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51、触目(2/2)



    香港有个"索债会",是一些在中日战争中的受害人发起的,年年向日本提出无助的要求,请他们补偿自己的损失。

    那妇人是一个小贩,卖肉粽,在旺角火车站,战争时期她死了儿子,年年,她悲啼着要求还债。

    我站在路边,一字一字读那对我而言艰涩难苦的语言,以及语言文字背后更为艰涩难苦的讯息。我来自学院,这样的事件如果送到研究所去,便是史学研究所的一篇硕士或博士论文,题目我也知道,叫《中日战后东亚地区受害人民之仇日心态》。而且,为了客观,撰写论文的人很快会发表另外一篇,题目是《战后亚洲人民亲日心态之研究》,而一篇篇论文加起来,叠成厚厚的一本著作,那题目我料得到,叫《战后亚洲人民与日本关系之研究》。

    学者有时有其大慈悲,却也每每因冷静而近乎残酷啊!此刻记者或因摄得这张杰作而蒙编辑嘉许,研究院中的院士正请助手剪辑资料归档,而谁肯陪伴那妇人一哭?谁去赔偿那妇人的儿子?谁去使天下后世历史不要再重演,不要再让另一个垂暮的妇人扒心扒肝的哭她死于战争的儿子?

    我不能,我只能流泪走开。从此避免去旺角,必须去的时候,绝不走近火车站,而且低头回目,避免看到任何小贩,我怕碰到那老妇人。我可以面对历史课本上记载抗战史的累累伤亡数字,却不能面对一个死者的母亲,一个活生生的垂老无子的母亲。

    仅仅是报摊上的一照面,她却恒在我心中,而且,像真的人一般,一日日衰老萎缩,后来的她不知怎么样了?其实她是没有"后来"的,索债会注定是索不到债的,所欠太多,让京都奈良的所有古寺诵经百年,让所有的松下、铃木、丰田等等财团尽输其财,也无法补偿一妇人的儿子啊!世间女子就算坏到身坠阿鼻地狱如唐人变文中的青提夫人,听到儿子目莲来了,也不免含泪叫一声:"我的一寸肠娇子啊!"

    世上的大债务,无论是大恩大仇都是报不成的啊!那在旺角卖粽的老妇人最后是否收泪吞声而终呢?裕仁天皇是还不起你的儿子的!所以他只能在御花园里徘徊,在红蕊翠叶间沉思,而终于成了一个昆虫专家,荒谬啊!几千万中国人死者化为血海骨岳,上亿的中国生者哭成泪人盐柱,只为了一个名字,而那个名字如今优雅的活着,和昆虫联在一起。天皇啊,不要研究虫豸好吗?研究研究在你眼里比虫更不起眼的债主们吧!

    世上的事,果真能索能赔也就好了,然而不能啊!一生不能,累世也不能啊!那老妇终于被悲痛开释而去了吗?或是她仍在叨叨念念她失去的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