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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菜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张晓风经典散文集 > 5、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5、常常,我想起那座山(2/2)

里走,奇怪的是梯田的阶层总能跟上来,中国人真是不可思议,他们硬是把峰壑当平地来耕作。

    我想送梯田一个名字——“层层香”,说得更清楚点,是层层稻香,层层汗水的芬芳。

    巴陵是公路局车站的终点。

    像一切的大巴士的山线终站,那其间有着说不出来的小小繁华和小小的寂寞——一间客栈,一间山庄,一家兼卖肉丝面和猪头肉的票亭,几家山产店,几家人家,一片有意无意的小花圃,车来时,杨起一阵沙尘,然后沉寂。

    公车的终点站是计程车的起点,要往巴陵还有三小时的脚程,我订了一辆车,司机是胡先生,泰雅尔人,有问必答,车子如果不遇山路,可以走到比巴陵更深的深山。

    山里的计程车其实是不计程的,连计程表也省得装了。开山路,车子耗损大,通常是一个人或好些人合包一辆车。价钱当然比计程贵,但坐车当然比坐滑竿坐轿子人道多了,我喜欢看见别人和我平起平坐。

    我坐在前座,和驾驶一起,文明社会的礼节到这里是不必讲求了,我选择前座是因为它既便于谈话,又便于看山看水。

    车虽是我一人包的,但一路上他老是停下来载人,一会是从小路上冲来的小孩——那是他家老五,一会又搭乘一位做活的女工,有时他又热心的大叫:

    “喂,我来帮你带菜!”

    许多人上车又下车,许多东西搬上又搬下,看他连问都不问一声就理直气壮的载人载货,我觉得很高兴。

    “这是我家!”他说着,跳下车,大声跟他太太说话。

    天!漂亮的西式平房。

    他告诉我那里是他正在兴盖的旅舍,他告诉我他们的土地值三万一坪,他告诉我山坡上那一片是水密桃,那一片是苹果……

    “要是你四月来,苹果花开,哼!……”

    这人说话老是让我想起现代诗。

    “我们山地人不喝开水的——山里的水拿起来就喝!”

    “呶,这种草叫‘嗯桑’,我们从前吃了生肉要是肚子痛就吃

    “停车,停车。”这一次是我自己叫停的,我仔细端详了那种草,锯齿边的尖叶,满山遍野都是,从一尺到一人高,顶端开着隐藏的小黄花,闻起来极清香。

    我摘了一把,并且撕一片像中指大小的叶子开始咀嚼,老天!真苦得要死,但我狠下心至少也得吃下那一片,我总共花了三个半小时,才吃完那一片叶子。

    “那是芙蓉花吗?”

    我种过一种芙蓉花,初绽时是白的,开着开着就变成了粉的,最后变成凄艳的红。

    我觉得路旁那些应该是野生的芙蓉。

    “山里花那么多,谁晓得?”

    车子在凹凹凸凸的路上,往前蹦着。我不讨厌这种路——因为太讨厌被平直光滑的大道把你一路输送到风景站的无聊。

    当年孔丘乘车,遇人就“凭车而轼”,我一路行去,也无限欢欣的向所有的花,所有的蝶,所有的鸟以及不知名的蔓生在地上的浆果而行“车上致敬礼”。

    “到这里为止,车子开不过去了,”司机说,“下午我来接你。”

    山水的圣谕

    我终于独自一人了。

    独自一人来面领山水的圣谕。

    一片大地能昂起几座山?一座山能出多少树?一棵树里能秘藏多少鸟?一声鸟鸣能婉转倾泄多少天机?

    鸟声真是一种奇怪的音乐——鸟愈叫,山愈幽深寂静。

    流云匆匆从树隙穿过——云是山的使者吧——我竟是闲于闲去的一个。

    “喂!”我坐在树下,叫住云,学当年孔子,叫趋庭而过的鲤,并且愉快地问他,“你学了诗没有?”

    并不渴,在十一月山间的新凉中,但每看到山泉我仍然忍不住停下来喝一口。雨后初晴的早晨,山中轰轰然全是水声,插手入寒泉,只觉自己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而人世在哪里?当我一插手之际,红尘中几人生了?几人死了?几人灰情来欲大彻大悟了?

    剪水为衣,搏山为钵,山水的衣钵可授之何人?叩山为钟鸣,抚水成琴弦,山水的清音谁是知者?山是千绕百折的璇巩图,水是逆流而读或顺流而读都美丽的回文诗,山水的诗情谁来领管?

    俯视脚下的深涧,浪花翻涌,一直,我以为浪是水的一种偶然,一种偶然搅起的激情。但行到此外,我忽竟发现不然,应该说水是浪的一种偶然,平流的水是浪花偶而憩息时的宁静。

    同样是岛同样有山,不知为什么,香港的山里就没有这份云来雾往,朝烟夕岚以及千层山万重水的帮国韵味,香港没有极高的山,极巨的神木,香港的景也不能说不好,只是一览无遗,但然得令人不习惯。

    对一个中国人而言,烟岚是山的呼吸,而拉拉山,此正在徐舒的深呼吸。

    在

    小的时候老师点名,我们一一举手说:

    “在!”

    当我来到拉拉山,山在。

    当我访水,水在。

    还有,万物皆山,还有,岁月也在。

    转过一个弯,神木便在那里,在海拔一千八百公尺的地方,在拉拉山与塔曼山之间,以它五十四公尺的身高,面对不满五尺四寸的我。

    他在,我在,我们彼此对望着。

    想起刚才在路上我曾问司机:

    “都说神木是一个教授发现的,他没有发现以前你们知道不知道?”

    “哈,我们早就知道啦,从做小孩子就知道,大家都知道的嘛!它早就在那里了!”

    被发现,或不被发现,被命名,或不被命名,被一个泰雅族的山地小孩知道,或被森林系的教授知道,它反正那里。

    心情又激动又平静,激动,因为它超乎想象的巨大庄严。平静,是因为觉得如此是一座倒生的翡翠矿,需要用仰角去挖掘。

    路旁钉着几张原木椅子,长满了癣苔,野蕨从木板裂开的瘢目冒生出来,是谁坐在这张椅子上把它坐出一片苔痕?是那叫做“时同”的过客吗?

    再往前,是更高的一株神木,叫复兴二号。

    再走,仍有神木,再走,还有。这里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处。

    十一点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阳光炙人的,我躺在复兴二号下面,想起唐人的传奇,虬髯客不带一丝邪念卧看红拂女梳垂地的长发,那景象真华丽。我此刻也卧看大树在风中梳着那满头青丝,所不同的是,我也有华发绿鬓,跟巨木相向苍翠。

    人行到复兴一号下面,忽然有些悲怆,这是胸腔最阔大的一棵,直立在空无凭依的小山坡上,似乎被雷殛过,有些地方劈剖开来,老干枯干苍古,分叉部分却活着。

    怎么会有一棵树同时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愉悦!

    坐在树根上,惊看枕月衾云的众枝柯,忽然,一滴水,棒喝似地打到头上。那枝柯间也有汉武帝所喜欢的承露盘吗?

    真的,我问我自己,为什么要来看神木呢?对生计而言,神木当然不及番石榴,又不及稻子麦子。

    我们要稻子,要麦子,要番石榴,可是,令我们惊讶的是我们的确也想要一棵或很多棵神木。

    我们要一个形象来把我们自己画给自己看,我们需要一则神话来把我们自己说给自己听:千年不移的真挚深情,阅尽风霜的泰然庄矜……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适者

    听惯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使人不觉被绷紧了,仿佛自己正介于适者之同,又好像适干生存者的名单即将宣布了,我们连自己生存下去的权利都开始怀疑来了。

    但在山中,每一种生物都尊严的活着,巨大悠久如神木,神奇尊贵如灵芝,微小如阴岩石上恰似芝麻点大的菌子,美如凤尾蝶,丑如小晰蜴,古怪如金狗毛,卑弱如匍伏结根的蔓草,以及种种不知名的万类万品,生命是如此仁慈公平。

    甚至连没有生命的,也和谐地存在着,土有土的高贵,石有石的尊严,倒地而死无人凭吊的权尸也纵容菌子、蕨草、蓟苔的木耳爬得它一身,你不由觉得那树尸竟也是另一种大地,它因容纳异已而在那些小东西身上又青青翠翠地再活了起来。

    生命是有充分的余裕的。

    忽然,我听到人声,胡先生来接我了。

    “就在那上面,”他指着头上的岩突叫着,“我爸爸打过三只熊!”

    我有点生气,怎么不早讲?他大概怕吓着我,其实,我如果事先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大黑熊出没的路,一定要兴奋十倍。可惜了!

    “熊肉好不好吃?”

    “不好吃,太肥了。”他顺手摘了一把野草,又顺手扔了,他对逝去的岁月并不留恋,他真正挂心的是他的车,他的孩子,他计划中的旅馆。

    山风跟我说了一天,野水跟我聊了一天,我累了。回来的公路局车上安分地凭窗俯看极深极深的山涧,心里盘算着要到何方借一只长瓢,也许长如构子星座的长标瓢,并且舀起一瓢清清冽冽的泉水。

    有人在山跟山之间扯起吊索吊竹子,我有点喜欢做那竹子。

    回到复兴,复兴在四山之间,四山在金云的合抱中。水程

    清晨,我沿复兴山庄旁边的小路往吊桥走去。

    吊桥悬在两山之间,不着天,不巴地,不连水——吊桥真美。走吊桥时我简直有一种索人的快乐,山色在眼,风声在耳,而一身系命于天地间游丝一般铁索间。

    多么好!

    我下了吊桥,走向渡头,舟子未来,一个农妇在田间浇豌豆,豌豆花是淡紫的,很细致美丽。

    打谷机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我感动着,那是一种现代的春米之歌。

    我要等一条船沿水路带我经阿姆坪到石门,我坐在石头上等着。

    乌鸦在山岩上直嘎嘎的叫着,记得有一年在香港碰到王星磊导演的助手,他没头没脑的问我:“台湾有没有乌鸦?”

    他们后来到印度去弄了乌鸦。

    我没有想到山里竟有那么多乌鸦,乌鸦的声音平直低哑,丝毫不婉转流利,它只会简单直接地叫一声:

    “嘎一一一”

    但细细品味,倒也有一番直抒胸臆的悲痛,好像要说的太多,怆惶到极点反而只剩一声长噫了!

    乌鸦的羽翅纯黑硕大,华贵耀眼。

    船来了,但乘客只我一个,船夫定定的坐在船头等人。

    我坐在船尾,负责邀和风,邀丽日,邀偶过的一片云影,以及夹岸的绿烟。

    没有别人来,那船夫仍坐着。两个小时过去了。

    我觉得我邀到的客人已够多了,满船都是,就付足了大伙儿的船资,促他开船。他终于答应了。

    山从四面叠过来,一重一重地,简直是绿色的花瓣——不是单瓣的那一种,而是重瓣的那一种——人行水中,忽然就有了花蕊的感觉,那种柔和的,生长着的花蕊,你感到自己的尊严和芬芳,你竟觉得自己就是张横渠所说的可以“为天地立心”的那个人。

    不是天地需要我们去为之立心,而是由于天地的仁慈,他俯身将我们抱起,而且刚刚好放在心坎的那个位置上。山水是花,天地是更大的花,我们遂挺然成花蕊。

    回首群山,好一块沉实的纸镇,我们会珍惜的,我们会在这张纸上写下属于我们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