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野岸 四(1/2)

    公司的工作突然忙起来,思曼的那个行政部门要扩大,于是写计划书、请人、开会等等事情把她纠缠得昏头转向,回到家里连话都没有力气讲了。

    这个期间除了公事外她只知道两件事:先是思朗和男朋友正式协议分手,其中没有一丝困难——现代连男女感情都很具科学精神。另外的是,子樵从此没在方家出现过。

    也许他来过,不过都是思曼不在家的时候。思曼心中还真挂着他的。

    这一阵子,无论思曼工作到多迟,傅尧一定是等着她的。他对思曼的心意从来没松过。

    今天是唯一一天能在五点钟下班走人的,傅尧显得十分轻松的提议:

    “我们一起晚餐,然后去夜总会坐坐?”

    她考虑一秒钟就点头,为什么不?

    “我希望看场电影,轻松一点的。”她说。

    “我叫人去买票,看九点半的可好?我可以先送你回家换衣服,然后我们舒舒服服吃一餐,不必太迟。”

    “也好。”那无所谓,反正跟傅尧一起,她心中从无压力,从无负担,真的无所谓。

    “思曼,几时你肯跟我回去见我妈妈?”他问。

    “有这必要吗?”她万分意外。

    “当然——不是正式拜访什么的,”他急忙解释。“我跟妈妈讲起你,她很希望能见一见你。”

    “不必急吧!”她微微皱眉。“以后相信有机会的,我不习惯见陌生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也不勉强。“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一路上两人都很少说话,车厢里的气氛却十分融洽,有一种很舒服的安适与轻松气氛,仿佛——老夫老妻。

    “我在楼下等你,好吗?”他可是以退为进。

    “到我家去坐坐,”她很大方。“我没有当你司机。”

    他满意的笑。他想,稳妥的放出了绳子绕在她腰上,慢慢的,适度的收回,是不是总有一天她会回到他身边?

    他希望是这样。

    母亲和傅尧在客厅聊天,思曼回房换衣服。出来时,看见两个互相陌生的人居然言笑甚欢。

    她有点意外,真的。

    “可以走了吗?”她故意问。

    “你们玩得开心些。”母亲说。看来她十分欣赏傅尧。

    开门时正好有人推门,进来的是思奕。

    “咦——是你。”他淡淡的向傅尧打招呼。“出去吗?”

    “去看电影。”思曼说。

    “再见——哦!妈妈,子樵等会儿来吃饭。”思奕说。

    已经出了大门的思曼呆愕一下,大门已关上。

    她莫名其妙的懊恼起来。怎么巧成这般?她天天在家他不来,偏偏她出去,他就来了。

    为了这件事,她一直到餐厅都不出声,和刚才的愉快、自然、松驰完全不同。

    “很累,是不是?”他很关心。

    “不,并不很累,”她否认。“我是这样的,平日不多话,话匣子真正打开了才滔滔不绝。”

    “伯母——非常慈样。”他说。

    “妈妈是个大好人,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一个坏人,她对任何人都象自己家人。”

    “我母亲也是这样的,别人都说我象她,”他笑得十分愉快。“我相信你跟她会合得来。”

    她不出声,这句话实在有点荒谬,她与他母亲合不合得来有什么关系呢?

    子樵大概现在已到她家了吧?

    晚饭吃得很悠闲,傅尧安排的时间很松动。他们还去另外一家咖啡屋喝了点东西才进电影院的。

    其实,这个时候思曼已知道自己全无看电影的心情。她想立刻回家,看看子樵到底在做什么——子樵为什么强烈扯住她的思想呢?她不愿细想,但她接受这事实。

    虽然是喜剧,却引不出思曼的笑声。她眼睛望着银幕,心里想着另外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所有的事里都有子樵。突然之间,她耐性全失,霍然站起来,不由分说的往外就走。正看电影入神的傅尧吓了一跳,来不及问因由,他急忙追了出来。

    “思曼,你怎么了?”他不安的问。

    思曼用手掩住口,她心中有莫名的委屈,她想哭,却不愿哭出来,尤其在傅尧面前。

    当然,她脸色非常坏。

    “我——不舒服。”

    “啊——是不是刚才吃的东西不清洁?”他扶住她,却被她轻轻甩开。“要不要看医生?”

    “不——我想回家。”她仍掩着口。

    “行,行,我们回家。”他完全不埋怨。“我们去停车场拿车。”

    坐在车上,她看来平静了一些,掩着口的手始终不放下。她害怕会泄露了内心的秘密。

    内心秘密?她有吗?

    车停在她家大厦前,他欲下车,她阻止他。

    “我自己上楼。”她很坚持。“对不起,傅尧,我没能看完那场电影。”

    “不要紧,不要紧,”他连声说:“我们随时可以再补看。让我送你上楼。”

    “不必。”她不许他下车。“我已经好多了,真的。”

    “送你上去并不麻烦,我耽心——”

    “我希望自已上去。”她不再给他机会。这一刻,她觉得他是天下最罗嗦、讨厌的男人。她只想尽快脱身。“再见。”

    推门飞奔进入厦,连头也不回。

    刚进大厦几乎撞倒人,连忙收步已来不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子樵。“你——”

    骤见他,心中的酸甜苦辣全涌上来,刚才那股难以形容的委屈包围着她,一出声,眼泪就掉了下来。

    子樵微微皱眉,脸上却满布震惊。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黑眸中似有翻滚的浪。他也什么都不说。

    相对的时间并不长,然而在他们心中却仿佛一年、十年、一百年。好象——经历了一个世纪。

    “你——”她再说,声音频抖得不能自持,她知道自己就快崩溃,于是飞快转身,狂奔进电梯。

    他没有跟来,只呆呆的站了一阵,默然走出去。

    谁都不知道他心中想什么,刚才的震惊、凝视、沉默代表什么?或者他自己明白——也或者甚至他自己也不明白。

    思曼进门时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每个人都望住她而忘了问她原因。平日她是冷静、沉着的,今夜居然狂奔流泪而返,一定有个原因的。

    “我——我不舒服。”她掩着嘴,泪流满面。“对不起。”

    等她房门反弹回来,大家才惊醒。思朗第一个跳起来,不由分说的追到卧室。

    “思曼——你怎么了。”她叫。

    思曼伏在床上,哭得十分伤心,不回答她的话。

    “思曼——”思朗掩上房门,慢慢走到床边。”什么事?告诉我,让我替你分担。”

    思曼只哭,七、八分钟之后,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思朗一直很有耐心地陪着她。

    她慢慢坐起来,抹干了最后的泪痕。

    “对不起,思朗,把你们吓坏了。”她说。声音里的抖颤没了,却还不是真正、完全的平静。

    她很努力的在压抑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思朗小声问。

    “我失态了,”她只是这么说:“最近太忙.心里紧张,突然今天松驰,看电影又恰有一个镜头触到我的心,我控制不了就象崩溃了一样。”

    思朗呆呆的望着她,仿佛在问:“真的吗?”

    “情形就是这样,你可以问傅尧。”思曼说。

    “真吓死人。”思朗也笑了。“以前你从来不会这样,今夜真象火山爆发。”

    “人能常常发泄一下是件好事。”

    “你在公司很受气?”思朗问。

    “也不是受气。女人出来做事,遇到的困难真的多些,”思曼终于平静了。“总之——能克服就是。”

    “傅尧一定被你吓死。”

    “我不介意他的感受。”

    “还没有进入情网?”思朗好奇。

    “我是个慢热的人,不会这么容易。”她摇头。

    “好在雷子樵早走一步,否则一定以为你疯了。”思朗笑。“这个人今夜看来变了很多。”

    思曼不语,只皱皱眉。

    “他变得好怪,视线不敢对着我们,而且更闷,更沉默,坐在那儿就象一尊佛。”思朗笑。

    “怎么突然他又来了?”思曼问。

    “谁知道?他来看看爸爸、妈妈吧?”思朗耸耸肩。“和爸爸下了盘围棋,大败。”

    “谁大败?爸爸或他?”

    “当然是他。全无心绪似的,”思朗说:“思奕悄悄告诉妈妈,他最近在公司也精神不振,情况不好。”

    “他——原是怪人。”思曼的语气很谈。她不说遇见子樵的事,她在子樵面前才是真正失态吧!

    “怪人!一副失魂落魄状。”思朗说。

    思曼心中微动——却不愿再想下去。她的感觉是——今夜所有的事都别扭而荒谬。原本一切都好的,就是思奕一句“子樵要来”引起的。

    子樵——怎么说呢?

    思曼很正常的回到办公室,把昨夜的事埋得很深,很深。昨夜实在很没面子,怎么会搞得如此失态?她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不可以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傅尧来到她办公室时,她已可以谈笑自若了。

    “为什么不多休息一天?”他关心的问。

    “现在很好,一点事也没有。”她微笑。“我不习惯留在家里没有事做。”

    “但是昨夜你看来很辛苦。”他凝定视线。

    “我的肠胃敏感。”她淡淡的。“当时我很怕呕。”

    “真抱歉,令你如此不舒服。”他摇摇头。“昨夜你进去之后,我仿佛见到雷子樵。”

    什么“仿佛”见到,根本是见到了。他来试探的。她想。

    “我在电梯边撞到他,来不及打招呼,我当时一心想赶回去。”

    “啊——那果真是他了。”他自语。还在装蒜。“我没有跟他打招呼。”

    “你们原本也不是好朋友。”

    “他当时的模样很怪,好象——失魂落魄。”

    又是失魂落魄,思朗也这么讲过。

    “我不清楚。我跟他并不太熟,他是哥哥的朋友。”她说得极自然,一点痕迹都没有。

    “你们曾一起午餐。”他记性极好。

    “偶然他来中环,碰到而已。”

    “今天中午——”他打蛇随棍上。

    “我不预备出去吃,肠胃仍然不太好。”她婉拒了。

    “下次吧!”他极有耐性。“我回办公室。”

    思曼并不觉得受打扰,傅尧是关心。然而她看得见,玻璃外面那些同事们又在窃窃私语了。

    她坦然受之,傅尧是在追她,否认也没有用的。

    中午她真的不出去,只叫吴秘书带回来一个三文治。一向她并不注重食物,饱就行了。

    思朗有电话来。

    “我刚从外面回酒店,我在你公司楼下见到雷子樵。”

    “他可能刚经过。”思曼淡淡的。

    “不,他站在那儿张望,好象等人。”

    思曼的心一下子乱了,子樵在张望,等待?等谁?

    “大概他约了人。”她嘴里还是这么说。

    “见鬼。在香港他认识什么人?你是他中饭的拍挡。”思朗说。

    “我已经吃过了。”思曼仿佛全无所动。

    “五分钟前他还在楼下,有空不妨下去看看。”思朗笑。“不是我好管闲事,实在他那表情精采。”

    “别作怪了。”思曼挂断。

    喝几口茶,坐一阵——心里挥不掉思朗的话,子樵真的在楼下?真的张望等待?

    再也坐不住,心中热切的情绪令她推门而出。

    电梯一开,她就远远的看见子樵并不如思朗说的张望,只默默的站着、等待着。

    心头开始狂跳,犹豫一秒钟,朝他走去。

    “嗨!你怎么在这儿?”她大方的招呼。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把昨天的情景压下去。

    “我——哎!约了人,大概他不来了,”子樵看来慌乱失措,但黑眸仍待在她的脸。“你——你这么晚?”

    “我已经吃完午餐,下楼散散步而已:“她淡淡的。“你慢慢等吧!”

    她迈步离开,几步之后,她听见他跟来的脚步声,心头大石落下。

    “反正我没事——一起走走。”他说得勉强。

    “不吃中饭吗?”她问。

    “这——这个时候大概找不到位子,”他结巴的。“等会儿我回公司再吃。”

    “到中环开会?”她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是——开完了。”他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们说你最近很忙。”

    “工作很多。”

    “昨夜你——”他说不下去,眼中尽是难懂神色。

    “我不舒服,”她立刻接口。“可能吃坏了东西。”

    “哦——”他回头这么说,仿佛又有些不相信的样子。“我在门口见到傅尧。”

    “今天?昨夜?”她问。

    “昨夜。我没跟他打招呼,怕他不认得我。”

    “他也这么说。”她笑起来。

    “今天——他也没下来午餐。”他又说。

    是吗?傅尧也没下楼?这倒真巧。

    她不出声。完全没有兴趣跟他谈傅尧这个人。

    “思曼——”他很困难的叫她名字。“近日——你是否很不快乐?”

    “谁这么说?我很好,很快乐。谁说我不快乐?”她的反应十分强烈。

    “不——没有人说过,只是我这么想——”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站住了,定定的望着他。“你我之间不了解也不接近,凭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他有点颓丧。“我是这么想——因为我最近——情绪不好。”

    她失笑。他与她有什么相干呢?他真孩子气。

    “我们根本是两个人,是不是?”她说。

    “是——当然是。”他呆愕一下。“我只是——哎!真对不起,近来我总是胡言乱语。”

    她再望他一阵,他还是低头不语,仿佛心事重重。

    “算了,可能工作压力太大。”她继续往前走。

    “思曼,”他突然捉住她的手臂。“你陪我出去旅行,好不好?我需要冷静一下。”

    她愕然。这是什么话?她陪他旅行?

    她只默默的望着他,希望看穿他心中所思所想——不行,他太深奥难懂了,真的。他看不懂。

    “思曼——唉!不,不,不,”他打一下自己的头。“这样不行,我知道不行。是我错,对不起。”她看得出,他矛盾得半死。然而——为什么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深深吸一口气。“我想——我还是回去了。”

    “不,请等一下,”他捉住她的手不放。“我希望你别误会我,我——把自己弄乱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思曼,你一定要原谅我。”

    思曼真的被弄乱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他变得胡言乱语,又拖着她不放。

    “子樵,对不起,我真要回去,”她开始有点害怕。他是不是神经有点不正常?“请放手!”

    “啊——”他象这才惊觉捉住她,连忙放手,象放开一块烫手的铁。“对不起,对不起——”

    思曼再看他一眼,什么时候他把自己弄得一团糟呢?他原是个又冷漠又理智的男人。

    “再见。”她转身走了。

    她不能在街上跟他胡缠下去,别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快步走之间,有人叫住了她。

    “思曼,怎么了?”是傅尧。

    “你不是留在公司吗?”她反问。

    “他们说你匆忙下楼,然后我看见雷子樵,”他皱起眉头。“他——不正常?”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心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