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烟水寒 6(1/2)

    雷文从床上跳起来,看看表,已快十点了,计划好今天一早去陪亦筑做礼拜的事,恐怕来不及了,如果在巷口等不到亦筑,他预备直闯教堂去找她。他说不出是为了什么,清晨醒来,总是先想到亦筑。

    匆匆梳洗,他听见汽车开车的声音,准是父亲和母亲也去做礼拜了。想到他们的礼拜,他不禁笑起来,那种聚会也算礼拜?上帝都会流泪了。那比别的教堂漂亮一筹,牧师站在大门口等着向漂亮大汽车里出来的贵宾们挥手,所谓贵宾,自然是雷伯伟之流的大人物咯!讲道的时间,还不如迎送的时间多。再加上大人物见面,免不得官式的寒喧一番,太太们互相比赛衣着的讲究,否则就是谈昨晚紧张的牌局,来教堂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早已抛在脑后,灵魂如何得救?奇怪的是,这教堂的人反而特别多,门外的汽车排成长龙,似乎只有这里更接近天堂呢!

    有一阵门铃声,雷文不去理会,绝不会有人来找他,但是,那铃声似乎带着犹豫,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套了一件毛衣,他匆匆走出客厅。

    “你——”他呆一下,佣人带进来的,竟是黎瑾。

    “想不到吗?”黎瑾笑说。她穿着深蓝色的套装,同色的皮包和皮鞋,虽然讲究,却显得相当老气。

    “你怎么会出来?”他惊喜的抓住她的手,只要有人陪他,后果他向来很少考虑。看见黎瑾,他立刻忘了去找亦筑的事,亦筑和黎瑾,没有什么不同啊!他想:“太阳从西边出了!”

    “我和哥哥一起出来,哥哥去灵粮堂,我来找你!”她说。蓝色的衣服,使她皮肤更苍白,也使她看来更冷艳。

    “黎群去灵粮堂?他去找亦筑吗?”他皱皱眉。

    “他没说,”黎瑾摇摇头。“他不能找亦筑吗?”

    “谁说不能?”他潇洒的耸耸肩,毫无心机地说:“我本来也预备去灵粮堂的。”

    黎瑾脸色大变,她总是那么小心眼。

    “我妨碍了你,是吗?那我回去了!”她站起来。

    “什么话,黎瑾,”他一把抓住她,强有力的手臂使她无法挣扎,她觉得—阵晕眩。“你来了我可以放弃一切,来,我们计划今天怎么过。”

    “不,我要回家!”她倔强的冷冷说。

    “黎瑾,”他把她拉到胸前,双手环着她的腰。“今天你陪我,不许走!”

    她的心软了,是因那漂亮的笑容,从第一次开始,她就无法抗拒那笑容。她依旧冷着脸,口气却松了。

    “你不是要去找亦筑?”她说。

    “黎群去,我再去不是自找没趣?”他放开她,“何况亦筑跟他比较谈得来!”

    “是吗?”她似不屑的摇摇头,“我认为哥哥太傻!”

    “太傻?什么意思?”雷文不懂。

    黎瑾重新坐下来,很神秘地说:

    “方亦筑永远不会喜欢哥哥的,我了解她!”

    “嘿,你别傻了,男孩子去找女孩子并不一定表示喜欢,寂寞、无聊是最大的原因,黎群也未必喜欢亦筑!”雷文不同意地说。

    “是吗?”她脸色又变了,“那么你呢?你每次找我都是因为无聊,寂寞?”

    雷文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玩笑开惯了,不以为意的笑着说:

    “错了,我是喜欢你!”

    黎瑾的脸涨得通红,她是那种内向而又爱幻想的女孩,雷文说喜欢,她绝不以为开玩笑,她朦胧如梦的眼中,射出使人心动的光采,她显得更美了。

    “别胡扯!”她轻轻说。

    “真的,我喜欢你,”雷文朝她移近,用双手握住了她的肩,女孩子的娇羞最吸引人,何况她是那么美,雷文无法不心动,第二声“喜欢”,已不再开玩笑。“知道吗?我喜欢你,喜欢你特有的古典美!”

    她的头垂得更低,几乎埋在他胸前,一阵阵的幽香冲入他鼻子,他的心忽然跳起来,一份从未有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已抑制不住。

    “黎瑾!”他唤着,用手抬起她下颚,她眼帘半垂,掩不住满眼的娇羞与盼望。他的手心发热,全身颤动,火焰从心底开始燃烧,他忽然用力拥住她,狂热的,饥渴的向她吻去。她挣扎一下,终于完全溶化在他的吻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狂热中醒来,他呆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作了什么,黎瑾软绵绵的靠在他怀里,如梦的眼中有一阵迷蒙的水雾,她定定的看他,她——

    “我——”雷文吃了一惊,迅速的放开她,他侵犯了一个美丽的女孩,是吗?她生气了?是吗?“黎瑾,我不是——我不知道——”他慌乱的。

    她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心中一阵扭曲,怎么办?他作错了,他怎会这样?她不会再原谅他了吗?她哭了,怎么办?

    “黎瑾,黎瑾,听我说,我不是——有意,我——”他急得手足无措,他有过许多女朋友的经验,却从来没碰到这样的情形。“原谅我,好吗?”

    又一滴泪水落下来,他几乎要跪在黎瑾面前了,客厅中常有佣人来往,被看见了十分不便,他无法再考虑,用力拥着她,半抱半拥的把她带到他寝室,关上门,他才松一口气,像个作错事的孩子站在她面前。

    “我知道错了,随便你怎么罚我都行,黎瑾,别哭,笑一笑,好吗?”他说。

    她没有笑,却也不再流泪。事实上,她的流泪并不是为了他的冒犯,相反的,她盼望得到他,但这一吻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狂热,她吃了一掠,又莫名其妙的哭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

    “不生气了,是吗?”他又高兴起来,经过刚才的一吻,他似乎真的喜欢她了,他拉住她的手,又抬起她的下颚。“对我笑—笑,小黎瑾!

    她笑了,一个含蓄而隐约的微笑,非常,非常美,他呆一下,下意识的又吻上去——

    这一次,没有挣扎,没有拒绝,他用力紧紧的拥住她,她也回抱着他。他们吻得那么长,那么久,那么热,那么狂,一世纪的时间郝过去了,仍分不开,平日斯文、安静、冷傲的黎瑾,完全改变,她热得像一团火,几乎把雷文完全溶化了。

    “黎瑾,黎瑾,”他喃喃的低唤。他吻她的唇,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颈。她全身编成一团,轻微颤抖着,她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她用力抱持着他,用力,用力,她渴望这一刻是永恒,她抓住了她历要的。“我爱你,黎瑾——爱你!”

    她口中有模糊的梦呓,她的身体微微的扭动着,蓝色的套装上衣的第—颗钮扣脱开了,她完全不觉,她是那么昏迷,那么狂热。雷文的吻从颈子慢慢拄下移动,他湿热的唇触及她微现的胸部,她一阵痉挛,再也站不住,两人一起倒向旁边的床上——

    是在疯狂,堕落的边缘,年轻人的冲动,使他们失去了理智。他眼珠发红,有一种可怕的、野兽般的光芒,那么贪婪,那么狂烈,他的毛衣在互相抱持、扭动中滑落,露出肌肉盘结的胸部,他的呼吸越来越粗,越来越急促,他下意识的解开她的衣钮,一粒又一粒,整件上衣都打开了,露出洁白的胸衣,她闭着眼睛,两颊绯红,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觉得。他的手又滑向她的裙子,慢慢的,拉链脱开了,他狂乱的用力一扯——

    “你——雷文——”黎瑾整个人惊跳起来,她的声音那么尖锐,那么惊恐,好像世界末日来临。她慌乱的,不安的,紧张的,羞愧的拉上拉链,发抖的扣回上衣的钮扣,脸色苍白的缩在—角。

    黎瑾的尖叫,把站在灵魂堕落边缘的雷文叫醒,他像淋了一场大雨似的,心中欲念完全消失,只有满腔的歉疚,满腔的羞愧。他不明白,今天是怎么回事?一再的作错事,他怎能这样对待黎瑾?他怎么对得起她?

    他咬着牙,用力一拳击向墙壁,砰的一声,把发呆的黎瑾吓了一大跳,她看见雷文脸上的悔恨和羞愧,事实上,这不能全怪他,她也有责任,这种冲动不是单方面的。她轻轻的握住他击墙的手,一股殷红的血从破裂处流出来,她害怕的叫起来:

    “你的手,雷文,你的手——”

    “我罪有应得!”雷文咬着牙。

    她拿出手帕,慢慢替他包上伤口,然后,把他的手捧到胸前,像捧着最珍贵的宝物。

    “没有人怪你,雷文,”她严肃的慢慢说:“何况,我们——并没有作错事!”

    “我这样冒犯你,你不生我的气?”他看着她,十分感动。

    她轻轻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泛上红晕。

    “我不生气,因为——我爱你!”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哦!黎瑾!”他再一次拥抱她。他是个容易激动的男孩,第一次有女孩对他那么好,他情愿粉身碎骨来回报她,“你真好,你真好!”

    “若是真爱,并没有——可羞耻的,对吗?”她抚摸着他的头发,“何况——这是迟早的事!”

    他抬起头,激动的、坚决的凝视着她,一字字说:

    “我对你的爱,今生今世不变!”

    “雷文——”她叫。满足的闭上眼睛。

    他再吻她,这一吻,纯情的,没有欲念,没有激动,他吻着的是他所爱的女孩,天下还有比这事更完美的吗?

    “我们——可以出去了吗?”她推开他。

    “当然,”他跳起来,又恢复了活泼和开朗。“你在害怕,是吧!”

    “改掉你的恶作剧,我不喜欢!”她皱皱眉。

    “遵命!”他心情极好。

    回到客厅,他们呆一下,黎瑾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雷文的父母不知在何时已经回来。

    “爸,妈,我来介绍,”雷文极快地说:“这是黎瑾,我的同学,是黎之谆的女儿。”

    “之谆的女儿?”雷伯伟掠讶的打量,“之谆那么年轻,怎会有这么大的女儿?”

    “黎瑾还有个哥哥呢!”雷文让黎瑾坐下。

    “是吗?”雷文母亲上下打量黎瑾,对美得出众、又有古典气质的她十分满意。雷文母亲本身也是个美丽的高贵妇人,所以对漂亮女孩,很是喜欢。“黎小姐真漂亮,只是不很像之谆,是吗?”

    “是的,”黎瑾红着脸答,“据说我像母亲!”

    “难怪了,”伯伟点点头,“你们是同学,怎么从来也没见你来过呢!”

    “总是我去黎园的,爸!”雷文笑着说。

    “很好,很好!”伯伟不住的点头。出众的儿子是应该配一个门当户对又美丽的女孩。“你们预备出去吗?”

    “嗯——是,我们想去看电影!”雷文看黎瑾一眼。

    “吃完饭再去吧!”雷文母亲说,“我们难得在家,今天碰巧都聚在一起,应该庆祝一下的!”

    “这——”黎瑾难为情的,她总不适合人多的场合。

    “下次吧,妈,”雷文了解黎瑾的心情,今天他突然变得细心了,“我们约好了同学的!”

    “也好,下次吧!”伯伟点点头,“下次请之谆也来,好好的庆祝一下,哈,哈!”

    他的笑声使年轻人都脸红起来,心情却也更轻松。他们的爱情,似乎已得到父母的同意了。

    “那么,我们走了,”雷文扣上毛衣,“晚上见!”

    他挽住黎瑾,大踏步的走出客厅。外面的阳光使他们精神一爽,她皱着鼻子指着他,说:

    “好个说谎大王,谁和你去看电影!”

    “你不是早就答应今天陪我的吗?”他握着她的手,促狭的靠近她耳边说:“不止今天,你还得陪我一辈子呢!”

    她羞红了脸不理他,更惹得他大笑不止。一辆计程车迎面而来,他伸手拦住,两人一起跳上去,计程车如风而去,只留下一阵轻烟。

    该是一帆风顺的一对吧!两心相许,父母又同意,门当户对,还有什么困难呢!

    世界上的事就是那么微妙,尤其是感情,几乎,没有人能稳稳的把牢呢!

    有时,爱情来得容易,去时,也会像汽车后面的轻烟般的消逝无踪!

    黎群站在灵粮堂面前的草地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来往的人们,他已等了许久,仍未见亦筑的影子。黎瑾告诉他,亦筑星期天必定来的,难道今天会例外?

    他的脖子都望得僵了,但仍不灰心的等待着,他不如道为什么,亦筑那么轻轻的就击倒了他所有的骄傲,他心中万分情愿的站往这儿等着。

    等着,等着,哦——他全身都热起来,他看见亦筑慢慢的走近,她仍然穿着昨天那套衣职,白毛衣,灰裙子。但是。却又给他一个新鲜的印象。

    “亦筑!”他迎上去,漂亮的脸上洒满阳光,使他深邃的眼睛更明亮。

    “你,黎群!你怎么会来?”她惊讶地说。

    “谁都能来的,不是吗?”他淡淡的,“小瑾说你每星期都会来这里!”

    “原来你不是来做礼拜的,上帝不会喜欢!”她说。

    “那对我不重要,”他凝视着她,令她心乱,“你欢迎我来吗?”

    “自然,”她说。捏紧手袋,碰着一枚硬硬的锁匙,她警惕一下自己,“我欢迎所有来做礼拜的人!”

    “礼拜之后呢?”他满怀希望的。

    “我——有点事,”她更捏紧了手中的小皮包,作贼心虚的,“替学生补习。”

    “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他的脸黯下来。

    “我——没有告诉妈妈不回去!”她硬着心肠。女孩子对感情上的事绝对不能敷衍,否则是自找麻烦。

    “回家吃饭对你很重要?”他几乎在叹息了。

    “不是重不重要,只是——我没有和家里交待!”她困难的。

    “那么——下次吧!”他失望的低下头又抬起来,“我会有下次吗?”

    “下次的事今天来讲未免太早,对不?”她勉强笑笑,“谁知道由今天到下次之间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事呢?或者我已不在世界上,你也不想再有下次——”

    “我永远不会不想下次!”他坚决地说。

    她呆怔了一下,感情的事勉强不得,手袋中的锁匙和他之间,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这绝不是偏心,这——

    “别想了,礼拜快开始了,我们进去吧!”他说。

    她感激的对他笑笑,他其实是个非常、非常好的男孩子,要怎样才能不伤他的心呢?她是并不愧歉,因为她从来不曾对他表示过好感,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不,将来的事谁知道呢?别那么肯定吧!

    礼拜继续进行着,亦筑一点都不能专心,牧师的话,诗班的歌声,模模糊糊从耳边溜过,黎群不曾打扰她,她却无法漠视他。他不像雷文自然而坦率的相处,他更不像之谆,亦筑渴望能和之谆在一起。办筑并不讨厌他——怎能讨厌一个像他这样的男孩?只是,她觉得和他有点格格不入,相处时浑身不自在,或者,是两人性格有很大的差异吧!

    礼拜结束时,两人一起步出教堂,亦筑有些懊恼,黎群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的跟在她身边,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支开他,她必须这么作,因为她早计划好打电话给之谆时。

    “你——不回黎园吗?”她说。

    “还早,不是吗!”他看看表。“送你回家我再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要回家?”她看着电话亭,没好气的。

    “你说过要回家吃饭的——”他停下步来,除了在感情上有点死心眼之外,他十分机警。“你有事?”

    “我想打个电话,单独的!”她硬着心肠。

    “那——我先走了!”他脸色变得很难看。

    和亦筑认识以来,她不曾接受过他,却也并未拒绝,今天的态度,是第一次使他觉得难堪。这个骄傲的男孩,有着受伤的感觉。

    “再见!”亦筑看着地面,不敢直视他。她知道自己是个心软的女孩。

    他没有出声,转身慢慢走开了。亦筑看着他瘦削、挺立而孤独的背影渐渐远去,她几次抑制住心中想留下他的冲动,她很明白,只要她出声,这事情将会弄得更复杂。她咬着唇,硕着心肠走向电话亭。

    她在电话里放下一枚硬币,心里开始怦怦的跳,拨号码的手指动得很慢,她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她四周。对方的电话响了,她紧张的屏住呼吸,会是之谆来接电话吗?

    铃声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她的心一直往下沉,之谆不在家,一定出去了,她该早些打去,做礼拜前她为什么会想之谆还没起床呢?她失望的吸一口气,正预备把电话挂断,话筒里传出一个声音,一个懒洋洋,不耐烦,又似乎刚睡醒的女人声音。

    “喂,找谁?”那女人毫不客气的。

    亦筑的心都扭紧了,怎么会是个女人?莫非打错了?或者之谆给她的电话号码不正确?

    “黎之谆先生在吗?”她定定神,鼓起勇气说。

    “等着!”那女人说,砰的一声,大概是把电话扔在台上,接着,她听见那女人戏谑的声音在叫:“之谆,找你的,是个女孩子!”

    一阵模糊不清的男人声,是之谆吗?怎么会——她的心都在抖了,怎么回事呢?之谆昨晚送她回家已经十一点多,难道他——

    “谁?我是黎之谆!”之谆有些粗鲁的。

    “亦筑,方亦筑!”亦筑极力保持平静。昨晚的一切,她清楚的记得,才一夜工夫,似乎他都变了。

    “亦筑!”之谆吃惊的,“是你吗?你在哪里?我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我来接你,好吗?”

    她沉默着,不知道该讲什么。她在想着刚才那女人,她是谁?她和之谆作了什么?

    “怎么不说话?亦筑,亦筑!”之谆叫。

    “我想——我打扰了你,”亦筑深吸—口气,用全身的力量,支持着讲完这句话。“很抱歉,再见!”

    “亦筑,亦筑,听我说——”之谆叫。

    她摇摇头,轻轻的放下电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即使她是女孩子,她也想像得出这是怎么回事。之谆的话难道都是假的?她不明白,说假话的人怎能装出那么真诚?

    她走出电话亭,慢性走向回家的路。似乎,刚迈出第一步,她就摔了一交,爱情的路真是这么难走?她不难过,也不后悔,脚步是自己迈出的,即使走错了,也没有埋怨任何人的理由,摔了交,站起来再走过,但是——她觉得有些麻木,站起来再走过?爱情不是街边的石子,俯首可拾,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走一次!

    她慢慢往前走,回家的路怎么这样长?像永远走不到似的。她低着头,盯着地上的小石子,石子变幻着许许多多之谆的脸,每一张脸都在笑,笑得十分引人,十分真诚。她叹一口气,迈出的这—步虽然踩得并不踏实,是踩在又重又厚的泥浆上,现在,脚上的泥浆,却再难以洗尽。

    快到家了,她终于能看见竹篱笆里那简陋古旧的房屋,她仿佛看见淑宁正在炒菜,一阵阵的热气冒上来,亦恺带着可爱的馋相站在一边笑,秉谦悠闲的坐在客厅里看报纸,这是怎样一个温暖的家?她竟会傻得去自寻烦恼,她真是太蠢了,不是吗?

    她加紧了脚步,没有一刻有现在这么渴望回家了。走到门口,她拿出锁匙,背后“刺”的一声,一个快速的汽车煞车声,她还没想到怎么回事,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左臂,她吃惊的回过头。

    “亦筑,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挂断电话?”之谆满脸焦急,衣衫不整的坐在车上。“挂上电话我立刻就赶来,幸好及时赶到,亦筑,你有了什么误会?”

    她紧闭着嘴,倔强的一言不发。之谆的模样令她心软,他的神情绝不似作伪,然而,那女人怎样解释?他和那女人在一起的事绝不会假。

    “上车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他恳求的,“否则我一直等在这里!”

    “这有解释的必要吗?”她挣不开他的手,满脸通红,她怕家里的人,或是邻居看到。“你放开我!”

    “你不上车我永远不放开你,”他凝视着她,会笑的眼中有一抹稚气的固执,“我知道,若我现在放开你,我就永远再看不到你了!”

    她无法再坚持下去,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地位,名誉及年龄,他能这样不顾一切的来恳求她,再硬的心,再大的误会,都会烟消云散,何况,只是一个女人——她打开车门坐上去,她要弄清楚那女人的事。

    刚刚坐稳,汽车一溜烟的向前滑去,亦筑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却也不愿问。和他在一起,刚才心中的那种麻木感觉完全消失,她知道,无论是对是错,她那踩进泥浆的脚,永远无法退回来了。

    汽车转进仁爱路底,很快的停在那幢漂亮的洋房前,镶花铁门开着,守门人老陈显然知道了之谆会立刻回来。正午时分,阳光十分耀眼,老陈的眼光偷偷射向亦筑,昨晚黑暗中他不曾看清,亦筑的年轻与纯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个女孩会是男主人的新女朋友?

    亦筑敏感的觉察到了,她觉得十分窘迫,勉强对老陈挤出一个笑脸,匆匆随之谆进去。

    之谆扔下手中的汽车锁匙,长长的吐一口气,倒在一张沙发上,说:“审问吧!小东西!”

    亦筑咬着唇,定定的盯着他那有倦容的脸。

    “我有什么资格审问你呢?”她说。

    他拉她到身边坐下,叹息着说:

    “世界上谁还比你更有资格?”

    “我不喜欢听这种俗气话!”她脸红了,心中却是甜甜的。

    “真心话也俗气,我也没有办法了!”他摊开双手。

    亦筑再看看他,那成熟的、令人心动的男人脸使她迷惑,他确是真心?

    “她是谁?”她慢吞吞的问。

    “一个唱歌的,称作歌星吧!”他毫不隐瞒,“她叫田心,你打电话来时她刚到,是她把我叫醒的!”

    “你们很熟?她——很美?”她微有妒意,却不再误会,

    “昨天以前她是我女朋友之一,刚才我把她赶走了!”他拥住她,“她——很性感,外号叫小肉弹,至于美——人工的浓妆算美吗?”

    “我不知道,”她轻轻推开他,“我没听过她名字!”

    “当然,在歌星中她只能算第三流!”他笑着。

    “她有这里的锁匙?你让她直闯你的寝室?”她看着他,她要看出他是否扯谎。

    “她没有锁匙,我女朋友很多,怎能每人给一把?”他有意逗她,“田心是个大胆而粗线条的女孩,她要闯进寝室我有什么办法?何况当时我睡着的!”

    她想一想,一本正经地说:

    “以后睡觉要记得锁门!!”

    “好,遵命!”他说。然后大声笑起来。“小东西现在就开始管起我来了?”

    “我可不管你,是为你好!”她红着脸辩着。

    “现在可不生气了吧?刚才我衣服都没穿好,就怕赶不及,你永远不理我了!”他拍拍她。

    “总有这么一天的,你等着吧!”她也笑了。

    一场误会烟消云散,两人的心似乎更紧密一些。刚才不问青红皂白的就挂断电话,亦筑自己也觉得过分,算起来,田心和之谆比她熟得多呢!

    “平时——你总这么迟起床?”她讪讪的问。

    “我这么迟起床,谁替我管理公司和工厂?”他反问,“昨天晚上没睡好,几乎天亮才睡着!”

    “为什么?你有失眠的毛病?”她问。

    “不,我在想——我会不会使你失望!”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像个慈祥的长者。

    “别提了,我以后不会这么小气,我要学得大方些,否则我是自寻烦恼!”她说。

    “我情愿你更小气些,”他笑得促狭,“你的妒忌使我受宠若惊呢!”

    “维妒忌了——你下午有事吗?”她岔开话题。

    “晚上有个应酬,”他说。立刻看见她脸上的明显失望,他改口说:“十分讨厌,我不预备去,我们来计划一下,好好享受这半天!”

    “真的吗?”她脸上闪动着兴奋的光采,“你真的不去?”

    “谁忍心骗你?”他拍着她,“说说看,想去哪里玩!”

    “老实说,我不会玩,也不知道玩的地方,”她摇摇头,认真地说:“除了学校和家之外,就是教堂,还去过两次黎园!”

    “真是个土丫头,”他笑,“这样吧,我们去碧潭,晚上回黎园吃饭!”

    “不——”她的声音拖得好长,她怎能忘记刚被自己支开的黎群?再说黎群和黎瑾看见她和之谆在一起时,会有什么感觉?“我不去黎园!”

    “也好,”他想一下,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我有个朋友在淡水有个别墅,环境很好,可以欣赏淡水河的归舟,也可以看见太平洋上的落日,愿意去吗?”

    “当然!”她高兴起来,淡水河上的归舟,太平洋上的落日,多美的情景。“现在去吗?”

    “吃了午饭去,我还得先打个电话通知一声,再说,你不回家去交待一声吗?”他周到地说。

    “哦——我几乎忘了,妈妈还等我吃中饭呢!”她急起来,“怎么办呢?”

    “现在马上吃午饭,然后我送你回家向妈妈请假,行吗?小东西!”

    “好——只是以后别叫我小东西,行吗?”她学着他的口吻,满脸顽皮的笑容。

    “你永远是我的小东西,”他站起来,握着她的手,“来,我带你去饭厅。”

    饭厅里布置得和客厅一样讲究,有高大的酒柜,有陈列着整套银餐具的台子,有精致的雕花长餐桌,餐桌上有一盘如拳头大的黄玫瑰。整个饭厅的颜色都以黄色为主,使人看了觉得很温暖,会起食欲。

    “你真会享受,一个人住了比我家大五六倍的房子,看来,有钱的人的确舒服,”她似是认真的赞叹,“难怪你每天忙忙碌碌的去赚钱了!”

    “有钱的人未必人人会享受,也未必人人舒服,”他坐在餐桌的一端,“我只是充分的利用金钱,而不被金钱所捆绑,你得知道,我对赚钱并不热衷!”

    “不热衷?商人有谁不在钱堆里打转的!”她取笑着。

    “说得我满身铜臭,”他摇头,“要不得,其实我早想退休,一则小群不愿继承这份工作,再则——我怎样排遣那些寂寞的日子?”

    “你该再结婚——”她冲口而出,要收回已不可能。

    “不,你不会懂的!”他摇头,竟有几分落寞。

    亦筑心里不同意,想反驳几句,一个年老的阿巴桑推门进来,在之谆和她面前各放下一盘汤,然后又退出去。

    “你爱吃西餐?”亦筑好奇的。

    “我不挑剔吃中菜或西餐,阿巴桑是日本人,她以前在洋人家里作事,只会作西餐,否则就是甜得难以下咽的日本菜。”他平淡地说。

    “你一个人住这儿,请了几个佣人?”她问。

    “三个,除了老陈和阿巴桑,还有个专门打扫房屋的阿彩,是个年轻的山地女孩!”他说。

    “我没看过她——哎,你真太浪费了!”她说。

    “是吗?”他不置可否的开始喝汤。

    亦筑吃得很起劲,是因为少吃西餐的缘故,一道道的菜送上来,她都津津有味的尝着,到了咖啡送上来时,她已胀得不想动。

    “我真贪心,吃了那么多,现在尝到贪心的后果了!”她哭丧着脸说。

    “走吧!过一会儿就会好!”他抹抹嘴,搀着她—起离开餐厅。

    之谆回房去换衣服,亦筑独自留在客厅里,她东张西望的不住幻想,有一日,她将会成为这里的女主人吗?之谆,会是一个体贴、多情的丈夫,自己呢——

    “铃!”一声惊人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幻想,她下意识的跳起来,抓住电话——

    “喂——”她说。

    “之谆在吗?我是田心!”又是那懒洋样的声音。

    “他——在换衣服!”她老实地说。

    “晤——”那懒洋洋的声音不怀好意的笑起来,“你就是早上那个叫什么亦筑吗?你是哪里的?仙乐斯?米高梅?夜巴黎?你知道我吗?”

    亦筑的心都扭起来,这叫田心的女人说什么?她以为亦筑是舞女?她竟说了一连串舞厅的名字。

    “很抱歉,我只知道你是个三流的歌星,我不懂什么米高梅,仙乐斯的,我是学生,你满意了吗?”亦筑冷冷说。

    “学生吗?该不会是

    T大的吧!”田心冷哼着。

    “使你失望了,我正是!”亦筑稚气的觉得在以牙还牙。

    “哦,真想不到——”田心说。

    “找我作什么?田心,我不是说别来麻烦我了吗?”之谆的声音突然加入,亦筑吃了一惊,一想,才知道原来他寝室里也有分机的。

    “那么简单?你真狠心!”田心格格的笑,“什么时候你会看上

    T大的嫩货的?”

    “住口,亦筑是我女儿的同学!”之谆大声说。

    田心怔一怔,她没想到亦筑会是黎瑾的同学。但她十分厉害,到底是个久经风尘的女人!

    “原来我错怪了你,对不起,还有那位亦筑小姐!”她明知道亦筑也在听,“之谆,你今晚有空吗?”

    “没有!”他冷冷地说。

    “下午呢?或是明天?后天?”田心不死心的。

    “都没有,你别烦了,”之谆的声音很不耐烦,“无论如何我会叫人送张支票给你的!”

    “那么,不打扰了。”田心挂上电话。

    亦筑仍呆呆的握住话筒,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田心打电话来只是为了支票?之谆为什么要送支票给她?他们之间难道会有什么瓜葛?

    “亦筑,为什么不放下电话?”之谆在寝室中的分机说。虽然只有一房之隔,他的声音似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没说话,默默的放下听筒。忽然之闻,她发现了和之谆的陌生,虽然他们相爱,然而,二十四小时的相识,仍无法使他们更了解。她开始忧虑起来,怎样才能真正了解一个像他那么成熟的男人?

    “小东西,又在动脑筋!”之谆很快从房里出来。他穿着咖啡色长裤,米色运动衫和米色粗灯芯绒猎装,年轻得令人惊讶。

    “脑筋生来是要用的,当我独处时,我还能作别的什么事呢?”她欣赏的看着他。

    “可以走了,”他拿起汽车锁匙,“我担保你整个下午没有动脑筋的机会。”

    他先送亦筑回家,很细心的把汽车停在巷口,自然,他是怕亦筑觉得难为情,同时,也不是他去见亦筑家人的好时间。

    亦筑很快的出来,她仍穿着白毛衣,灰裙子却被一条藏青色的牛仔裤代替。她就是那种适合穿长裤的女孩,修长的腿,给人一种潇洒的感觉。

    “怎么告诉妈妈的?”开动车子,他问。

    “我说去黎园,”她顽皮的笑,“妈妈很相信,因为我从不扯谎!”

    “她不怀疑你跟谁去?”他在反光镜看她。

    “妈妈这个人很主观,她以前以为雷文是我男朋友,后来弄明白了雷文和黎瑾是好朋友,现在又认定我和黎群,你说可笑吗?”她笑着说。

    “小群?其实,你们俩倒是很配的一对!”他随口说。

    “你真大方啊!凭什么说我跟他很配?”她不高兴。

    他想一想,聪明的不再接下去说。

    “如果你妈妈知道是我,她会怎样?”他改变话题。

    “不会怎样,妈妈很开通,而且——我们正大光明,不是吗?”她摇摇头。

    “你很有信心?”他莫测高深的。

    “不谈这个——你为什么要给田心钱?预备给她多少?”她问。这个问题她已忍了许久。

    “你一定要知道?”他反问。汽车一转,从新生南路进入松江路。“很重要?”

    “也不一定要知道,”她犹豫一下,“我只是问问!”

    “那么就别提了,忘了它!”他说。

    她不响,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淡水是个不短的路程,为了保持好精神,她最好先休息一阵。之谆也不打扰她,专心的开着车子。

    似乎,车窗外的嘈杂声少了,空气也清新些,汽车开得更快了。亦筑睁开眼睛望一望,已走在市区外的公路上。公路左边有一片红色,整齐的平房,式样十分新颖,她问着:

    “这是什么地方?”

    “士林,”他简单的答,“那些红房子是美国学校小学部,建筑得不错吧!”

    “原来是美国学校,我还以为是什么实验中心之流的!”她恍然大悟,“再下去是哪里?”

    “北投,然后是关渡,竹围,过了竹围,差不多就到了,那幢别墅是在个小山坡上!”他说:“很雅致!”

    “你的朋友是谁?拥有这样的别墅,一定相当有名,至少,他是个有钱而又懂享受的人!”

    “他叫林维德。至于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以后会有机会见到!”他有些神秘地说。

    “你常去吗?”她问。

    “去过几次,都是林维德请客,人太多,破坏了情调!”他摇摇头,似乎有些话隐瞒住了。

    “请客?那么一定有你那些女朋友了,是吗?”她凝视着他的脸。

    “免不了的!”他不愿深谈,“今天会很清静,我刚打电话去,只有一对看屋的夫妇!”

    她沉思着,脸对着无尽的公路,过了许久,许久,她才若有所感的锐:

    “你是个十分复杂的人,比我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若要我单纯,只有使时光倒流。”他笑笑,“日子,会使原来单纯的变为复杂,你信吗?”

    “也许吧!”她不十分同意,却也懒得争辩。

    到了北投,很快的转一个弯,进入复兴岗,闻名的

    G校己在眼前,因为是假日,许多学生三三两两的散步,在店里吃东西,或在等公路局车回台北,那些庞大的校舍建筑物令亦筑惊讶。

    “我没想到这里这么大,这么美!”她叫,“我也没想到,出了台北的世界是那么辽阔。”

    “从现在起睁开你的眼睛,我要使你从学校、教室、家的小圈子里跳出来,我要让你看见许多你没见过的东西!”他也沾染上她那份兴奋。

    “我从前多傻,从不出来走走,我觉得用功读书就是我的全部了,我真傻,是吗?”她看着他,“我只守住一个小圈子,还洋洋自得呢!”

    之谆只是笑,亦筑的幼稚再一次打动他的心,他有一份一分钟以前还没有的警惕,亦筑,这样一个纯真的孩子,他不能负她!

    “唉!我真是井底蛙,”她继续自顾自地说:“我成日对功课斤斤计较,每年拿到系里第一名,就好像自己伟大得很,我严谨自守。我摒弃一切,却不知道把自己捆得这么死,如果不是你,我何日才能脱困?”

    “严谨自守,把自己拘于一隅并不坏,脱枷而出也未必是好,世界上的事很难讲,你不必庆幸得太早,懂吗?”他含有深意地说。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她迷惑的。

    “外面的世界虽大,五光十色,有时会使你失去自我,年轻人若无自制力,还是作井底蛙好些!”他说。

    “别那么自私,年轻人也有权力享受一切!”她说。

    “只怕还没有享受,已被世界吞噬了!”他摇头。

    “你和雷文有些地方很像,”她凝视他,深思地说:“你们都想尝试新东西,勇于冒险,你们也都想使自己身边周围的人像你们一样,但是——雷文无法找一条最好的路给他身边的人,你却能,该说是我的幸运!”

    “雷文也曾带你去尝试新东西?”他看看她。

    “不——”她拖长着声音。

    他不再问下去,他是那种不会使人难堪的人。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冷僻,两边很少人家,都是一望无垠的禾田,蜿蜒的淡水河已呈现眼前,阳光下像一条银色的带子。

    “快到了,你看见了吗?”他指着前面。

    “看见什么?不是禾田就是山坡,只有一片绿色,我们走在灰色的公路上!”她张望着说。

    “右边第三个山坡,仔细看,有什么吗?”他再说。

    “右边第三个山坡——白色的,有一个白色的房屋,像孩子的玩具那么小!”她兴奋的叫:“是那里吗?”

    “那就是林维德的房子,”他说:“你说它像孩子的玩具,等会你就知道有多大了!”

    “很大吗?有黎园那么大?”她问。

    “现代化的别墅怎比得上古老的黎园?”他摇摇头。“和我台北的房子差不多!”

    “那也够大了!”她说。再看看那山坡,他们更近了。看来似乎很远,谁知转了两个弯,居然立刻就到了,之谆熟悉的循着一条红泥的山路往上开,两旁都是树和许多野花草,环境果然十分安静。汽车走了约莫五分钟,停在一个镂花铁门前,之谆用力按响喇叭,很快的,一个年纪相当老的男人打开了门。

    “黎先生,我们已经预备好了!”老人带笑恭敬地说。

    “谢谢你,财叔!”之谆把车驶进铁门。

    大门离房屋还有一段路,园中的情景和外面的红泥路完全不同了。拳头大的鹅卵石镶的地,十分整洁、别致,左边有一个大花圃,盛开着百合和山茶花;右边有一个池塘,也是用鹅卵石镶成的,池塘边有一棵十分稀少,但长得很高的木棉树,光秃秃无叶的树枝上,盛开着红艳艳的木棉花,非常好看。

    “果然很美,真像世外桃源!”她赞叹着。在清苦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从未有机会来到这样华贵的别墅。

    之谆只淡淡的笑,停好车,他牵着亦筑下来,已有一个年老而慈祥的妇人等在门口,她一定是财叔的太太了。

    “黎先生,请进!”财婶说。

    之谆丝毫不摆架子,亲切的对财婶笑笑,然后带着亦筑进去。

    客厅大得惊人,像个小型舞厅那么大。米色的墙壁,暗黄色的窗帘,墙上挂着许多巨大的、奇怪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印象派油画,除了一些新颖、线条简单却精致的乳白色小台、小几之外,全屋中竟没有一张椅子或沙发,有数十个深深浅浅不同的黄色及米色皮制的垫子,三角形的、长的、方的、圆的、菱形的,每一个垫子差不多有二尺高,十分巧妙的分布在屋中的每一个角落,使人看了非常新奇,也非常悦目。

    “这里布置得真怪,却又那么别致,我敢打赌主人林先生是个雅人!”亦筑叫。

    “别说得太早,你见了他再说!”之谆仍淡淡的笑,“坐吧!别小看了这些古怪的垫子,全是从泰国订做来的,每一个差不多合二十美金,再加上进口税,你知道,一个垫子差不多是台北整套沙发的价钱!”

    亦筑伸伸舌头,这价钱的确令她吃惊,想起家里只有几张古老的藤椅,她只能怪这世界太不公平,贫富悬殊,永远有那么一大距离。

    “是真皮烫金的!”她坐下来仔细欣赏,“烫的都是些泰国佛像,很别致,只是太浪费,有这么一笔钱,他可以作许多别的正经事了!”

    “别急着批评尚来见过的人,来,我带你参观别的地方!”他拉起她,朝一边走去。

    “这是小酒吧,左边是间小饭厅,后面是厨房、厕所和工人房,这边没什么好看,去那边,”他又带她去客厅的另一端,“这边全是寝室,六间!”

    “六间?”她疑惑的看着一条走廊隔开的三间相对的房屋。“他家有那么多人?”

    黎之谆神秘的笑笑,推开第一间房门。房中有梳妆台,有个小衣柜,还有张圆形的床,她皱皱眉,想起风流间谍那部电影里甸马丁的床。

    “这位林先生真怪,什么都和别人不同!”她天真地说:“别间呢?不至于都是圆床吧!”

    “每间都是一样的!”他关上房门,带她回到客厅。

    “我真不懂这些有钱人,他们总是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连床都是圆的——”讲到这里,她蓦然住口,脸一下子全红了。“难道——这——”

    “我想你猜对了!”之谆耸耸肩,“这些房子都是林维德招待他朋友们和他们的女朋友住的!”

    “真——下流!”她咬着唇,“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说过要让你看见许多你没见过的事,”他说:“我知道这些寝室破坏了美好的气氛和你的情绪,我只是让你知道,世界不是你想的那么完美,人类也不都是那么善良!”

    她垂着头不说话,真的,那些可恶的圆床,使得所有的景物都丑恶起来,连那些百合、山茶花和木棉花——

    “你——也来住过?”她突然问。声音有些发颤。

    “没有!”他肯定的摇头。“也许你说得对,我只有那么一二分邪气!”

    她如释重负的透一口气,显得那么稚气。

    “其实,我知道,像你这样的男人,有些事是无法避免的,”她喃喃地说:“只是——如果你也来住过,那我——就无法忍受了!”

    “我明白!”他笑起来,“别想那些了,我带你去山脚下的淡水河散步,你可以拾许多贝壳,还可以捉许多寄生蟹,去吗?”

    “好!”她又开心起来。她何必管那些圆床呢?天底下丑恶的事多得数不完,她怎能管尽?“我们去散步,但是我不喜欢拾贝壳和寄生蟹!”

    “为什么?每个女孩子都喜欢贝壳的!”他诧异地说。

    “每个女孩子未必都喜欢贝壳,有的装作喜欢罢了,”她随着他往外走,“因为人们印象里女孩子都是喜欢贝壳的,说什么美丽啦,有诗意啦,如果女孩子说不喜欢,似乎就被人引以为怪了,我可不怕别人说我怪!”

    “坦白得可爱!”他揽住她的肩,定出别墅大门。

    “至于寄生蟹,真不敢领教了!”她顽皮的伸着舌头,“我生平最怕多脚的动物,象大蜘蛛啦什么的,一看见多脚的东西,我会怕得全身发软,寄生蟹的脚已经够怕人了,再加上它是个寄生的东西,没骨气,叫我怎能喜欢?”

    “颇有道理,还有呢?”他微笑的看着她。

    “没有了!我不想变成个多话的女孩!”她说。

    “我情愿多听你说话,让我分享到青春气息!”他说。

    “别装得那么老,威胁我吗?”她皱起鼻子。

    “难道我还不算老?”他叫起来,“想想小群,小瑾——”

    “别说了——”她打断他,她就不愿想到黎瑾和黎群,这使她觉得难堪。“为什么这山泥是红色的?”

    他看她,立刻看透了她的心,经验,使他目光特别锐利,亦筑不过二十岁,怎能瞒过他。但是他十分体贴,十分细心,迅速避开不谈。

    “附近一带的泥都是黄的,只有这里特别红,我想是风水特别好吧!”他半开玩笑,“这样走下去,路程相当远,你会累吗?”

    “当然不会,你可知道我是个赛跑好手?”她说,“要比赛吗?我们试试?”

    “你想我会放你跑开?”他说,“下次吧!等我养足精神来和你比赛!”

    走完红泥山路,越过公路,他带她从另一个小径往下走,这小径是乱石堆成的很不好走,还长着很多青苔,好几次亦筑几乎滑倒,之谆都及时扶住了她,两人互相依靠着,终于走完这艰苦的一程。

    “到了!”之谆站在一块突出的大石上说。

    “这不像河边,倒有点像海滩!”亦筑也跳上大石。

    “这个地方已接近太平洋口,你说它是海滩也没有错,喜欢吗?”他问。

    “太僻静了,一个人都没有!”她朝四边望望。

    他把她拉到身边,两人一起坐下,他看着她,眸中有一抹真诚,一抹令人心颤的光芒。

    “亦筑,你知道吗?”他低诉着,“第一次看到你,你虽是一个活泼的女孩,但你眼中是安静的,平稳的,甚至有些孤寂,当时我心中有一个遐思,我想到这里,我觉得,你是属于这里的!”

    她不说话,入神的望着他。这个令人沉醉的,成熟的,出众的,潇洒的男人,说什么?她属于这里?

    “空闲时,我常来此地,坐一会儿,散一会儿步,清新的空气洗去城市的烟尘,我使自己安静下来,天黑了,我等着河上的归舟散尽,才独自离开,我在这里想过很多事,有回忆,有欢笑,有梦,有泪。每次,我总是孤独的来,又孤独的去,我从来不曾想过,会有人来分享这份宁静,我觉得我周围没有人配来这里,你是第一个,我想——不会再有第二个!”他看着水面更深处,静静地说。

    亦筑凝视着他,这个男人给她一份深切的感动,她不是爱哭的女孩,此时眼中却有一阵忍不住的模糊水雾,从他的话里,她发现他是多么孤寂,多么空虚!

    “我像个无知的人,在白昼点了蜡烛,四周围寻寻觅觅终无所获,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寻觅什么,人活在世界上,连生活目的都没有,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他深沉的自嘲。

    一刹那间,亦筑觉得他完全变了,不再是那个漂亮的,潇洒的,从容不迫的,有点玩世不恭,有点骄傲,有点不羁,有二分邪气的中年人,他变得和黎群那落寞神情十足相似,她这才惊觉到,他们父子的内心,竟那么相像。“外表看来,我拥有别人羡慕的一切,我富有,我看来年轻,又有吸引力,我有一对出色的儿女,我有许多朋友,还有许多想俘虏我的各式女人,我总是在笑,可是,谁知我心?谁又知道我在寻觅什么?”

    亦筑坚强的吸尽眼中的水雾,她不是一个流泪的女孩,她要用许多方法来解决事情,表达心意。

    “我知道并能体会你的孤寂,我也知道你所寻觅的是什么

    2”她慢慢的,轻轻地说,像是怕惊动了他。

    “是吗?是吗?”他喃喃的重复着说。

    “你的好强和骄傲,使你内心孤寂,你怕别人发现,你总在设法隐藏,所以你愈加孤寂,至于你所寻觅的,是你那个——美丽又短暂,破碎了的梦,或者说——爱情!”她清晰的,带着浓浓的同情说。

    “你——是谁?”他惊骇的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你怎能这样说?”

    “我不是谁,是亦筑,”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真的知道!”

    他握住了她的肩,很用力,她觉得痛,但她没有出声,忍耐着——比起他那深沉的孤寂,这点疼痛算什么?他深深的,深深的凝视她,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采——是一团火!

    “亦筑,亦筑,我已寻到了,是吗?是吗?”他热切地说:“我已寻到了?”

    “我不知道!”她轻轻叹一口气,“现实中的人,永不及梦中的完美!”

    “不,亦筑,听我说,”他有点喘息,“我现在知道,我真的知道,我已寻到了,真的!”

    “别骗我,也别骗自己,”她再摇头,智慧的光彩在脸上闪动。“你无法忘了那破碎的梦,而你的心,也随同那个梦破碎!”

    “亦筑——”他难堪的。

    她摇摇头,阻止他再说下去。

    “她是谁?她——为什么那么幸运?”她轻轻地问。睫毛缓缓的扇动着,像一阵柔风,轻缓的抚慰着他的心。

    “你——一定要知道?”他挣扎着。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的,对吗?”她说:“我很愿意知道,即使——我不能获得你的心,至少,我也要知道原因!”

    “亦筑,你错了,”他吸一口气,慢慢说:“逝去的我已忘怀,我带你来,是因为寻觅到了!”

    “你骗我!”她抬起头,直视着他。

    “我以生命担保,我不骗你!”他严肃的。

    “那么告诉我,她是谁!”亦筑坚持,“黎瑾的妈妈?”

    “不——”他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有点伤感。“不是她,是另外一个女孩,她的同学!”

    “怎么发生的?告诉我,好吗?”她脸上有热切的红晕。

    “亦筑,”他振作一下。“今天不说,好吗?我们今天出来玩,别提那些旧事,以后——我保证告诉你!”

    她看着他,许久,许久,才点点头。

    “我相信你的保证!”她微笑一下,“她——美吗?”

    “不很美,比不上小瑾母亲的一半,”他摇摇头,“可是美、丑并不代表什么,你懂吗?”

    “我——懂!”她吸一口气,“让我们去拾贝壳吧!”

    “贝壳?你才说不喜欢?”他惊讶的。

    “我能假装喜欢吗?”她跳下大石,含有深意地说:“人生并不十全十美,我若有能力,我便愿使人生更美!”

    他呆了,多少时候,似乎才一瞬间,亦筑竟长大了,不,成熟了,女孩子的成长,真是那么使人讶异?

    “好,我陪你去拾!”他也跳下来。

    亦筑已走得很远,并一直快速的往前奔去。之谆在后面追着,追着,她真是个顽皮的女孩,不是吗?

    “亦筑——”他追到她身边,用力抓住她,把她拉到胸前,当她转身的一刹那,他呆怔一下,亦筑那清秀的小脸上,竟布满了泪痕。“亦筑,怎么回事?”

    她咬着唇,一抹倔强之色在眉宇间闪动,她不说话,眼泪也不再流下来。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他急切的摇晃她身体。

    “我爱你,我情愿接受一切,委屈的,难堪的,”她坚决地说:“但是,你对我的感情,即使不完整,也希望——能更多一点!”

    “哦!亦筑!”他激动的用力拥抱住她。“亦筑,我的小东西,你在说什么?亦筑,你知道吗?我爱你,我爱你!”

    亦筑闭上眼睛,一串泪珠又滚落下来。之谆动情的,专注的,全心全意的吻她的脸,吻去她最后一滴眼泪,然后放开她,半责备的问:

    “小东西,你又误会了什么?”

    “我很像她——至少某些地方像她,是吗?”她委屈的。

    “哦,天!”他高声笑起来,“你怎会想到这些?我想不到你也会这么小心眼儿,我以为你洒脱得很,女孩子啊!”

    “难道不是?”她低下头说,“你不是把我当她的影子?”

    “唉!”他叹一口气,“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能这么说?如果我把你当她的影子,我未免太卑鄙了,是吗?”

    “那你为什么——”她头垂得更低。

    “因为我爱你!”他再度拥住她,“知道吗?你像面镜子,使我看清自己!”

    她惊喜的抬起头,他深情、带笑的脸已压过来,她觉得心脏悸动,一阵晕眩,他温暖的、柔软的唇已落在她的面上,她闭上眼睛,别再想那些事了,钻牛角尖,只是自寻烦恼!

    他们找了一块能容两人的平滑石头坐下。亦筑的头倚在他宽阔的肩上,两人就这么依偎着。沉默,似乎比言语更能增加互相的了解。天渐渐暗了,深秋的凉意更重,亦筑觉得有点冷,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冷颤,之谆立刻惊觉,脱下那件米黄色灯心绒猎装。,披在她肩上。

    “冷了吧?回去好吗?”他低低的问。

    “不,我喜欢这里,多留一会儿吧!”她仰望着他。

    他动情的低头轻吻她—下,凝视着她的眼睛。说:

    “我知道你的感觉,像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他笑笑,“这里风景并不特别,却有一股平凡的吸引力!”

    “平凡的吸引力?”她沉思着,然后笑起来。“我曾说过我很平凡,且安于平见,我喜欢这里,原来因为我们相像,你这句话耐人寻味!”

    “耐人寻味的是你的眼睛,你知道吗,来到这里,你的眼睛就变成海水般的深蓝色,我怀疑你是河中的精灵!”他温柔的手指轻轻的划过她的脸,停在她眼睛旁边。

    “河中的精灵回到家里,要休息了!”她闭上眼。

    “真的累了?回去吧!”他要站起来。

    “不,我要等!”她固执的摇头。

    “等?等什么?”他不解的。

    “等归舟,等落日!”她梦呓般的。

    “傻孩子,你要等到几时?”他怜爱的拍拍她。对她,他有一种混合着父亲与情人的感情。“如果我骗你呢?”

    “你不会骗我,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当真的,”她认真地说:“即使你在骗我,我也相信你!”

    “小东西,你真死心眼!”他扶她站起来。“我保证下次再带你来,今天不等了,行吗?”

    “我们去哪里,回去别墅?”她望着他,有些不愿。

    “你是愿意吃财婶烧的好小菜,或是去盼近的高尔夫球场餐厅吃西餐?”他问。

    “如果两样我都不愿呢?”她故意的。

    “我只好陪你饿—顿!”他笑,“真的,林家别墅里的音乐不错,又清静,我情愿过没人打扰的黄昏!”

    “但是——”她犹豫。

    “又想那圆床了?”他叹息,“除了那些丑恶的事,圆床的本身是美丽的,不是吗?”

    “好吧!至少我们可以在客厅里坐坐!”她仍旧有成见。

    再走上红泥路,亦筑真的觉得累了,反而之谆显得精神奕奕,他完全不像个四十三岁的人。

    “夏天这里—定很舒服,还可以游泳!”她说。

    “不能游泳,此地有鲨鱼,”他摇头,“你忘了去年报上登着淡水鲨鱼咬死人?两条腿都被咬断,死得好渗,那天正好林维德请客,我也在!”

    “你看见那被咬死的人了?是什么人?”她睁大眼睛。

    “是个学生,我远远看见,不敢走近!”饱说。

    她下意识的把衣服拉紧一点,血淋淋的事实使她心寒

    .

    “我刚才还在打算说夏天来游泳,人算不如天意!”她叹息着说。

    “我们俩相识,相爱,算是天意了吧!”他们一起走进别墅的铁门。

    “不——知道!”她言不由衷,想起了黎群,若她和之谆是天意,黎群是人算?黎群是之谆的儿子,若之谆知道黎群的心意,他会怎样!

    “你怎么了?”他立刻发现她的异样。

    “没事——我在想,黎瑾和雷文,还有黎群——他是这么奇异的男孩,会爱上怎样的女孩?”她支吾着。

    “你担心什么?”他看着她。她心中猛跳,他发现了什么吗?“我了解小群,他不容易喜欢一个人,如果爱了,就难以更改!”

    “是吗?”她的脸色有些变,是有些内疚。

    “是的,他像他母亲,十分像!”他的声音低了。

    “他母亲?又是你那个梦——”她神色一震,“告诉我吧!别把它放在心里了,我愿与你分担一切苦乐!”

    “我会告诉你,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他喃喃自语。大厅里,财婶已开了音乐,想不到这慈祥的老妇人还懂得选音乐,她选的是一些幽美的,柔和的,淡淡的,有丝忧郁的小提琴和清越的钢琴,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却美得使人迷惑。

    “那天在黎园,黎群和我讲起他母亲,他说——他完全不知道母亲怎么死的,你也从来不提,我想——一定是个令人惋惜的故事,是吗?”

    “那不是故事,是事实——”他的脸色越来越暗,似乎被往事完全拖住了。忽然,他站起来,冲破了那层暗淡,他的声音变得开朗。“我去拿两杯酒,使我们高兴一点,然后,如果你喜欢,我就讲那个故事给你听!”

    他大踏步的走入小酒吧,很快拿了两杯酒出来,递给亦筑—杯翠绿色的,他自己留着一杯淡黄的,他脸上已经完全恢复了愉快的神情,他是个不容易被忧郁打倒的。

    “为我们的故事干杯!”他说。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精刺激得他的脸红起来。

    亦筑望着杯中的那些翠绿色液体,她没有干杯,她知道之谆强颜欢笑,他越做得毫不在乎越表示在他心中的创痕是多深。她能想像得出,这些年来,之谆只在酒精中打发自己,怎样的故事?怎样的梦?

    “小瑾、小群的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和我们黎家世代相交,可以说是门当户对。她是个好强的女孩,心地十分狭窄,好猜忌,又倔强,我们从小相识,玩在一起,从来也没有想过什么,渐渐的,大家都长大了,她那猜忌、不容人的脾气更厉害,我一直当她是小妹妹,从来都是让着她的,哪知道,两家的父母竟秘密替我们订了婚,事前完全没征求我的同意!”他开始述说。脸上虽然竭力掩饰着某种情绪,亦筑却能看见不满和悔恨。

    “她叫什么名字?”亦筑小声问。

    “佩青,”他说,“当我知道这消息之后,我全力反对,事实上,我反对并不表示对她没有感情,而是——我年轻时有一种叛逆的个性,我不喜欢别人强迫我做事。谁知道,竟伤了她的心,原来这婚事她是同意的,而且——我竟粗心得从来没发觉她是爱我的!”他叹了一口气,“而来,我们虽然结了婚,生了小群,但她始终耿耿于怀,她认为我曾反对婚事,在她的自尊上,重重的划了一刀。然而,她一点也不明白,夫妇之间,哪里能容骄傲存在?她认定我另有所爱,她虽然不大吵大闹,但有时沉默寡言,有时冷嘲热讽,使当时年轻的我无法忍受。她很美,也很善良,如果不使个性子,会是个使人喜爱的女孩,但她绝不相信我,整日疑神疑鬼,弄得没有一日安宁,原有的感情,也弄得荡然无存!”

    亦筑凝神的注意听着,她是女孩子,她也曾妒忌过,她能完全了解这种又爱又忌的心,佩青——之谆的太太,虽然是她—手造成悲剧,她的痛苦,可能更甚于他!

    “其实。也不能全怪她,我也有责任,我当时实在太年轻了,二十一岁,大学还没毕业,年轻得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我们只是互相在折磨。”他再叹一口气。“结婚后,我已不再上大学,负责父亲留给我的那间厂,有一天,因厂里的工人起纠纷,我回家得晚了,她竟然扔下小群,独自回娘家去,我就那么抱着哭闹不休、尚未断奶的儿子,通宵不曾合眼。第二天。她竟自动回来了,以她的个性,绝对不可能,我起初还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哪知,她竟提出要介绍一个人去我厂里做事,那是她的—个同学,家境不好。想赚钱帮助家用的,我当时是绝对无所谓,只要她不再使小性子,别说一个人,介绍十个也无所谓,可是,谁想到竟是她派去工厂监视我的,她就是榕——”

    “榕?就是那个——她?”亦筑问。似乎触着正题了,她精神一振,双手抱着膝,睁大了发亮的眼睛。

    “有些事情的发生,正如你所说的,天意!”他不回答她的话,继续说:“榕来到工厂,因为接近的缘故,竟不知不觉的发生了感情,她是温婉的、纯良的、朴实的女孩,她外在并不美,甚至不如工厂里另外两个女职员,更无法和佩青比,但是,她柔得像条柳,像一池清澈的水,是女人中的女人,我不记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它就这么悄悄的来到。榕是我的秘书,我每天对着她,真的,我从来没想过我会爱上她,她是那么平凡,平凡得引不起人丝毫注意。直到一天,我抬头看她,她那发光的眸子正对着我,闪耀着一种使我受不了的光芒,一刹那间,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我似乎从来看过她。我们互相凝视了许久,许久,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知道,我的心已经被她占满,而她也和我一样!”

    他停下来,四周围那么安静,安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财婶选的唱片什么时候播完了没有人知道,他的话已全部吸引了她。这个恋爱故事并不美,也不曲折,更没有缠绵的场面,然而,一缕淡淡的伤感,一丝浅浅的无奈,完全抓紧了亦筑的心,她开始为三个主角担心起来。谁对?谁错?谁变心?谁负情?似乎很难下断言,爱情,是那么微妙的东西,谁曾真正了解过?

    “我试图向榕接近,她总是像一只受惊吓的小鼠般逃走了,她越是逃避,我心中的情越热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