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野岸 三(1/2)

    思曼已渐渐习惯在中午之前接子樵的电话,他常常来中环,所以他们有机会在一起午餐。

    思朗有时参加有时不。她的工作不定时,加上男朋友也常来陪她,故多半的时候,都是思曼和子樵。

    子樵永远是那么冰漠、淡然的样子,可是思曼——思曼自从那次在小艇上互相瞪视后,心中对他已有一种奇异的感受。

    这奇异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她却也说不上来。

    两个人又坐在一起午饭。他们之间永不多话。

    子樵低着头吃菜,他对中国菜特别有兴趣。

    “我一直想问一件事,”思曼似乎是考虑了很久之后才说出口。“那天在小艇上,你直挺挺的躺在那儿,真——真在想事情?”

    “其实——也不是想事情,”他抬起头。胸有成竹的仿佛早在等她这问题。“我在享受。”

    “享受?!”她完全不明白。

    “享受闲散的时候,享受那几小时闲云野鹤的感觉,我什么都没有想。”他说。

    “你不象这样的人。”她说。

    “谁的外表能代表他的人?你吗?”他反问。

    “你实在很矛盾。”她说。她记得上次已说过同样的话。“你过的生活和理想完全相反。”

    “这是人类的悲哀。”他垂下头。

    “我不觉得会有这种悲哀,”她说:“我若喜欢这种生活,我会毫不考虑的去追寻,没有矛盾。”

    “我与你——不同。”他摇头。

    “有什么不同?你不见得有家累,是不是?”她凝望着他。大胡子后面到底是怎样的一张脸?“你是不必负担家庭的。”

    “不必。”他说。漠然的。

    “那不就行了?”她十分不以为然。“辞了工作,背着行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毫无牵绊。”

    “我已去过全世界。背着背包流浪的梦是我十五岁那年有的,二十岁的我,不会再倒回过去。”他冷笑。

    她有点脸红,是否她太幼稚?

    “但是——你似乎说不出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没有理想。二十岁之后知道理想是不切实际的之后,我再没有理想。”他说。

    “那你——”她没话好说。

    “不要试图了解我,我内心也许一片空白,完全不是你所想象。”他是警告吗?

    “我没有想象——”她立刻声明,又觉得太着痕迹,脸又红了。她的脸红的好美,那种介乎于成熟与小女儿的娇态引人遐思。

    “你——还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学的划船技术。”他凝望她好一阵后,才慢慢说。

    “你并不真想知道。”她摇摇头。“那不是重要的事。”

    “对你来说,什么事才算重要?”他目不转睛。

    她沉默良久,然后才说:

    “目前为止,还没有。”停一停,再说:“你呢?”

    “我的答案和你一样,”他又笑起来。“你信不信?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她没有移开在他脸上的视线,好半天才说: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分别?”

    他呆楞一下,立刻笑起来。

    “是。信与不信没有分别。”他说。

    她聪明,他也不笨,两人有棋鼓相当之感。

    “你似乎很喜欢一个家庭。”她说。努力把自己装扮成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我只是懒,”他没说真话。“依附着你们家,至少可以免除自己烧饭之苦。”

    “你请不起一个烧饭佣人?”她笑。

    “今天——目标你都针对我。”他摇头。

    “怎么不说从开始我就针对着你?”她问。

    “开始——不算针对,是不接受,”他很清楚。“现在是针对,因为你不承认也好,我的确算是你们家的一份子,即使只是外围。”

    “跑马吗?外围。”她笑,十分轻松。

    “是不是针对?”他再问。

    “可惜你太深藏不露。”她说。

    “我深藏不露?”他摸摸胡子。“你真看不清?”

    她只笑一笑,不再绕着这题目讲。

    “该完全习惯了香港吧?”她问。

    “哎——”他竟讲了十万八千里外的话。“我们常常出来吃饭,那位傅先生有烦言吗?”

    “傅先生,傅尧?”她失笑。“他凭什么有烦言?而且为什么会有烦言?”

    “谁知道?”他耸耸肩,也避而不答。“星期天再出海?”

    这算一个邀请?一个约会?

    “问过爸爸他们吗?”她只这么答,不置可否。

    “先问你。”他说:“怎样?”

    他望着她的那对眼神,有一份孩子气的固执。

    “我没问题。”她笑。笑得愉快,不知道是否因他那份孩于气的固执。

    “那就行了。”他用手指做个

    OK状。“一样的时间,十点钟来接你们。”

    “又去看你睁大眼睛冥?”她打趣。

    “这一次也许不会呢!”他显得十分开心。

    午饭之后,他陪她步行返回公司。这是很少有的情形,以往他们都在餐厅门口分手。

    “你的理由和目的,是不是想爬上公司老总的位置?”忽然问。

    “完全没有这份野心,”她淡淡的。“前阵子我看了两本上下集小说,女主角事业野心太强,再加上一点误会,几乎破坏了她一生幸福。很感人,也给我很大启示。”

    “小说终究是小说。”他说。

    “小说是人生缩影。”她摇头。“我觉得女人还是重感情一点才比较象女人。”

    “说得——很有意思。”他说。

    “我只说事实。”她望他一眼。“我向往的是个温暖的家庭。互相了解、相爱的夫妇,即使没有孩子,能相扶相伴到老也很圆满。”

    他不响,仿佛在沉思。

    “不以为然?”她问。

    “不——在听你说。”他有丝恍惚。你说得很好——象幅美好的图画。”

    “不象真实的?”她立刻反问。

    “事实上,世界上可否有这样美满的事?”他反问。

    “什么事令你没有信心?”

    “不——我只是不爱好爱情,”他冷冷的笑一下。“爱情是天下最虚伪的事。”

    “受过爱情打击?”她反问。

    “我?你以为有这可能?”他骄傲的。

    “那——为什么如此骄傲——不,或者该说如此看不起女人?”她问。

    “我有这样吗?”他皱起眉头。“有吗?”

    “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她说。

    “坏了!我怎么给人这么一个印象呢?”他自问。

    “以前我和思朗不接受你就是这原因,”她笑。“你很自大,很骄傲的样子。”

    “样子?样子可以害死人。”他说。

    “你可有以前的相片?”她忽然问。“我是说没留胡子以前的。”

    “我读完中学就留胡子一直到现在。”他笑。“或者——高中的毕业册?”

    “有吗?”她有丝莫名的兴奋。

    “回去找一找。”他不置可否。“出海时你喜欢吃什么?”

    她歪着头想一想,这人今天真特别,居然会细心到关心别人喜欢吃什么。

    “没有特别偏爱,什么都吃。”她说。

    “女人怎可以不偏食?不拣饮择食?这是你们的专利。”他说。

    “你对女人有偏见。”她摇头。“我到了——”

    他抬头望望她公司的大厦,点点头,转身离开。不说再见。也不打招呼。

    她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们之间多了一份的——了解的情绪。

    了解?或只是今天的一席话?

    不知道他们是否故意,或者真的有事,方家除了思曼外,谁都没空,包括思奕在内。思曼想既然答应了子樵,总不能出尔反尔,两个人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很安闲的靠在甲板的轮椅上。

    游艇上除了一个驾船的人外只有他们俩。子樵跑到舱顶上晒太阳已一小时还没下来,她见怪不怪,他原是这么一个人,只不过这样的游船河,她还是首次见过。

    两个人互不讲话,各据一方,算什么呢?

    驾船的水手

    (他穿着水手衫)走过来问她。

    “雷先生说的地方到了,是否就停在这儿?”

    她无所谓。海这么大,四周又没什么船,停哪儿都没有分别。

    “好。”她微笑。“舱里有很多食物、水果,你不必客气,随便吃。”

    “谢谢。”水手又回到驾驶室里。

    如果没有睡着,子樵该知道船已停了。可是他没下来,舱顶有什么吸引着他?

    正午时分,他不怕被太阳晒焦?

    思曼开了收音机,寂寞还是围绕四周。这么闷,真不如留在家里好得多。

    再等一阵。舱顶上一点消息也没有,她肚子饿,径自去拿三文——忽然觉得不甘心,雷子樵什么意思呢?约了她来又不理,他有毛病?

    多拿一份三文治,她也爬上舱顶。

    他又是直挺挺的躺在那儿,仍是那身牛仔裤白棉

    T恤,一顶白帽子盖在脸上,隔开阳光。

    她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他仍没反应。莫非真的唾着了?轻轻手掀起他脸上的白帽,遇到一对茫然的眸子。她吃了一惊,一松白帽再度盖着他的脸。

    她不知道该讲什么,此人真的不妥?

    然后,他有了动作,缓缓用手移开白帽,上半身撑了起来,半侧面对着她。

    “午餐时间?”他问。眼光突然凝聚,变得好深好蓝——蓝?她没看错吗?

    “你的眼珠是深蓝的?”她冲口而出。

    “我加了墨水。”他淡淡的扯动一下嘴角。

    “你有外国血统?”

    “大概是,我是正牌美藉华人。”他一本正经的。

    她呆愕愕,美藉华人?什么意思?看真了,察觉他眼中的一丝顽皮。他捉弄人。

    “我们是港籍华人。”她也笑。

    “下去吧!我知道你不爱晒太阳。”他想扶起她。

    “不要自说自话,”她坐着不动。“今年是阳光活力年。”

    “我看过电视广告。”他又坐下来。

    “其实你心里很挂住工作的。”她望着他。

    他但笑不语,笑容在大胡子后面隐隐约约,似真似幻,十分引人。

    “对不起,刚才闷坏了你。”他主动说。

    “很好的机会,令我也有时间回顾这些日子的对与错。”不知是否真心话。

    “的确,办公室里太忙,我们永远得记住受人之托,同时要付出同等的精神与体力。”他说。

    “其实你该每个星期都出海。”她有点讽刺。

    “你这么想吗?”他天真得很。“你愿意每星期出来?”

    她皱眉。关她什么事?为什么要把她算在内?

    “我是指你。”

    “我——如果我自己来就太寂寞了,我很怕。”

    “但是我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关系?”她笑笑。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能解寂寞?

    思曼望着子樵,一脸的不解。

    多怪的一个人啊!邀她同游,却老半天独个儿躺在舱顶,留她一个人在甲板上,这会儿,又说,若他一人来就太寂寞了。

    他凝视半晌,很严肃,很认真的说:

    “感觉到你在附近,很不同。”

    她又呆愕一下,想不到他会这么说,而且坦率自然——莫名其妙的,她又感动了。

    他的话,他的表现,真的常常感动她。

    “吃——三文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食物递过去。

    他接过来,两三口就生吞活剥下去,不理会它是什么,也不管味道如何。

    “你对中国食物,并不这么生吞活剥。”她说。

    “中国——是要细细咀嚼的,”他说:“那才能有领会,有体会。三文治象汉堡包,没有文化。”

    “没想到你也会挑剔。”

    “我应该大而化之,无心无肺。”他说。

    “你是吗?”她笑。

    “你的神色分明这么告诉我。”他肯定的。

    “不。我相信你是艺术创作者。”她说。

    “因为我留大胡子?”他盯着她。

    “我们还是别再针锋相对吧!”她耸耸肩。

    “思曼,我很喜欢跟你聊天,”他突然说:“无论我说什么,我知道你都懂。”

    “很抬举我。可是错了,我并不懂得,这是真话。”她笑。“我觉得你很艰深。”

    “艰深?!”他眨眨眼。“你用了很特别的两个字。”

    “事实如此,并不深奥,是艰深,要了解的话是需经过艰苦、困难的过程。”

    “说得我很可怕似的。”

    “并不可怕,也没啥好怕,”她立刻说:“我并不打算尝试,我比较喜欢简单些的人和事。”

    “看来你不象,”他摇着头,眼中一抹怀疑。“你也并非那么容易了解的。”

    “错了。我没打算让人了解,所以把自己的一切收藏起来。”她笑。很清朗的。“如果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我会把一切公开,象一本摊开的书。”

    “希望这一次合适的人、时早日出现。”他说。

    她强忍住要皱眉的念头,她不想把心中的感受让他看出来。她——不喜欢听他这么讲。

    他说得这句话象刺,刺得她不舒服。

    “或者永不出现。”她扬一扬头。“我并不以为这世界真会有这么一个合适的人。我极挑剔。”

    “挑剔的女孩总比随便的女孩子好。”他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沉下脸。她误会了。

    “绝对不是批评你或任何人只是一句普通的话,”他立刻说:“或者是我语气不对。”

    想一想,他也没说错啊!她根本没有生气的理由——也许还是刚才那根刺在作怪。

    “下去吧!”她吸一口气,笑。“正午的太阳令我们都紧张。”

    不等他的反应,她领先下去。她听到他跟来的声音。

    食物实在太多,他预备方家所有的人都来吗?她替水手拿了好大一盘过去,还有水果、汽水什么的。

    坐在阴凉的舱里,他的眼神又深了许多,变成又深又浓的黑。刚才那一抹蓝是错觉吗?又或者是——

    她看看自己白裤蓝

    T恤,是她衣服的反映?谁知道!

    “你为什么肯来?”他远远的凝望她。

    “为什么不?”她愕然。“不是你的邀请吗?”

    “但你的全家人都没空。”

    “已经答应的事,我不反悔。”她说:“而且我也想在星期天轻松一下。”

    “你不介意只是我和你?”他又说。

    “这又有什么不妥?”她不解的反问。

    他紧紧的盯着她好半天,失笑。

    “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说。

    “我不明白。”

    “女孩子很少象你这么坦然大方的,男人一约她们,就以为别人追她。”他说。

    “哦——”她拖长了声音。“或者下意识里,我早把你当成思奕一样,而且我的心又冷又硬,永不自作多情。”

    他反而不自在了。他这么说——是否太小家子气?

    “思曼,你的确与普通女孩子不同,思奕没有说错。”

    “思奕?!他讲我什么?”她叫起来。

    “记不得了,下次问他,”他思索一下,也不知真假。“他只说思朗不象你。”

    “我也不象思朗,”她笑。“别卖关子。今天的你完全不象平日的你。”

    “人多的地方,我很敏感,很怕羞。”他说。

    “甚至你当成一家人的方家众人?”她说。

    “一对一我比较有把握。”

    “把握?是什么?打仗吗?”她笑。

    “有把握应付或说控制场面。”

    “你能每次主持与大客户的那么多会议,这不是成功的控制场面吗?”

    “公与私,对我是极端的不同。面对客户,我代表公司;面对人,我是自己。”

    “你不象这么没有信心的人。”

    “也许不是信心。人太狡猾,太厉害,我怕失败。”

    “失败过?”这是她一直怀疑的问题。

    她认为他以前一定在某方面受过打击,受过挫折,否则不会把自己保护得水泄不通、刀枪不入。

    “可要看看我的履历表?”他笑。

    每次讲到他自己,他就很巧妙的避过。她更怀疑了。

    “我不喜欢看表面的东西,这并不代表什么。”

    “你能看到多少人的内心,或深入的东西?”他问。

    “我从不贪心,也没试图看过,因为从来没有人引起我的好奇。”她很骄傲。“但是——”

    “但是什么?”他目光炯炯。

    “不要再对我挑战,”她扬一扬头,笑。“否则我不会客气,真的。”

    “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