

    “两件晚礼服,对吗?”之谆毫不动容,“我只要你去参加婚礼,现在你的任务完了!”

    田心耸耸肩,无可奈何的下车。

    她的职业和交际生涯,使她早已抛弃了自尊心,现实,才是最重要的,参加一次婚礼,换来起码五千元的晚礼服,黎之谆,已算是十分大方的了,她了解自己的身价。

    之谆等她没入黑暗的巷子,才重新开动汽车,他不想回家,也没有事,他心中有个热得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冲动,他的手不听指挥的把车子掉回头,朝刚才的来路开回去,他祷告着,紧张的期待着,但愿那白色的身影仍在,然而——在又如何?他几乎是没有考虑的!

    马路上空荡荡的,台北市的夜,除了那特殊的几条街之外,仍然是沉静的。寂静的街灯,照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越发显出了寂寞。

    之谆的汽车开得很慢,很慢,他焦急的在昏暗的路上寻索,他恨自己的视线无法到达更远的尽头——整条街走完了,那白色的身影似乎已被黑夜吞噬,他失望而颓丧,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下决心?他甚至可以不送田心回家,只要多付一点钱就行了,不是吗?

    汽车再一次掉头,他无意识的,漫无目的向前驶着,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在他的血液里,缓缓流动着一股跳动的、迫切的、催促的力量,他自然的,身不由主的朝亦筑家开去。

    残旧的竹篱笆围绕着一屋子的灯光和温暖,之谆把车藏在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怀着一颗焦灼,不安的心守候着,他守候着的是那不再年轻,却浓郁、醉人的梦,他守候着的是他生命中的全部希望,他守候着的是那飘浮着,不再属于他的影子。

    “婚礼热闹吗?”淑宁的声音传出来,静夜中听得特别清晰,“黎瑾——美吗?”显然,她并不想问黎瑾美不美。

    “婚礼很热闹,黎瑾很美!”亦筑的声音,平平板板的。

    “碰到——他了吗?”淑宁犹豫的问。

    他?之谆全身一震,莫非指他?亦筑的母亲也知道?他紧张的竖起了耳朵。

    “碰到了,”亦筑说得平淡得令人惊抖,以她的个性,越说得平淡,越表示她是多么在乎,之谆的心缩成一团,“我们点头打招呼,就像同学一样!”

    “是吗?”淑宁不能相信。

    “是的,”亦筑的声音依然那样使人不安,“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淑宁咕噜了一声,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然后,亦筑又说,用比较高的声。

    “你去睡吧!妈,窗门由我来关!”

    淑宁应了一声,踏着松了的、“吱吱”响的地板回到房里,接着,灯光熄了,只剩下小小的一盏,亦筑的影子正映在玻璃窗上。

    之谆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他渴望亦筑能看到他,又希望她看不到他,多矛盾的心情啊!他不是第一次来此,多少个寒冷的深夜,他就这么坐在车上,默默的等待着灯光熄尽,才黯然离去。为了儿子,他理智的告诉自己,千万别再去招惹亦筑,但深心里,他又那么渴望看见她,和她谈一回天,听听她的声音。四十三岁了,他经历过许多事,他遇到各种不同的女人,没有一次像现在那么的强烈,那么热切,亦筑,只是个真稚的,纯朴得像一张白纸的女孩,却那样深深的吸引了他,他完全不懂是怎么一回事,自婚姻失败后,他玩世不恭的视女人为玩物,但是,这一次,他却全心全意的付出全部感情,这是为什么?爱情啊!四十三岁才第一次真真尝到爱情,迟了吗?不,爱情不分迟早,只要你真真正正感觉到它的降临,那就是实在的、可怜的!当他感觉到时,为了另一种感情——亲情,他不得不让美得像梦,甜得像蜜,感人得像小提琴弦上音符的爱情,从身边悄悄溜去,不是他不要的,而是他不能要!

    亦筑的影子在玻璃窗前凝思良久,才听见她轻轻的叹息。之谆心都扭紧了,这都是他的罪过,亦筑,这个坚强的,善良的女孩为他背了太多的担子——从她决定离开的一刹那开始。他要怎样才能补偿她?报答她?但是,他竟那样重重的伤了她,带田心去参加婚礼,他原是让黎群兄妹更放心些,他以为亦筑能了解——但是,他错了,他重重的伤了她纤弱的感情,他该怎么办?

    小屋内灯光全熄,亦筑飘逸的影子也隐去,他颓然叹息,那张漂亮的,深沉的脸上,那么多失意,那么多懊悔,那会笑的眼睛也不再明亮,它竟有着模糊的,令人心颤的泪光!毕竟是感人的男人眼泪啊!

    他发动汽车,随即隐入黑暗。

    若人的感情能像日月的转换,当黑夜过去,即有光明的出现,那该是多么好啊!但——

    可能吗?

    这是一间漂亮的、舒适的、新颖的卧室,是由雷文原来的卧室和旁边一间客房所打通后重新装修的。宽大、明亮,现在为雷文和黎瑾夫妇所占据着。

    他们已结婚一个多月,新婚蜜月的容让,互相迁就的甜蜜日子巳过完,小两口之间,有时竟会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而争吵起来,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虽然,他们仍是互相爱着的,毕竟,他们太年轻了。

    雷文休了学,这是黎瑾所坚持的,她认为,她既已放弃学业,雷文也至少得休学一年半载来陪伴她,在她的感觉上,以雷、黎两家的财势、学问,文凭不是件重要的事,她一点也没考虑到雷文的要强个性及抱负!雷文虽然当时勉强答应了她,却认为这是他最大的牺牲,两人的争端多半由此而起!事实上,黎瑾内心还有个最大的秘密,她不愿过雷文再和亦筑同班、同系。

    雷文无聊的躺在床上,他虽然爱玩,也同样喜欢书本,学校已经开学一月,他每天这么躺着,实在是—种浪费。

    “唉”他不由叹息,漂亮的脸上,满是无奈。

    正在梳妆台前梳头的黎瑾脸色一变,砰的一声把梳子扔在台上。

    “又叹什么气?跟我结婚,委屈了你?不能再沾花惹草,是吗?”黎瑾板着脸说。有时,她倔强,任性得无可理喻,令人再大耐性也忍不了。

    “什么话?小瑾,别一大早就找我来吵架,好吧!”雷文没好气的。娶了一个漂亮而又富有的太太,却有那么多的烦恼,他不能否认有些后悔。

    “谁跟你吵架了?”黎瑾睁大了美丽的眼睛,“是你自己叹气的,谁不知道你的鬼心思,想回学校,朝朝暮暮和方亦筑相对!”

    “小瑾,你讲点道理,怎么又把亦筑扯出来?”雷文从床上跳起来,“亦筑哪点惹了你?”

    “亦筑、亦筑的,多亲热,多肉麻,别忘了你已经有了太太!”黎瑾不示弱的,以她外表如此文静、秀气的女孩,脾气竟那么大,“她没惹我?谁知道你跟她怎么回事?又看电影,又跳舞,还陪她做礼拜。引诱了我哥哥还要勾引爸爸,难道我不能恨她?”

    “我跟她只是同学,好朋友,我们的事以前你也知道,为什么以前你不骂?不提?不恨?结婚以后拿出来像什么把柄的,你不满意,当初就可以不嫁给我!”雷文的声音也大起来了,他是直肚肠,什么事都忍不住的。

    “哼!结了婚才说我可以不嫁给你,你以为我没人要,赖着嫁给你的吗?当初可是你死皮赖脸的天天来黎园!”黎瑾脸变得苍白,激动得手都抖了,她气量窄,只能她骂人,绝不能有人回驾她。

    “是我追你的,没错,你不喜欢可以不理呀!”雷文孩子气的不相让,“还害得我现在休学,人晚一年毕业!”

    “是我害了你?”黎瑾铁青着脸,冷得像块冰,“晚一年毕业又不会死,谁还要你靠那张文凭吃饭了?”

    “不是吃饭的问题,难道你希望丈夫是个草包?是个不长进的东西?”雷文气坏了,黎瑾太不讲理,“你难道希望丈夫是个半吊子?”

    “我不管你怎样,只是不许和方亦筑同班!”黎瑾强硬地说。

    “为什么不早说?我可以转系,现在让我每天闷在家里,”雷文摸摸头,“你真误会了亦筑,她实在是个好女孩,何况她根本不会喜欢我!”

    “哼!若不是她,我也不会这么早结婚!”黎瑾恨恨的,“她喜不喜欢你,你怎么知道?”

    “她爱的是你父亲!”雷文直率的。

    “她爱的是我父亲的钱!”她固执的。

    “又来了,爱钱的话,她嫁你哥哥不是更好?”雷文皱眉。

    “哥哥也没出息,人家不理他,他还拼命讨好她,男人都是那么贱!”她嗤之以鼻。

    “说话当心些,不要损尽天下所有男人,”雷文讲真的,“你个性那么强,那么任性,钻牛角尖,又口不饶人,到外面准是个——挨打的料!”

    “挨打?”黎瑾站起来,一步步,逼到他面前,“谁敢打我?你试试!”她脸上有一股可怕的青气。

    雷文后退一步,一刹那间,他觉得黎瑾,他的太太是那么陌生,那眼中冷冷的光芒,那脸上的青气,那不可一世的气焰,难道仍是以前校园中,喷水池畔的柔美少女?难道仍是以前那令他着迷的古典美女孩?他不禁怀疑起来,他是否从未了解过她?

    “没有人要打你,你这样做什么?”他吸一口气。

    “谅你也不敢,”她得意的,胜利的,傲然笑笑,“谁敢碰碰我,我会——要他死!”

    “小瑾,别说这种话,”他阻止她,“不吉利!”

    她一怔,果然住口,过了一阵,她说:

    “下午我们回黎园?或者去哪里玩吧?”

    “算了,我可不愿去黎园看你哥哥的脸色,去看场电影好了!”雷文无奈的,争吵似乎结束了。

    “电影有什么好看?雷文,我想搬回黎园住,这里太小了,而且——你父母在,总不方便!”黎瑾说。

    “太小了?能有这种房子已经是不容易了,以我自己的能力,只能租一间小房子住!”雷文不满的,“我不搬去黎园!”

    “黎园难道比不上这鸽子笼的房子?”她冷笑,“还有你母亲——一天到晚摆着脸色,好像我害了你!”

    “嫌房子小还情有可原,说妈摆脸色给你看,这——未免太没良心!”雷文的脸涨得通红,“你歪曲事实,妈妈难道对你不够好?”

    “我可看不出哪点好,”黎瑾撇撇嘴,从小,她没被任何人管过,任性惯了。“我走出房间,她就眼睁睁的看住我,当我是小偷?是太空来的?”

    “什么话?”雷文忍不住叫起来,“妈妈根本难得在家,什么时候会眼睁睁看住你了?妈妈一直说你好美,又会穿衣服,或者是看你的衣服!”

    “看衣服!鬼才相信。”黎瑾哈哈的笑,“你以为我看不出,她明明是不满意!”

    “不满意你什么?小瑾!”雷文叹一口气,“即使真有不满意,也只有你让我休学这一件事!”

    “我让你休学是我们之间的事。儿子结了婚,妈妈就得少管闲事,没有她再开口的余地!”她坐下来。

    “我是独子,你要弄清楚哦!”雷文无奈的。

    “独子就神气了吗?”她不屑的,“你以为我——”

    有两声轻轻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她坐着不动,雷文走过去打开房门。

    “我以为你还没起来,阿文,”雷文的母亲微笑着站在门边,“我有件事你去替我办一下。”

    “什么事?妈!”雷文问。

    “你父亲今天要开会,汽车没有空,你替我送份礼物去陈伯母家,今天是她的生日!”雷文母亲说。

    “陈伯母?住在金华街的陈伯母吗?好,我换件衣服就去!”雷文答应着。

    他母亲朝屋里望望,只看见黎瑾的背影。

    “我要去洗头,小瑾,一起去吗?”她问。

    “不!”黎瑾头也不回,冷冷的、勉强的答。

    母亲离开,雷文关上门,他见黎瑾对母亲的态度,已经是满肚子不高兴,谁知黎瑾先发制人。

    “不许你去金华街送礼!”她说。

    “为什么?”雷文沉下脸,“我已经答应了妈妈!”

    “去告诉她没空,要陪我出去!”黎瑾板着脸。

    “你这是故意找麻烦嘛,我们根本不出去的!”雷文更加不满,他无法了解她是种什么心理。

    “我说不许就不许,你得陪着我!”她毫不讲理的,“她要去洗头,难道自己不会去送!”

    雷文不理她,自顾自的开始换衣服,黎瑾的恶劣态度,引起了他极大的反感。

    黎瑾也不响,拿起梳子又开始梳头,脸色却坏得吓人,没有人猜得出她心里打什么主意。

    换好衣服,雷文忍耐着说:

    “我去了,很快就回来!”

    黎瑾不理,眼光比冰还冷,一股不正常的怒气在眉宇间闪动。

    “小瑾,我走了!”雷文站在门边,尽最大的努力来忍耐着,到底,她是他新婚太太。

    “我说过不许去,你要走——是你的事!”她一字字地说。满含威胁口吻。

    “小瑾,讲点道理——”雷文请求的。

    “你若敢出去,就永没道理可讲!”黎瑾绝不退让。

    雷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是忍无可忍了,黎瑾完全是无理取闹,他咬咬牙,用力拉开房门,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而去。

    屋里的黎瑾呆了一呆,她没想到雷文会断然而去,平时他虽不是千依百顺,至少总不违背她所坚持的事,吵吵闹闹一阵,总是她占上风,没想到今天——她眼中盛满了不如意的泪水,以她的骄横,怎能忍受这失败?她认为是失败,绝对的失败,她竟敌不过他的母亲?一个为她不喜欢的妇人?

    泪水转了几转,她倔强的收了回去,扔下梳子,匆匆拿出皮包,穿上大衣,像一阵旋风似的卷了出去,客厅中,雷文的母亲正在看报,惊愕不解的看着她,她冷哼了一声,目不斜视的冲出大门,把雷文母亲的呼叫抛在背后。

    出了门,她开始犹豫起来,去哪里呢?她没有朋友,又不愿回黎园,什么地方才可以使她驻脚?她茫然的,愤怒的——太狭窄的心胸,任何小事都能引起她怒火。又有些发泄的向前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的走过灵粮堂,竟走到亦筑家的巷口——

    她呆了一下,她为什么走来这里?她想找亦筑吗?不——她怎能去找亦筑?何况亦筑去上课了,不会在家,那么她——是的,她不是找亦筑,也不是找任何人,她只是在寻找一份友谊,—份被她抛开的友谊!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孤单,像一根失去攀附的藤,随风而飘。年幼时,自明事理之后,她总是拼命想抓牢些什么,父亲,哥哥,亦筑,雷文。似乎,从别人身上得到一些爱,一些关怀,来消除内心的孤寂和恐惧,然而,她拼命想抓牢的东西,从来都抓不牢,父亲离她而去,亦筑——似乎是背叛了她,哥哥总有他自己的心事,雷文,她的丈夫,她认为最后一个,最可依靠的丈夫,竟也不顾她,断然而去,难道是上帝不公平?安排给她比别人更多的不如意?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从来没想过父亲,哥哥,亦筑,雷文的离开是自己造成的。她自负的,固执的,骄傲的,盲目的以为自己绝对正确,而别人,是故意跟她过不去,正如圣经里一句话:“他只看见别人眼中的刺,而看不见自己眼中的梁木!”

    她转回头,走出和平东路,转弯,不知不觉沿着新生南路朝

    T大走去,那个她所熟悉的校园依旧,她已完全失去做学生时的心情。

    她走进去,校园里十分宁静,学生们都在上课,有黎群,有亦筑——怎么又想起亦筑?莫非亦筑真和自已有什么大关系?不,别想她,别想——绕过文学院大楼,她站在总办公厅的喷水池前,恍惚中,她忆起了初识雷文的情形,那是个有雾的早晨,她就站在这儿,远远的看见他高大、英挺的身形,潇洒的迈着大步走过来,他那一脸开朗和带着稚气的微笑,像破雾而出的阳光,他走到她面前停住,惊讶而赞叹的望住她,她无法讲出当时多么震动,多么惊喜,然而,她装得那么冷,那么骄傲——她总是这么伪装自己,若没有这些伪装,从小的孤独生活,她不知道将怎么和人相处,许多人就在她这种伪装下退却。雷文却不,他勇敢的,毫不保留的接近她,表示他对她的好感,多么美的一段时光啊,逝去的似乎就永远逝去了,她和雷文。现在过的是怎样不同的一种生活?那完全不是她所想像,所希望的啊!

    她叹息的再往前走,现实永远是现实,比不上幻想中的彩色缤纷,降低一些要求吧!当**达不到,惟有降低要求,否则是难忍的痛苦!她爱雷文,那么狂热的爱着雷文,她要完全得到他——说控制吧!她的得到就是控制,甚至在精神上,思想上!爱情就是占有,不是吗?什么爱情是牺牲,是容忍,错了,完全错了,这只是小说上的文艺腔,要爱情而不想得到,除非是傻子!

    她满腔胡乱的、不着边际的思绪,她脸上也染上了—抹狂乱的,恍惚的神色。一声宏亮的,使人精神一振的熟悉钟声,她抖了一下,是下课了,是吗?她不能再留在这儿,“跑教堂”的同学很可能有熟人,或者是亦筑——她匆促的,半跑的,在一些诧异的眼光下,奔出了校园。

    校园外的路又是那么茫然,她负气而出,自然没有理由回家——雷文的家。台北市区是她所陌生的,那些惊异于她美貌的路人眼光令她害怕,她自然的,无选择的走上去黎园的碧潭线公路局车。

    黎园附近的人都认识这位黎家小姐,许多人都向她打招呼,她不得不勉强点头,匆匆定向黎园小径。阳光下,灰蒙蒙的黎园也显得有些生气,这到底是她自幼住惯的地方,她有无比的亲切。拿出锁匙,她打开大铁门走进去,清幽的菊花香味弥漫在园中,树木修剪得比她离开时更整齐。

    走进大厅。她觉得眼前一亮,古老的酸枝木家具已收起来,简单的摆设着现代化的装饰,显然气派上可能比不上酸枝木家具,却明朗得多了,这必定是黎群的主意,什么时候开始他已有改变?他一向坚持保留黎园中的一切古老装饰的。

    她觉得相当累,她从来没有走过那么多路的,坐在沙发上,她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年老的阿丹走出来。

    “小瑾?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回来了?雷少爷呢?”阿丹惊讶的问。她是黎瑾的奶妈,十分爱黎瑾。

    黎瑾被触着伤痛处,对阿丹,她觉得像亲人一样,软弱的泪水,盛满了眼眶,阿丹吃惊而焦急的,接任她。

    “小瑾,小瑾,告诉阿丹是怎么回事?谁欺负了你?我替你出气!”阿丹说。

    黎瑾只是哭,一声不出。事实上,谁欺负了她呢?雷文吗?或是他母亲?

    “快别哭,你哭得阿丹心都痛了!”阿丹拍着她,“是雷少爷吗?小俩口有什么好吵闹的!”

    黎瑾摇摇头,哭了一阵心里舒服多了,她自然不会怪雷文,所有的不是都加在雷文母亲身上,那个和蔼、高贵的妇人,绝想不到被人恨着呢!

    “不是他,”黎瑾在阿丹面前仍然像个孩子,“是他妈妈!”

    “雷夫人!”阿丹有些不信,她看过雷文的母亲,“不会吧!她看来很好呀!”

    “看来很好又不见得真是好,阿丹,你也不帮我!”黎瑾发怒的,“她处处跟我过不去!”

    “是吗?”阿丹疑信参半的,“婆媳之间总难相处的!”

    “她以为我抢走了她的儿子,每天眼睁睁的望着我,可恶极了,明知我们——要出去,偏偏支使雷文去替她办事,你说她是不是可恶?”黎瑾加重语气。事实上她没有理由不喜欢雷文的母亲,也许真是婆媳难相处吧!她这么说,只为要赢得阿丹更多的同情和关怀。

    “这就不对了,”阿丹摇摇头,对她这一手扶养大的女孩,她是存有偏袒的,“别说雷家和黎家本来就认得,你爸爸和他们是好朋友,普通人对新媳妇也不该如此!”

    黎瑾高兴一点,至少有人是完全站在她这边。

    有一个人静悄悄的站在通里面寝室的门边,她们都没有注意,他是没去上课的黎群。

    “雷少爷对你好吗?他是个不错的孩子!”阿丹问。

    “别提了,他是他妈妈的儿子!”黎瑾冷哼一声,想着雷文断然而去的样子,妒火又上升了。

    “怎么?他也不帮你?”幼稚的阿丹惊讶的。

    “所以我想搬回黎园来住,但是他不肯!”黎瑾说。

    “别理他肯不肯,你搬回来还怕他不跟来?”阿丹说。年迈的她分不出青红皂白,一味帮黎瑾,“让我来照顾你,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黎瑾点点头,一旁的黎群冷笑起来。

    “阿丹,别拆散人家的家庭!”他严肃地说。

    她们俩都是一惊,尤其是阿丹,她一向就有点怕这沉默又冰冷的年轻男主人。

    “哥哥,你——不上课?”黎瑾不自然的。她知道他已听见她们的对话,那些话只能骗阿丹的。

    “上午没课,”黎群冷漠的。自上次婚礼黎瑾奚落亦筑后,他就没有对她笑过,“你和雷家真的已弄成这样了?你真打算搬回来?”

    黎瑾一怔,她不知道怎么对黎群说。

    “黎园已经属于你一个人,我已出嫁,还有搬回来住的份吗?”她尖刻的,避重就轻地说。

    黎群的脸涨得通红,想不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子的?”他恼怒的。

    阿丹害怕的扯扯黎瑾,从另一扇门溜出去,她没有资格卷入兄妹的争执中。

    黎群双手环抱胸前,挺立如山岳,使黎瑾有些退缩,但她倔强,自傲的性格不容许她如此。

    “我并没有变,变的是你!”她强自镇定,事实上,她也有些怕他,“自从亦筑插入我们家,你们都变了,难道我还看不出?”

    “别扯到别人身上!”他大怒,亦筑的事是他心里最弱的一环,他用力扫落门边茶几上的一只花瓶。“你是在妒忌吗?”

    砰的一声,花瓶碎了,碎瓶的声音使她全身一震,她从沙发上跳起来,色厉内荏的,受伤的,尖锐的大叫。

    “你那样子吓不倒我,说我妒忌吗?妒忌的是你!你妒忌方亦筑和——爸,谁不知你们的鬼心眼,说别人妒忌?不先对镜子照照,”她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自幼,她不曾和黎群顶过嘴,别说大吵大闹的了,“你们都欺负我,好——你以为我会怕吗?”

    “谁欺负了你?简直变得像个泼妇,”黎群全身发抖,妹妹竟变成这么不可理喻,“想想你的家庭,想想你所受的教育,想想你以前——”

    “我不用想,”黎瑾哭着打断他的话,“如果不是我这个好家庭,我不会那么快就嫁到雷家受气了,我的好爸爸,好哥哥争着喜欢同一个女人,多么光荣的事啊!”

    “住口!”黎群大喝。他脸上有爆炸的怒气,他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他有几乎要打人的冲动,“你住口!”

    黎瑾呆一下,心中的怯意一下子涌上来,她以为黎群真会打她,她将怎么办?

    “小瑾,小瑾!”雷文气喘喘的,冒失的从园里跑进来,他的满脸焦急在看见黎瑾之后完全消失了,“找惨我了,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你——”

    他看见黎瑾的眼泪,看见铁青着面孔的黎群,他怔住了,发生了什么事?黎瑾离开他不过几个钟头啊!

    “怎么回事?你们——”雷文指着他们兄妹俩。

    黎群深深的吸一口气,强抑着胸中怒火,一言不发的转身大踏步而去,砰然的关门声,使雷文更加疑惑。

    “小瑾别只顾哭,说话呀!”雷文叫。

    黎瑾一扭身,坐到另一张沙发上,根本不理睬雷文,从早晨到现在,她觉得已受了一箩筐的委屈了。

    “听我说,别发脾气了,我是专程来接你回家,并且道歉,小瑾,原谅我一次,行吗?”他逗她笑。

    她仍是不理,眼泪却止住了,神色也缓和些。雷文能来道歉的,表示她还是胜利的。她深爱着雷文,只要他肯认错,还有什么不能原谅?

    “你知道,你那样冲出去把妈吓了一大跳,喊你也不理,我一回家她就让我来找你,小瑾,别误会妈妈,她是很喜欢你的!”雷文再说。

    黎瑾抹干眼泪,沉默时的她,除了那美得惊人的古典气质,她是那样惹人怜爱,雷文忍不住轻轻地吻她面颊。

    “走开!”她叫。但已不再是那么冰冷。

    “不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先跟我回家,好吗?”他握住她的手,“晚上我陪你出去玩,随便你去哪里——”

    “你以为我喜欢出去玩?”她哼一声,“我只是不愿呆在那牢笼一样的家里,还有人在虎视眈眈的!”

    雷文忍住了要说的话,别让她火上加油了,随她怎么说吧,只要她肯回家。

    “那么随你,走吧!”雷文催促。

    黎瑾冷冷的,定定的看着他,那眼光使人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是威胁,是要挟。

    “要我回去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她一字字说。

    “条件?”雷文皱眉,“说吧!”

    “她和我之间,你选择吧!”她说,一点也不理会他脸上的改变,“听她的或是听我的,你自己决定!”

    “小瑾——”他为难的。

    “别叫我,你可以冷静的考虑!”她沉着脸。

    他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这的确是强人所难,妈妈和太太间,有什么选择呢?何况妈妈是那么爱他——他咬咬牙,无可奈何地说:

    “我以后听你的就是!”

    黎瑾得意的笑了,刚哭完的笑脸,的确使人有啼笑皆非的感觉。

    “听我的,这是你自己说的,”她说,“如果以后再发现你像今天一样,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走吧!”他不置可否的。

    “当然要走,”她站起来,“而且,永远不再回来!”

    雷文再皱皱眉,他知道她话里一定有文章,但他不想问,问来也是麻烦。

    “小瑾——”一个苍老的,怯生生的声音拉住了他们,是躲在门后面的阿丹,“你真——不再回来了?”

    黎瑾看着她,坚决的点点头。

    “你可以来看我,阿丹,”她说,“以后——我们会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家!”

    “小瑾,别任性,你哥哥并不是真骂你,你千万别放在心上,这是你的家!知道吗?”阿丹几乎快要哭了,她知道黎瑾说得出做得到。

    “放心,阿丹,她会回来的!”雷文安慰着。

    黎瑾扬起头,大踏步走出去!似乎,她真的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