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烟水寒 6(2/2)

或者——男人都是那么贱吧!越得不到就越想要,我每天紧紧的注视着她的一切,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我在等待机会,我知道她也爱我。却又顾忌着佩青。那时,狂热的情,使我完全没想到太太、儿子,我只是挤命在追求,追求那我从未得到过的爱——”沉默良久,他才接着说:“一天早晨,我突然看不见她的影子,一封辞职信安安静静躺在我桌上,当时,我只觉得仿佛受到重重一击,整个人都昏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不辞而别,我爱她,却从来没侵犯过她,甚至我不曾对她表示过,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我整个心像发狂一样。外表还不敢露出什么,简直痛苦得情愿去死,我曾去她家找她,她已离家,家人对她行踪守口如瓶,我每天在街上逛,希望能奇迹般的碰到她,我自己都想像不出,她会对我这么重要,不见她,整日失魂落魄般,其实,或者这就是初恋,只是我不懂——就在这个时候,佩青又怀孕了,就是小瑾!”

    他不再说下去,径自走去斟来满满一杯酒。更多的酒精,使他脸更红了,眼中又燃起一团火,颤动得令人心碎。

    “后来呢?”亦筑着急的追问,“后来呢?”

    “还会有后来吗?”他自嘲的笑,“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后来?台湾地方那么大,人口那么多,要想找一个存心逃避的女孩,无异是大海捞针,而且,我也不敢找,生了小瑾的佩青身体十分坏,我不敢刺激她,可是,不知道佩青哪里听来的风声——或者是榕的不辞而别引起她的疑心,她多方探查,又整天逼我讲实话,我被她逐得失去理智,竟对她承认爱着榕,她听后一言不发,脸色变得比纸还白,我当时怕极了,以为她会做出什么傻事,谁知,第二天她竟向我提出离婚——唉!结婚后我从没过一天好日子,离婚,我正求之不得,立刻没加深思的就答应了,却不知这是她试探我的,有这么一个心机深的太太,我还有什么办法?就在我答应离婚的当天晚上,佩青就自杀了,死在黎园,也葬在黎园!”

    亦筑眼中闪动着疑惑,或者,她认为佩青是个傻女人,她不知怎样面对丈夫,为自己建造幸福的婚姻,但是,她不敢说,因为,她不知把自己换成佩青时,是否也会这么做。

    “后来——找到榕了吗?”她问。

    之谆摇摇头,看着她,忽然笑了。

    “你一定会奇怪,我不曾找过榕,并不是因为对佩育的愧疚——事实上,我没有对不起她,是她一手造成一切。而是——我忽然感觉到怀疑,我和榕是否真有爱情?或者只是我的幻想?榕的出走,是为了逃避破坏我的家庭?我从来未曾对她表示过,她也没有,我没有理由肯定她对我有爱情,当时,我竟怕再见到她了,她离开,我至少还可保持一份幻想,是吗?”他说。

    “你靠幻想活到现在?”她皱起眉头。

    “没有幻想,我会更孤寂!”他喝一口酒,“小群个性特别,小瑾仇视我,她总认为是我害死佩青,儿女都不愿接近我,我只能让繁忙和应酬来充实我!”

    “别忘了你还有许多女朋友!”她开玩笑的。

    “别再提女朋友,使我惭愧!”他摇摇头。

    “这就是你的梦和全部故事了?”她打趣的,“有一件事,如果榕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会怎样?”

    “我不会怎样!或者她根本没爱过我呢?”他说。

    “我说如果她爱你呢?”她固执地说。

    “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他拥往她,“现实比幻想更美,更实在!”

    “你的爱情并不专一呢!”她笑着跳起来,看看表,惊叫:“天,听故事听到十点多,我要立刻国家,明天还有课,真糊涂!”

    “你还没吃晚饭呢,记得吗?”他好笑地说。

    “别吃了,妈妈一定以为我变得不知道时间,你——现在走,好吗?”她恳切的望着他。

    “走吧!我让财婶淮备些东西在路上吃!”他体贴的。

    十分钟之后,他们离开了林维德的别墅。亦筑拿着一块三明治,胡乱的往口里塞,身边的小食物篮里还有鸡腿、沙拉、水果和一小瓶酒。

    天很黑,没有星,没有月,公路两边的树掩去了路边人家的灯光,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开路灯?或是坏了?汽车前面的灯,只能照到几丈距离,之谆的车子又开得那么快,亦筑开始担心起来。

    “看不清前面的路,怎么办?别开那么快了!”她说。

    “怕什么?看天空吧!没有树叶遮盖的天空,对正的地方必是公路!”他豪气万丈地说。

    她不说话了,这就是所谓的男人吧!

    亦筑抱着—叠书,轻快的向校园中迈去,想着两天来和之谆共处的甜美时光,她心情特别开朗,神情特别焕发,满脸洋溢着青春、动人的光彩。

    校门口,雷文倚墙而立,像有所等待。

    “嗨!雷文!”亦筑高声打招呼,“等人吗?”

    “等黎瑾!”他愉快的笑,坦白地说。

    “很好,该请吃糖了吧!”她打趣。

    “你不也是吗?”他不示弱的,“昨天黎群陪你做完礼拜之后,去哪里玩?”

    “胡扯,”她脸红红的,却沉下来。“我不需要人陪我做礼拜,更没跟他去玩!”

    “怎么回事?黎群不是去找你的吗?”他惊异的。

    “他有去找我的自由,我也有做我自己事的自由,不是吗?”她说。

    远远一部黑色轿车开过来,是黎群兄妹来了,亦筑看看雷文,扮了一个鬼脸,说:

    “我先走了,免得误会!”她快步没入人群中。

    黎群和黎瑾一起下车,司机立刻把车开走,黎瑾迎上前,问;“刚才我好像看见亦筑,是吗?”

    “她先走了,可能有事!”雷文不介意地说。

    “是你们约好的吗?”她看着雷文,脸色很难看。

    黎群看妹妹一眼,也不理雷文,匆匆向校园走去。他自然也看见了亦筑,他不明白,为什么亦筑总要避开他?难道亦筑也喜欢雷文?

    人群中,他看见亦筑走在前面,她走得很快,似乎背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她,他叹一口气,放慢了脚步,丢下要追上她同行的念头。他在想,凡事不能操之过急,他要重新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有几个女孩子,可能和黎群是同系的,她们对他点头打招呼,他视若无睹,那些冷漠,那些骄傲,那些不耐烦,都回到他脸上,好像每一个人都得罪了他似的。

    在理学院大楼门口,一个很秀气的女孩拦住了他,那女孩在笑,笑得很甜,两个浅浅的酒涡更增抚媚。

    “黎群,微积分习题借给我对一对,好吗?”女孩子细声细气的问,像很有教养的样子。

    黎群皱皱眉,满脸不耐烦的抽出一本簿子,冷漠的扔在那女孩手上,扬一扬头,大踏步而去。

    女孩轻轻叹口气,捏紧了他的簿子,慢慢跟在他背后走进教室。

    男孩子的心真难理解,似乎在他们眼里,全世界只有一个最完美的女孩,舍此以外,全不屑一顾。黎群费尽心机想接近亦筑,他可知却有许多女孩想接近他呢?

    他孤独的、沉默的坐在一角,在教室里,他是个漠然的旁观者,他不关心任何人,也不在意别人对他如何,朋友两个字,对他是陌生的。他来到课堂,只是为得到书本上的知识,孤独的童年生活,使他不知道怎样合群。同班的男孩子多半不睬他——谁愿意去理睬一个满脸傲气的人?虽然他的心是善良的。女孩子却悄悄的仰慕他,他就是那种所谓有“灵气”的男孩,他的一举一动,他那又深又冷的眼睛,都成为她们谈话的内容,他越沉默,女孩子对他越热烈,尤其是徐晓晴。

    徐晓晴就是刚刚拦住他,藉口借习题的女孩,她斯文,秀气,有教养,虽说不上十分美,却有一种柔弱得使人怜爱的神韵,尤其她那对眼睛,总是迷迷蒙蒙,像在做梦。她有个良好的家庭背景,父母都是教授,一个哥哥已在美国拿到了博士学位,她本身在学问上智力过人,女孩子学物理本是十分困难,她却能保持每年都在前三名之内。然而,感情上,她却充满了幻想,她曾为自己塑造了一个白马王子,那该有华伦比提的眼睛、亚兰德伦的脸孔、狄保嘉的深刻、葛雷哥来毕克的风度,还有——当黎群出现时,她立刻放弃了华伦比提、亚兰德伦,她不必再幻想,不是吗?她所幻想的王子不就在眼前?她对他微笑,她对他含情注视,她悄悄的走近他——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是白费,他冷得像座冰山,顽强的屹立不动,他甚至不耐烦转头看她一眼。她该失望,但是她不,越难到手的东西越珍贵,她小心的守候在一边,她能等待,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含笑走向她。

    她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眼角偷偷瞄向他,他正看着窗外,侧面的线条比正面更吸引人,他在看什么?想什么?他从不开口,总是想,他脑袋里装满着什么?他还这么年轻不应有什么挫折,那么是梦?也许是幻想?哦——她心中一震,为什么她从没想到,像他这样的男孩,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是了——难怪他对她这么冷淡,毫不重视,他是有女朋友的,那女孩——是谁?

    “习题!”黎群忽然转头,无头无尾,冷冷的向她伸出右手,他似乎早知道她在身边了。

    “哦!”她定一定神,双颊飞上了红云。“等一等,我还没对完,行吗?”

    他不置可否的收回右手,视线重新投向窗外。

    她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快速的翻动着习题本子,她今天怎么会这么失神?想着那些无聊的事?黎群就在身边,他会以为她是怎样的女孩?

    “好了,谢谢你!”她小声说,把本子递到他面前。

    他头也不回的拿回本子,像完全没把她放在心上,她不由轻轻叹口气,暗暗对自己说:

    “算了吧!徐晓晴,你还不明白他是有女朋友的吗?你还在等什么?”

    忽然,一个冷漠的,使她几乎跳起来的声音说:

    “徐晓晴,中午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吃午饭!”

    她睁大了眼睛,这真是他——沉默、冷漠的黎群说的?他邀请她一起吃午饭,是吗?几年了,她做梦都想着这一刻,这——是真的吗?

    “为什么看着我不说话?没空?”他再说。脸上有一抹浅浅的、近乎嘲弄的笑意,狂喜中的晓晴却没注意。

    “不——我只是很惊奇!”她尽量使自己声音平静。“你从没对我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去吗?”他淡漠的笑,“去学生中心?”

    “好!”她笑起来。笑得像—朵初绽的百合。这邀请来得太突然,却也正合其时,不是吗?她都几乎预备放弃了。

    教授进来了,他们开始上课,黎群、晓晴都是用功的好学生,但他们今天都心神不定。黎群突然决定这么做,而且做了,他不知道对不对,这是他考虑后的步骤,他心中默默的念着,希望没有伤害人!

    晓晴呢?她简直无法安静,教授在讲什么?她只看见教授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声音,她心中已被黎群的邀请充满了。这邀请虽来得太迟,但来迟的梦或者更美呢?她满眼柔情的偷看他,他正皱着眉,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副沉思的模样,他也在想她吗?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好不容易四节课过去,那真像上了四十节课。黎群合起书,站起来,说:

    “走吧!”

    当他们并肩走出教室,全班同学都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们,黎群和徐晓晴?是真的吗?但,无论如何,他俩却在这种不信、惊讶和有些妒忌的眼色里,离开教室。

    “同学——都在看我们!”晓晴小声说。

    “让他们看吧!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他淡漠地说。

    “什么事使你想起——邀我一起午餐?”她问。

    “如果你不愿意,你尽可以不答应!”他不置可否。

    “你——实在很怪!”她摇摇头,眼光望向远处的天际,“四年来,你记得你说过几句话?你那么沉默,我想一定有原因!”

    “你记得我说过几句话吗?”他有些捉弄的,“我的沉默并不伤害人,是吗?”

    “你怎么知道不会伤害人?”她含有深感的。

    “如果有伤害,也是那人自找的!”他毫不动容。

    “你——和我想像不同!”她叹一口气。

    “你把我想成怎样的人?罗米欧?”他嘲笑的,“事实上,你的想像改变不了我!”

    “你骄傲得惊人!”她语气强硬—点。

    “是吗?”他看她一眼,这个娇弱的女孩,使他不忍心再说那些凌厉的话,“或者是你没看见我不骄傲的时候!”

    “你也有不骄傲的时候?”她也看着他,四目相投,她心中—震,急忙避开,“我会有机会到吗?”

    “如果你要看,或者有机会!”他说道,“我不喜欢女孩子转弯抹角地说话,女孩子要坦率些才好!”

    走进学生中心,乱哄哄的已有许多人,黎群站在门口,锐利的眼光四下搜寻,很失望,他没有发现他所期待的,轻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叹口气,他带晓晴去他那惯坐的角落里。

    “你似乎很喜欢角落,无论在教室或在这里!”晓晴机警的注意到了。

    “在角落里我有一种不被人注意的安全感,而且,我可以随心所欲的去搜索我所向往的!”他说:“吃什么?”

    “蛋炒饭吧!”她说。

    “两客蛋炒饭,一个酸辣汤!”他吩咐侍者,“很抱歉,我点了酸辣汤,希望你能吃!”又对晓晴说。

    她有教养的微笑,然后说:

    “你所向往的是什么?搜索到了吗?”

    “你想知道?”他沉思着。“我搜索的是:内在的,隐藏的,难被人发现的,说是矿吧!可以说发现了,也可以说还没发现!”

    “你的话——颇费思量!”她垂下眼帘,脸上有微晕,很微妙的,她误会了他的意思,她以为他在说她。

    “你这样贸然答应我的邀请不会后悔?”他问。

    “我以为——你的邀请来得太迟!”她大胆的看他。

    他不由—震,再也讲不出话。他不希望有伤害,不论是对任何人,看来,似乎无法避免了,他开始警惕。

    “别——误会我的邀请,只是普通的——像别的同学一样,我——只希望自己能合群些!”他费力的解释。

    “我——并没有误会!”她的脸色黯淡下来,事情并非像她想的那么顺利。

    “那就好了!”他意态消沉的。

    突然,学生中心门口走进来一个高高的、苗条的、开朗的、大方的女孩,她穿了一件米色毛衣,一条咖啡色裙子,脸上洋溢着一片愉快神采。她的进来,使吃午饭的同学都下意识的抬起头来,若说是她的美,倒不如说是她那强烈的青春气息和少女的清纯气质,她是亦筑!

    她一进来,就看见了黎群和陌生的晓晴,她装做没看见,漫不经心的找座位,事实上,她在考虑该不该过去。若那女孩是黎群的女朋友,对她来说,是个喜讯,至少减少了心理负担。

    黎群早发现了亦筑,她对他无异是颗最亮的明珠,他立刻有了精神,冷漠的眼中,闪动着炫人的异采。这突来的改变,晓晴不会看不出,循着他的视线,她也看见了亦筑,立刻,她也为亦筑的潇洒大方所吸引。

    “她是谁?你认识她?”晓晴问。

    他一震,立刻警觉的收回视线。

    “方亦筑,我妹妹的同学,”他装得淡淡地说,“我以为她是在找座位!”

    “为什么不请她—起来坐?”她说。并非她过分大方,而是她聪明的想从亦筑身上发掘些什么。

    “好,我去叫她!”他站起来朝亦筑走去。

    不知道他对亦筑讲了一句什么,她笑了,视线随即投向晓晴,然后,随着他走回座位。

    “徐晓晴,该是学姐,是吗?”亦筑大方的先打招呼,第一眼,她就喜欢这娇柔的女孩。

    “亦筑,你在门口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晓晴也说。很奇怪,两个女孩子之间并无妒意。

    “吃什么?亦筑!”黎群问。

    “牛肉面!”亦筑自己吩咐侍者,又转向晓晴。“以前没有见过你,你很少来这里吃午饭?”

    “我家住在学校对面,中午多半回家!”晓晴细声说,“你呢?总来这里吃?”

    “不,有时我回家,有时我在校外小店吃米粉,有时来这里,不一定!”亦筑说。她不看黎群。

    “女孩子的心意总不是一定,变来变去,于是,一心一意走一条路,在固定地方吃饭的人,永远跟不上了。”黎群插口说。说得相当明显。

    台间突然有短暂的沉默,亦筑料不到在晓晴面前黎群会这么说,其实,黎群并非故意,他只是忍不住就说了,看见两个女孩疑惑的神色,他非常后悔。

    “哦,忘了说黎瑾和雷文去对面大华吃广东菜,他们叫我一起去,我不想做电灯泡,但是——”亦筑耸耸肩,“到这里来也是一样。”她笑,笑得晓晴脸都红了。

    “怎么这样说?”晓晴娇羞的,“我们可不是——”她看了黎群一眼,再也说不下去。

    “你去过他们的黎园吗?好大,好美!”亦筑说。

    “黎园?”晓晴眼睛发亮。“没有!”

    “让他带你去,在碧潭旁边,还有后山的桔子熟了,满山都是,看来好舒服啊!”亦筑加强语气,她只是想掩饰刚才黎群的失言。

    黎群默默的坐着,再也不出一声,他不看亦筑,也不看晓晴。他带晓晴来,本来只想看看亦筑的反应,谁知更伤了他的心,亦筑竟非常高兴,他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败得这么惨。

    “是吗?真的吗?”晓晴看黎群,满脸盼望。亦筑的话,使她对亦筑再也,不怀疑。

    “其实——并没有什么,”黎群勉强说,神色颇为不耐。“是亦筑夸大其同。”

    “是我夸大还是你不肯带晓晴去?”亦筑不放松的笑。

    “亦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黎群发恼,“你难道不觉得过分?你不后悔?”

    亦筑神色一凛,她几乎忘了黎群不是开玩笑的对象,爱开玩笑的是另一个人——之谆,黎群的父亲。真的,她在做什么?是过分了一些。

    “抱歉,我说着玩的!”她看黎群,认真地说。

    侍者正好送来亦筑的牛肉面,令人尴尬的谈话就此结束。亦筑低头专心吃面,黎群和晓晴也不说话,气氛变得十分沉闷,沉闷得令人难受。

    匆匆吃完面,亦筑放下自己的面钱,抱歉地说:

    “很对不起,打扰了你们!,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会儿一起走吧!”晓晴毫无心机的。

    “不了,反正不同路,再见!她看黎群一眼,很快的跑开。

    “我喜欢她,开郎,大方得像男孩子!”晓晴望着亦筑的背影,“气质很好!”

    黎群沉思着,脸色又阴沉下来。

    “她是个奇怪的女孩,奇怪得没有人懂她——”过了一阵,他说。忽然看见晓晴不解的神色,改口说:“你——愿意去黎园吗?星期六放学后我们一起去!”

    “你终于邀请了我,”她摇摇头,“我以为黎园只是口头上谈论的名字。”

    “徐——晓晴,”他皱眉说:“我们只是同学,你——不必期望我过高!”

    晓晴呆了一下,他为什么这样说?暗示些什么?

    “我不曾——期望过你什么!”她缓慢的,口吃地说。

    “这样就好,走吧!”他扔下两张钞票,催着她离开。

    校园里阳光耀眼,是深秋难得的好天气,阳光下,人类很容易抛开一些烦恼。

    “徐晓晴,看你的样子该是独生女!”他连名带姓的叫。

    “不,我有个哥哥,大我六岁,但他在美国!”她说:“你呢?还有个叫黎瑾的妹妹?”

    “嗯!”他点点头,“告诉我,为什么在教室里,总有一对眼睛悄悄的跟随着我!”

    “你——”她脸红得像柿子,“说谁呢?我可不知道!”

    “不知道吗?”他捉弄的,“她功课比我好,却总要借我的习题或笔记去对,你说是为什么?”

    “你真恶劣!”她假装生气,柔媚的娇态,十分动人。

    “好吧!”他停下来,又深又黑的眼睛停在她脸上。“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黎群——”她吃惊的退后一步,他问得这么直率,这么大胆,她受不了。

    “回答我,是或不是!”他近乎虐待的,在亦筑身上所受的冷落,他要在晓晴身上得到补偿。

    “你不能这样问的,你知道吗?”晓晴挣扎一下,说:“喜欢与否,我不会说出来,我要放在心上!”

    “我要知道!”他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告诉我,我不要你放在心上!”

    他的凝视使她的心发颤,她早已喜欢——不,爱上他,又何必吝啬不说呢?这不是她早已渴望的吗?犹豫什么呢?喜欢,爱一个人,并不羞耻,是吧!

    “你要我怎么说?难道你还不知道?”她眼光如醉,声音如梦,小小的脸上布满红晕。“为什么你一定要问?”

    “我不知道,你说,我要你说!”他不顾一切的。

    “我——”她舐舐发干的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很久了,我已经——喜欢你,我注视着你,搜寻着你,只是——你不看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也没想到今天——我只是在等,盲目的等!”

    “是吗?”他满意的笑一笑,“现在你怎样?我不但看了你,而且还约了你!”

    “我……”她微张着唇,有些委屈的。

    “我会吻你,不是现在,星期六吧!”他毫不在乎地说,他对她说吻字,似乎是种施舍。

    “黎群——”她难堪的。吻,对她来说,是神秘的,罗曼蒂克的,充满柔情的,但他竟那样说出来,他是怎样的一个男孩?除了爱,她开始有点怕。

    “哦——”他怔一征,发现了她脸上的极端难堪,他皱皱眉,刚才说了些什么?似乎很模糊,他竟有些记不得。“别想了,我——讲着玩的!”他微有歉意的。捉弄像她这样一个女孩,于心何忍?

    他默默放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那些不耐烦和冷漠又都回到脸上,他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个徐晓晴。

    她暗暗叹一口气,眼中更显迷蒙了。黎群除了讲那些奇怪的、使人难受的话之外,就是沉默,但两样比起来,她情愿他说话。

    可怕的沉默,有时真能令人室息!

    远山,近水,傍晚的碧潭,美得像幅画。行人渐疏的堤边,坐着一对使人羡慕的年轻人,男的高大英俊,女的雅致秀逸,他们肩并着肩,喁喁细语,愉快的笑声围绕在他们四周,那是雷文和黎瑾。

    “黎群真怪,居然带了个徐晓晴来黎园,我一直以为他喜欢亦筑!”雷文说。

    “有什么好怪的?天下就只有亦筑一个女孩?哥哥难道不能喜欢别人?他告诉过你,他喜欢办筑的吗?”黎瑾撇撇嘴。

    “他虽没说过,我可看得出,”雷文说:“我想一定是他在亦筑那儿吃了瘪!”

    “废话!”她不以为然,“方亦筑有什么了不起?凭哥哥还会吃瘪?只有你,一天到晚亦筑、亦筑的,好像只有亦筑最好,你自己为什么不去追她?”

    “我不是有了你吗?何必去追她?”雷文笑。

    “如果没有我呢?”她颇认真的。

    “那可说不定了,亦筑是个好女孩呀!”他开玩笑。

    “哼!”她冷冷哼了一声,把脸转开。

    “跟亦筑在一起,会使你愉快、无忧,她讲的话很够深度,听来舒服,而且她不做作,不像一般女孩子!”他不曾注意她的不愉快,继续说。

    “她既有那么多优点,你根本不该来找我!”她突然站起来,板起冰冷的脸。

    “什么话,小瑾!”雷文顺手握住她的手,她用力摔几下,摔不开他,满脸不屑的把头扭向一边。“你怎么会为这小事又生气,我根本——随口说的!”

    “随口说的!”她转回头,盯着他,说:“随口说的话才最真实,我早知道,你和方亦筑中间不简单!”

    “小瑾,你可要凭良心!”他叫起来,“我和她再简单不过了,我一向当她男孩子看待,而且,她也是你最好的朋友呀!你还不信任她!”

    “再好的朋友在这方面也得分清楚!”她坚持的。从开始,她就怀疑雷文和亦筑,至少,她以为亦筑喜欢雷文。“方亦筑不接受哥哥,你知道为什么?为你!”

    “我!”雷文跳起来,”可能吗?这个笑话未免太大了!”

    “一点也不笑话!”她不屑地说:“我了解方亦筑,我知道她喜欢你这一类型的人!”

    “你了解她?”雷文大笑起来,“你恐怕连自己都了解不清楚,十足还是个小该,只会瞎妒忌,亦筑和我一清二白,以前——我约她,她都一再拒绝,你真不该误会她!”

    “讲实话了吧!”她苍白的脸上有一妹妒火,“你约她,可见你们之间有事!”

    “小瑾,你可知道是多久以前?亦筑是我进

    T大第一个认识的人啊!”他再叫。

    “第一个认识就了不起,是吗?这叫一见钟情嘛!”她冷笑的讽刺。

    “我一见钟情的是你,记得那喷水池有雾的早晨吗?”他拉着她一起坐下,“别谈亦筑了,谈谈别的,免得浪费宝贵的时间!”

    “别谈她也行,你以后不许理她!”她看着他,浅浅的笑意在嘴角扩展,古典美的脸十分动人,虽然是个无理的要求,他也屈服在她的笑脸之下。

    “好,不理就不理!”他拥住她,“如果她找我呢?”

    “你可以躲呀!”她笑意更浓。她渐渐发现,微笑攻势似乎更有效些。“看见你们在一起我就不舒服!”

    “好,好,都依你!”他轻轻吻她,“只要你高兴!”

    她满意的笑了,她自小遗传的狭窄心胸,猜忌,小心眼,强烈的占有欲,使她无法再继续和亦筑的友谊,不只亦筑,是除去雷文之外的任何人。她不但把自己关在自筑的塔尖里,也要雷文一起进去。爱情的迷惑使这毫无心机、不爱思索的男孩就范于一时,但谁知道能否永远关住他?真正的爱情,绝不是这样的。

    “你爸爸近来很少回黎园,是因为我吗?”他问。

    “别提他!这风流成性的老家伙!”她脸色立刻变了,口吻绝不像对父亲。“不回来更好,仗着有钱又漂亮,几乎忘记了他已经四十三岁,他一定又认识了什么不正经的女人!”

    “你怎能这样说你父亲?”他惊讶而不同意的,“你对他再不满,至少他总是你的父亲,而且,你母亲死了十多年,他有权交女朋友,谁规定四十三岁不能再有爱情?”

    “爱情?他也配?”她尖刻的,美丽的脸有些扭曲,“他如爱过我妈妈,今天就不能再花天酒地,虽然我妈妈死了,他的爱情应该陪葬!”

    “爱情应该陪葬?你以为今天是十七世纪?”他嚷着,“老实说,我不觉得你爸爸有什么错,男人就该这样!”

    “好,你想学他?”她恨恨的,“你可知道他的女朋友是些什么人?舞女,酒女,歌女,交际花,没有一个正经女人会看上他!”

    “小瑾,你不必这么激动,”他拍拍她,笑一笑,“你应该设法去了解他,不该仇视他,四十几岁的人需要什么?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温柔的太太,但是他没有,难道他不应该找寻吗?舞女,酒女,歌女,交际花并不都坏,她们也是人,有什么不同吗?难道她们天生注定不许有爱情?我看得出你爸爸很空虚的样子,他在找填补的方法!”

    “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温柔的太太,”她咬着牙说:“你可知道是他自己毁的?”

    “什么?我——不明白?”他睁大了眼睛。

    “你当然不会明白,”她冷冷一笑,“这就是我恨他的原因,我妈妈,就是被他的风流成性所气死的!”

    “是——吗?”他不信的,“我看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看他不是,但事实如此!”她不屑的,“他以为他够漂亮,够潇洒,以为自己是情圣,对照亮的女人见一个爱一个完全不负责,他死有余辜!”

    “小瑾,你知道你在讲谁吗?”他制止她。善良的个性,使他不能忍受女儿如此对父亲。“你好像在讲一个杀母仇人,你不能这样!”

    “杀母仇人,哼!”她冷哼,“难道他不是?”

    “他——杀死你母亲?”他吓了一跳。

    “也差不多了!”她看看潭木,满脸都是恨。“他和妈妈是青梅竹马的伴侣,他们的婚姻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婚前,他对妈妈还不错,婚后,生了哥哥,就完全变了,先是花天酒地,每晚喝得大醉回来,后来,竟变本加厉和工厂一个女职员恋爱起来,偏偏这个女职员是妈妈的最好朋友,你说妈妈怎能忍受?内心痛苦使身体越来越坏,终于在生了我之后,没多久就死了,你说还不等于是他杀了妈妈?”“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他问。“我——”她一楞,慢慢说:“我看了妈妈许多的日记。”“你妈妈的日记?”他皱起眉心,“如果她真是这样写,你也只能信一半。”“为什么?我相信妈妈说的每一个字!”她眼中水雾迷蒙,声音哽住,“你不知道妈妈有多么可怜,简直是一本血泪史,唉!有钱又漂亮的男人,多半靠不住!”

    他沉思一阵,不理她对男人的揶揄。

    “我不是说不信你妈妈所写的,”他慢慢地说,“我只是觉得,不能凭片面之词而定罪,你父亲必有他的苦衷!”

    “苦衷!他还会有苦衷!”她尖锐的笑起来。这笑声和她眼眶中的泪水极不调和,“他的苦衷是没有更多漂亮女人上他的钩!”

    “别这样说,”他摇摇头,“不去了解而先指责,我想你会后悔的!”

    她不响,神色奇特的注视着远方,过了许久,许久,才用—种听来让人难受的声音说:

    “了解吗?他何尝给我机会?”

    “哦!小瑾!”他拥住她,他想不到这看来简单的三个人组成的家庭,竟有那么多复杂的关系,“原谅我说的那些话,我只是不了解——你们的事!”

    “别谈了,”她吸—口气,淡漠的摇摇头,“这些都是许久以前的事,我不该再提出来,我应该设法忘了它,无论如何,我已经长大,不需要再依靠谁,我也能过独立生活,随便他怎么做吧!”

    “我相信——他会为自己安排以后的生活!”他低声说。

    沉默的坐了一会儿,潭中的水位上升了,正是涨潮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有一抹深深的凉意,今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

    “回去了吧!有点冷,是吗?”雷文温柔的扶起她。

    暮色中,两个相依的人影,慢慢走下河堤,潮水,更高,天色,更暗了!

    黎园中的灯光,在巨大的园林遮掩下,显得微弱而黯淡,呼啸着的夜风,吹来阵阵寒意和下意识的战栗,雷文拥着黎瑾快步的往屋中迈进,踏着枯干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使人听来极不舒服。

    “黎园真太大了,让我独自在这里走,我会害怕!”雷文坦白地说,“你呢?”

    “我不怕,”她淡淡的笑,“有什么可怕的呢?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或者会继续住下去了,直到我老了,死了,怕什么呢?何况,妈妈的灵魂安息在这儿,说我陪着她或她陪着我都行!”

    “你还打算住一辈子?你不愿嫁给我?”他笑着,想驱散害怕的感觉,她提起妈妈的灵魂,不是吗?

    “谁说我一定嫁给你了?而且——你不能来这里住吗?”她说。

    “没有理由丈夫住在太太家的,不怕给人笑话?”他摇头。

    大厅里,所有的灯都亮着,却只有晓晴——黎群所谓的女朋友孤单的坐在那儿。

    “咦?哥哥呢?”黎瑾诧异的问。

    “哎——他说进去有点事!”晓晴神色有点尴尬。

    “我去替你找他出来!”黎瑾说。

    “不用了——”她阻止,“我就要走的!”

    “走?你敢独自走这又黑又大的花园?”雷文夸张的叫着,“我都怕呢!”

    “不——我不怕!”晓晴低声说。

    黎瑾看着文静、柔弱的晓晴,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涌上一阵同情和怜悯,她虽不肯承认,也明知黎群在暗暗爱着亦筑,晓睛真傻,她闯进来做什么呢?除了折磨和痛苦,她又能得到什么?

    “你们坐坐,我进去——有点事!”黎瑾说。

    也不等他们回答,她匆匆走进去。

    站在黎群的寝室门口,她有些犹豫,她一向不管黎群的事,兄妹洒感情虽不错,却不很接近,如果她推门进去,该怎么开口?

    她轻轻敲了两下门,顺手推开,出乎意料之外的,黎群竟躺在床上,两眼呆呆的盯着天花板。

    “晓晴要回去了!”她颇不满,这是对女孩子的态度?

    “是吗?”黎群一动不动,“让她走吧!”

    “天那么黑,哥哥——”黎瑾走进来,顺手关上门,“她是你请来的啊!”

    “她自己愿意来的!”他皱皱眉,有些不耐烦。

    “你真预备不理她?让她这样离开?”黎瑾问。

    “麻烦!”他慢慢从床上起来,“麻烦!”

    她心里发冷,男孩子对一个不喜欢的女孩就是这样?他一点也不顾惜对方付出的感情,连敷衍都为嫌烦,那么他为什么要招惹她?莫非——有原因?

    “哥哥,有件事我想问你!”她靠在门上,阻住出路。

    “什么事?”他慢吞吞的披上一件外套。

    “关于亦筑的!”她吸一口气说。

    “她与我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提她?”他暴躁地说。

    “你还不承认,为什么呢?喜欢一个人并不丢脸,何况——我们都看得出来!”她婉转的。

    “笑话,你们看出了什么?”他冷笑的掩饰,“别自作聪明,谁又喜欢谁了?”

    “亦筑!哥哥,告诉我,亦筑怎么对你!”她不放松的紧紧盯住他眼睛,“我们是兄妹,你骗不了我!”

    他呆怔一下,脸上的神色急骤的在变化,有点愤怒,有点惊讶,有点被揭露心事的窘迫,更有些失措。兄妹俩就这么对峙着,过了许久,他长长的嘘一口气,平淡地说:

    “你别把自己估计得过高,我并不像你所想的,”他轻轻推开她,拉开门,径自走出去,“我去送徐晓晴!”

    黎瑾摇摇头,尾随着黎群出去。他连名带姓的称呼着晓晴,和他对亦筑的态度,何止相差十万八千里,他苦苦隐瞒着,对他有什么好处?

    “小瑾说你要回家了,是吗?”黎群问晓晴。

    “是的,”她嗫嚅的,委屈的,“不必麻烦你,我自己可以走,我认识路!”

    “哥哥特别来送你的!”黎瑾故意说。

    黎群也不理会,拿起晓晴的外套说:

    “走吧!十分钟后会有班车!”

    晓晴自然明白黎瑾刚才为她做了些什么,她感激的对黎瑾和雷文打个招呼,随着黎群出去。

    迎面一阵已有寒意的冷风,晓晴打了个寒噤,她想穿上外衣,看看黎群已走开几步、她只好抱着衣服,匆匆赶上前。

    “刚才——我并不知道黎瑾去叫你!”她低声说。

    他冷冷的嗯了一声,并不问答。

    “我想——我今天不该来的,打扰了你,并——使你麻烦,”她舐舐唇,继续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傻!”

    “谁说你傻了?”他看看她,“你并没有打扰我!”

    “但是——你看来不高兴!”她说。

    “我高不高兴是自己的事,与你的来不来无关,你——用不着多心!”他说得很冷淡。

    “是我多心吗?”她摇摇头。

    昏黄的路灯,照出她脸上一片迷茫。她看过许多书上写的,她自己曾幻想过无数次爱情,该不是这么苦涩,但她尝到的,竟是如此,是书上的不对?是幻想的错误?或是目前的不是爱情?她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我说过——我喜欢女孩开朗些,大方些,不拘小节的,你最好别说那些酸酸的话!”他皱着眉说。

    “开朗,大方得像那个叫方亦筑的女该?”她聪明起来,“你喜欢她?”

    “你的联想力够好,”他呆了一阵之后说,“如果我喜欢她,难道我会——带你来黎园?”

    她轻轻叹一口气。他带她来黎园似乎是种恩赐,这种恩赐,她情愿不要!下午她来时,他带她在园里转了一圈,到后山看了果园,然后带她回大厅里。一杯果汁,陪她过了一个下午,他呢?说声有事,回到房里再也没出来,也不知他在房里做什么,把她扔在孤零零的客厅里,这是哪种恩赐?

    “你似乎很不满意我?”他问。

    “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她小声说,“如果有,也是我自找的!”

    到了车站,他们不再讲话——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可讲的,不是吗?黎群那么冷淡,那么不耐烦,好像是她得罪了他。

    “明天——你几点钟去学校?”他突然问。

    “八点有课,我总是七点五十分去!”她说。有丝不解。

    “那么,我七点五十分在校门口等你!”他说。

    “等我?”她惊喜的,几乎不能相信。

    “等你!”他冷漠的点点头。男孩子等女孩子是件罗曼蒂克的事,偏偏他说得丝毫不带感情,冷冰冰的,“七点五十分,对吗?”

    “好吧!”她吸一口气。他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男孩,既然爱他,就该忍受一切。

    汽车来了,她第一个上去,晚上的车很空,她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谢谢你送我,黎群。”她对车窗外的他说。

    他挥挥手,冷漠的脸上泛出一个难见的引人笑意,虽是一闪即逝,然而,她半天来所受的委屈,似乎在他的一丝笑容里找到补偿。她心申一刹那间充满了难言喜悦情绪,甜美的笑容从嘴角边溜出来,车开了,她仍不停挥手,她对车外那冷漠的人,竟有说不出的依恋。

    爱情,就是那么奇怪的东西!女孩子的心,也很微妙,难以捉摸得像天上的云彩!

    公路局车消失在黑暗的公路上,黎群才长长的吐一口气,像刚放下一个重担,疲乏得不想移动。

    晓晴的柔情,晓睛的忍耐,晓晴那张受委屈的脸并非没有感动他,他外表冷漠,内在的感情却纤细得像根发丝,一碰就断,他想对晓晴好些——至少别这么冷,但是,他做不到,亦筑的影子填满了他的心胸,对亦筑的情拉紧了他每一根纤弱的神经,他怎能再爱第二个人?他是那种绝对专一的男孩,尤其在感情上,他付出的感情,虽没反应,似乎落在大海里,然而,他无法收回——不,是无力收回,他的爱,他的感情,虽是那么默默的,含蓄的,却用尽了他全心全力!

    他慢慢越过公路,走回往黎园的小径,小径上再无他人,只有自己孤单的影子伴着他,或者,他就是命中注定是孤单的人呢?

    公路上一部疾驶而过的漂亮汽车,车里有两个愉快的人,他们在笑,笑得幸福极了,是之谆和亦筑——

    黎群完全没看见——他看见了又如何呢?

    摄氏四度的低温下,人们都躲在家里不愿出门,街上的行人脖子也都往大衣里缩,今年冬天特别冷,冷得人人喊受不了,一个美好的假日,伤佛因为天气太冷而减色。

    “今天真冷,刚才出门,我还以为耳朵会冻掉呢!”亦筑抱着一个椅垫,缩在沙发的一角,夸大地说。

    “这里可冻不掉耳朵,你以为在北方?”之谆在壁炉里加木材,烧的是枯松枝,有一阵阵松枝清香气味。

    “这么冷,今天别出去了,”亦筑看着熊熊火馅,若有所思的,“我情愿烤烤火,看看书,听听音乐。”

    “阿巴桑今天请假,你能不吃饭?”之谆加完木柴,坐到她旁边,“你总不爱去人多的地方,难道怕人说你有个老男朋友!”

    “不是,”她摇摇头,“我有个什么男朋友别人都管不着,这是我自己的事,对吗?”

    “那你怕什么?”他问。

    “我怕碰见你以前的女朋友,”她脸红了,“还有——我不知道是否该让他们知道!”

    “他们?谁?”他不懂。

    “黎瑾他们!”她低下头,“有时侯,我真怕碰见他们,尤其黎瑾,她总用怀疑的眼光看我!”

    “是你多心,她怎能知道,她终必知道的!”他说。

    她不响,出神的望着火,她看来有些矛盾。

    “你在想什么呢?”他拍拍她,“起来,我们出去吃饭,去汉宫楼上吃蒙古烤肉。”

    “蒙古烤肉?”她抬起头。

    “嗯,吃过吗?”他拉起了她,“小东西?”

    “没有,”她摇摇头,有点担心,“人——多吗?”

    “地方不大,人也不会多,尤其不会有熟人,”他说,叹一口气,“其实你不该担心的!”

    “我不担心,”她神色一整,“我担心什么呢?”

    “那么行了,穿上你的大衣,我们走!”他说。

    她听话的穿上大衣,把那米色的椅垫放回沙发上,突然问:

    “什么时候你想起把客厅改成咖啡色和米色?”

    他得意的笑一笑,笑得很好看。

    “你不是说蓝色不好吗?而且冬天来了,米色和咖啡色会觉得温暖些!”他不置可否的。

    “你讨好不了我,”她笑,“我现在又喜欢红色!”

    他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胸前来。

    “今晚我就改成红色,只要你真喜欢!”

    她不笑了,她只是开玩笑,想不到开玩笑他也那么认真,她并不想捉弄他。

    “别说了,我讲着玩的!”她心里感动,她从来不曾觉得他对她不认真,却再也没有现在觉得他那么认真了。

    “别跟我讲着玩,”他点点她鼻尖,“明天你看见此地变成红色就来不及后悔了!”

    他们愉快的走出花园,之谆慢慢的开着车,他开车时神情悠闲而潇洒,亦筑忍不住从反光镜里偷看他。

    “又偷看,难道镜子里的我不同?”他在镜里捉住她。

    “不——我在想,你那些女朋友从此没到过你的家吗?”她胡乱地说。

    “你说呢?你又怀疑什么?”他说。

    “如果她们来,你会怎么对待她们?”她再问。

    “怎么对待?”他笑起来,“我说,‘对不起,我快结婚了,你们请吧!’行吗?小东西!”

    “只怕她们不信!”她说。

    “不信吗?我把你带给她们看!”他故意的。

    “好啊!我变成你的挡箭牌了!”她不依的,“我才不见她们呢!”

    之谆不答腔,汽车“嗤”的一声停在第一饭店旁边,一个衫褴褛的孩子抢着替他们打开车门,之谆摸出十元钞票塞到那孩子手里,孩子咧开嘴笑起来,一溜烟跑开。

    坐电梯到十搂,再走一层小楼梯,他们进入那装璜并不考究,却让人坐得很自在的蒙古烤肉店,有几桌人已经在吃着笑着,好像是哪里来的华侨,还有几个外国人,果然不见熟人,亦筑放心一点,挑了一张桌子坐下。

    “烤肉的吃法懂吗?要自己动手的!”之谆说。

    “别为我担心,一桌子菜都做得出,还怕不会吃烤肉?”亦筑笑着说。

    侍者为他们预备了碗筷,他们一起走到圆形的大烤炉边,熊熊的火,替他们驱除了寒意,冬天吃烤肉,实在是一种享受。之谆选了野猪和鹿肉,亦筑只要野猪肉,和着葱,他们很有兴致的替自己烤起来。

    一对漂亮的年轻人笑着从门口进来,很自然的选了亦筑他们旁边的位置,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显得十分高兴,他们根本不注意旁人,更不会看到远远烤炉边的亦筑。

    然而,他们熟悉的笑声引动了亦筑,她悄悄转过头去看一眼,脸色立刻变了,她想不到这么巧会在这里碰到她最怕碰到的人,黎瑾和雷文。

    “好了,你的行了,烤得太久会不嫩!”之谆提醒发呆的亦筑,他没有看见雷文他们。

    “你知道吗?他们——来了!”亦筑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奇怪。

    “谁?”他下意识的回头看看,“是小瑾!”

    “该怎么办呢?”她不安的。

    他皱皱眉,事情到了这一步,当然只好面对现实。

    “我们过去,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说偶然碰到!”之谆说,“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妥!”

    亦筑点点头,无奈的端起一碗野猪肉,走向黎瑾的桌子。骤见亦筑,黎瑾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来这里?再看见之谆,她脸色变了,敏感的,她已知道是怎么回事,偏偏雷文毫无心机的叫:

    “黎伯伯,亦筑,你们也来吃烤肉?”

    亦筑把碗放在他们桌上,问:

    “一起坐,不打扰吗?”

    “当然不,”雷文说。他早巳忘了答应黎瑾不再理会亦筑的事,“欢迎之至!”

    之谆也端了碗过来,他装得十分平静,十分自然的坐在黎瑾对面,一点也不理她难看的脸色。

    “今天真巧,先碰到亦筑,又碰到你们,”他说,“大概运气要来了!”

    黎瑾不说话,冰冷的眼光不停的在之谆和亦筑脸上巡梭,她知道他们之间必定有事,但他们神色却镇定而自然,难道他们真是巧遇?她有点怀疑,而且很想揭穿他们的秘密。

    “这样看来,真巧得像作戏了!”她瞄了亦筑一眼。她实在应该是个柔和温婉的女孩,偏偏她猜忌,狭窄的心胸,使她的神色完全破坏了脸上的古典美。

    亦筑低着头,装做专心吃烤肉,一块肉在嘴里咀嚼,久久不能下咽,黎瑾的话使她心脏几乎缩成一团,她知道黎瑾精细过人,她必已料到。

    “下午还有什么节目呢?”之谆问雷文。

    “哦,还没一定,看场电影或去打保龄球,”雷文说,“我倒想去跳茶辣,你们去吗?”

    “不——我还有事!”亦筑快速地说。

    “什么事?重要的约会?”黎瑾笑着,然而,她的笑容十分尖锐,不笑或者更好些!“或是给孩子补习?”

    亦筑挺一挺胸,她像是被黎瑾尖刻的话所激怒,她和之谆相爱是正大光明的,年龄的差别,绝不是问题,虽然之谆是黎瑾的父亲,她也不应该用这种态度。

    “你从不在乎我是有约会或给孩子们补习的,是吗?”亦筑虽然在说气话,仍保持好风度,“我是有另外的事!”

    雷文拿起碗叫黎瑾一起去烤肉,他们离桌后,亦筑才觉得松了一口气,舒服一点。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之谆看着她。

    “她已经——知道了!”她叹一口气,“她一看见我们就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我们并没做错什么!”他小声说。

    “但是,她的眼光使我觉得好像做错了很大的事,”她摇摇头,“她太聪明,也太敏感!”

    “她完全象她母亲!”他叹口气。

    “你知道吗?她似乎是在——妒忌呢!”她说。

    “或者吧!”他不愿深谈,也不会忘记黎瑾曾赶走过他宴会中的女宾,她是妒忌得过分,变得不正常了,“一会儿该怎么走?”

    “我不知道,至少要分开!”她说。

    “那么你先走,我远远跟住你!”他匆忙地说。雷文他们已端着碗回来了。

    “我是个肉食主义者,五十元一客对我太使宜,小瑾和亦筑是女孩子,恐怕不合算!””雷文吃着烤肉。

    “你知道什么?亦筑吃起肉来比你更凶,什么女孩子不合算!”黎瑾冷笑说。她的心理幼稚得像孩子,她是想塌亦筑的台。

    “什么话?我不信!”雷文天真的叫。

    “我是比较喜欢肉食,因为我怕甜食,但说我比雷文吃得更好,未免夸大!”亦筑明知她心理,也不生气,淡淡地说,“黎瑾也学会了幽默?”

    黎瑾脸色更难看,她希望把亦筑打垮,但是,看来失败的仍是自己,对方并不在乎,

    “女孩子吃得多好些,我最讨厌的是那种假装吃不下的!”之谆微笑着说。

    “当然,女孩子最好都是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对吗?”黎瑾明显的讽刺之谆。

    “也未必,”雷文不知趣的,“就算她有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也得看看那张脸,像母夜叉也不行!”

    “你最噜苏!”黎瑾没好气的推开盘子,“什么事都要你多嘴!”

    雷文平白被骂,傻傻的盯着黎瑾,还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满嘴都是肉,那张漂亮的脸扭曲得很可笑。

    “又生什么气?来,我替你再烤一碗,好吧!”他说。

    “不吃了!”黎瑾气恼的。

    “小瑾,雷文是好意,公众场合,别让他下不了台!”之谆提醒她,他看见雷文涨红的脸。

    “公众场合,”黎瑾冷哼,“你带着年轻的女孩子在公众场合好看吗?”

    “小瑾!”之谆低喝。雷文和亦筑已呆在一边,“你已经二十岁,你该明白一些事理,你知道你在讲什么话?”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讲什么话,”她毫不退缩的瞪着之谆,“我也知道正讲中你的心病,是吗?明明是你带亦筑来,你扯谎说碰到,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

    “黎瑾——”

    亦筑和雷文一起阻止。

    “小瑾——”

    “让我说,”黎瑾眼里是又冷又仇视的光芒,“坏女人玩多了,你动脑筋动到我的同学身上,你真——卑鄙!”

    之谆的脸色全变了,再好的忍耐力都不行,当众被自己的女儿指责,他怎能忍受?

    “我希望你考虑你自己说的话,并记住,我是你的父亲!”他铁青着脸,手都在抖。

    “我永远忘不了有这么一位出色的父亲!”她冷笑,脸孔扭曲得十分怪异,令人看了心里发冷,“一位风流成性,害死我妈妈的父亲!”

    “小瑾——”雷文不安的叫。

    之谆霍然站起来,举起右手,作势欲打黎瑾,雷文和亦筑已吓呆,不知道这对父女竟如此水火不相容,亦筑手快,一把施住了之谆,使他的手无法打下去。

    “你还想打我?”黎瑾傲然怒视,“你配吗?”

    之谆的手停在半空,他的脸由白变红再变白,会笑的眼睛不再有笑容了,盛满着一种痛,悔,忏,恨,爱的复杂光芒,脸上的肌肉不听指挥的抽搐着,整个人似乎立刻要倒下来。大家都僵在那儿,妨佛时间都静止了——

    过了许久——不知道有多久,之谆晃一晃,醒了,他再看黎瑾一眼,转身大踏步而去,留下亦筑,留下大衣,留下汽车的锁匙——

    黎理咬咬牙,敛尽眼眶中欲出的泪水,她并不想这么做的,只是那么不由己的就说了,说得那么冷酷,那么绝情,她伤害的不止是之谆,还有亦筑和雷文。

    “你——方亦筑,”她扬一扬头,目标转向另一方,“你看上他什么?名誉?地位?金钱?还是那大把年纪?他已四十三,而且是我的父亲——你怎么不追上去!他走了,扔下你走了,知道吗?”

    “够了,够了,小瑾。”雷文的脸色,极度不满。“你疯了吗?你气走了你的父亲,还要伤害亦筑?”

    “伤害亦筑,这话说得多亲热,她是你什么人?告诉你,她看上的是我父亲,不是你,”黎瑾神态不正常,“你说,方亦筑,你到底看上了我父亲的什么?”

    亦筑平静的,自然的收拾之谆和她的衣服,拿了汽车锁匙,平和的,毫不动气的,有些惋惜的看着黎瑾,用一种令人惊讶的口吻,说:

    “我没有看上他什么,你该明白,我不是那样的人,”停一停,轻视的笑一笑,“我和他的事,你永远不会明白,懂吗?你永远不会明白!”

    “你——”黎瑾显然被亦筑的神色击倒了,她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雷文,麻烦你先付付帐,你知道我身上不会带这么多钱的!”亦筑继续平静地说,“之谆以后会还你!”

    “好!”雷文呆怔的答。

    亦筑再看看黎瑾,从容的一步步走出去,她那镇定的态度,即使黎瑾也为之心折。

    她走下那层小楼梯,走进电梯,然后再走出第一饭店。远远的,她看见之谆呆立在汽车夯,她慢慢走到他身边,也不说什么,温柔的替他披上大衣,又用锁匙打开车门,才平静的,关怀地说:

    “回去吧!免得着凉!”

    之谆顺从的坐进汽车,慢慢的把车滑到马路上,他开得很慢,似乎满怀心事。

    “别再想了,对你没有好处,黎瑾——她只是一时冲动,你该原谅她,她还是你的女儿!”她婉转的劝解。

    “我原谅了她太多次,或者,是我对她太过纵容,才会有今日的后果!”他自嘲的。

    “她对你的误解太深,我想——你应该让她有机会了解你!”她说。

    “你不懂!”他摇摇头,“她妒忌我身边所有的女人,或者说,我们父女间的感情不正常。”

    “不会的,你想得太多!”亦筑心里其实很乱,刚才黎瑾也着着实实的伤了她,只是,她不愿意表现出来,这只是徒增烦恼的事,“黎瑾这么做,她心里一定更不舒服!”

    “跟她母亲完全一样,”他深沉的叹息,“我怕她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怎能这样说?她是你女儿啊!”她惊讶!

    “那个孩子,那个叫雷文的孩子,如果真爱她,倒也罢了,就怕——”他自顾自的说。

    “别说了,绝对不会的,”她抢着阻止,历史重演,多可怕的事,“雷文真爱她!”

    “但愿如此!”他落寞的格头。

    汽车平稳的滑进他家的花园,停在落地长窗外面。

    “今天怎么开车进来?”她奇怪的,“你总停在门口的!”

    他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拥着她走进去。

    看得出来,他的情绪仍然低落,他不开口,亦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脱下大衣,他独自走到小酒吧,倒了满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一些酒洒出来,他也不理会,再倒上一杯。亦筑忍不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神态,她很担心,走到他身边,轻轻托住他拿酒杯的手。

    “我想,酒并不能使你心里更舒服些!”她看着他。

    “你知道吗?酒已经是我十多年的朋友!”他说。脸上有一抹被酒精刺激得不正常的红晕。

    多么无奈,多么令人惋惜,又毫无希望的话!这十多年来,他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他只是在麻醉自己,忘却自己,隐藏自己。她除了叹息,更同情他了。

    “这个朋友对你无益,知道吗?”她反问。

    他自嘲的笑笑,握着酒杯坐进一张沙发。

    “我想着一件事,”他看着杯中黄色的液体,“小瑾的话也不是全不对,她提醒了我!”

    “什么意思?我不懂!”她皱皱眉,坐在另一张沙发上。

    他想一想,似乎是件难启口的事。

    “记得吗?从第一次见面到今天,你不曾叫过我,称呼过我,”他颇为犹豫的,“如果你愿意叫我黎伯伯,似乎——并不迟!”

    “你——”她怔住了,他怎能如此说?黎瑾的几句话,就能抹杀他们之间的一切?那么,爱情叫什么?这世界还有爱的存在?

    “亦筑,”他不看她,想使自己能更理智些,“对我来说,任何打击都不会发生作用,我已受过太多,但是——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伤害?”她迷蒙的,“你知道什么是伤害吗?那不是黎瑾的话,而是自我折磨!”

    “亦筑——”他有些激动。

    “如果你们把我看成一个孩子,你说错了,”她自顾自地说,“一个女孩子的成长,只是一刹那间,你懂吗?当爱情来临那一瞬间,我已成长,不再是孩子,如果我们之间曾有过爱,你不该说这样的话!”

    “亦筑——”他再叫。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她对着他,眸子里有一抹令人心折的光辉,“这微妙的,模糊的,难捉摸的感情,我不知道怎么下定义,但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的,又有恩慈,爱不是妒忌,不张狂,不自夸,不作害羞的事’,我想,这该是爱的真谛!”

    “亦筑,听我说——”他再说。

    “如果你觉得必须,我可以立刻离开,永远不再回头,”她再一次打断他,“但是,有一件事必须税,我永不后悔我所做的事!”

    “亦筑,亦筑,你别说了——”他放下酒杯,双手抓住她的肩,“你的话,使我受不了,使我惭愧——”

    “若是我能选择,”她慢慢的,静静地说,“我第一次称呼你时,我愿叫你——之谆!”

    “哦!亦筑!”他激动的拥住她,怎样的一个女孩!他对她说了什么?他真傻,不是吗?他终日寻寻觅觅,握在手里的幸福竟想放弃,他真傻啊!

    “哦!之谆,之谆,我能这么叫吗?我能吗?我可以吗?”她闭上眼睛,一颗小小的眼泪从眼角偷偷溜出来,“我已经叫你了。是吗?”

    “亦筑,亦筑,亦筑!”他拥得她那么紧,那么紧,像怕她在一瞬间消失似的。他那么激动,似乎是个初尝爱情滋味的年轻人。

    时间静止了,说话是多余的,他们的心连得那么紧,那么密,什么话能比沉默中的了解更好。

    经了许久,好久,他们分开采,之谆脸上再也没有沮丧,只有大片的幸福光辉。亦筑像个害羞的小妇人,躲在沙发的一角。

    “你知道,小瑾的话使我生平第—次觉得羞愧,觉得自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与其你要离开,不如由我先开口,是可恶的自尊心在作怪!”他笑着。

    “你怎能总是你觉得,你觉得的?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生活过惯了,你永远不会替别人着想,”她斜睨他,“你怎么知道我会离开你?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

    “我只是担心,”他摇摇头,“可能是中年人的自卑和优虑吧!”

    “如果要有自卑的,应该是我,”她说,“刚才黎瑾问我到底——看上你哪一点?地位,名誉,金钱。”她摇摇头,有些小不屑的,“我回答不出,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想过,爱情不该有条件,不是吗?”

    “好一个爱情不该有条件!”他笑。

    “或者,我的爱情观念近乎柏拉图式的,”她微微脸红,她很少这样把心中的秘密说出来,即使是对淑宁——她的母亲,“但是,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中,天真些,注重精神些,不也很好吗?”

    “你回答不出小瑾的问题,那么,回答我的,”他颇认真的,“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我也不知道,”她低下头,微有羞意,“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觉得亲切,或者说是命运吧!”

    “命运已使我受过—次痛苦,但愿这次——命运对我慈祥些!”他说。

    “命运对善良的人永不亏待!”她说。

    他端起酒杯,忽然看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慢慢的放下来,说:

    “以后不再喝酒,但是——我很饿,刚才被小瑾一吵,简直没吃饱!”

    “去厨房找东西吃吧,我也许能为你弄些好东西!”她跳起来,“跟我去吗?”

    他站起来,跟她一起进去。兴致完全恢复了!亦筑,一个永远使人愉快的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