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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常常,我想起那座山(1/2)

    一方纸镇

    常常,我想起那坐山。

    它沉沉稳稳的驻在那块土地上,像一方纸镇。美丽凝重,并且深情地压住这张纸,使我们可以在这张纸上写属于我们的历史。

    有时是在市声沸天、市尘弥地的台北街头,有时是在拥挤而又落寞的公共汽车站,有时是在异国旅舍中凭窗而望,有时是在扼腕奋臂、抚胸欲狂的大痛之际,我总会想起那座山。

    或者在眼中,或者在胸中,是中国人,就从心里想要一座山。

    孔子需要一座泰山,让他发现天下之小。

    李白需要一座敬亭山,让他在云飞鸟尽之际有“相看两不厌”的对象。

    辛稼轩需要一座妩媚的青山,让他感到自己跟山相像的“情与貌”。

    是中国人,就有权利向上帝要一座山。

    我要的那一座山叫拉拉山。山跟山都起起手来了

    “拉拉是泰雅尔话吗?”我问胡,那个泰雅尔司机。

    “是的。”

    “拉拉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他抓了一阵头,忽然又高兴地说,“哦,大概是因为这里也是山,那里也是山,山跟山都拉起手来了,所以就叫拉拉山啦!”

    我怎么会想起来用国语的字来解释泰雅尔的发音的?但我不得不喜欢这种诗人式的解释,一点也不假,他话刚说完,我抬头一望,只见活鲜鲜的青色一刷刷地刷到人眼里来,山头跟山头正手拉着手,围成一个美丽的圈子。风景是有性格的

    十一月,天气一径地晴着,薄凉,但一径地晴着,天气太好的时候我总是不安,看好风好日这样日复一日地好下去,我说不上来地焦急。

    我决心要到山里去一趟,一个人。

    说得更清楚些,一个人,一个成年的女人,活得很兴头的一个女人,既不逃避什么,也不为了出来“散心”——恐怕反而是出来“收心”,收她散在四方的心。

    一个人,带一块面包,几只黄橙,去朝山谒水。

    有的风景的存在几乎是专为了吓人,如大峡谷,它让你猝然发觉自己渺如微尘的身世。

    有些风景又令人惆怅,如小桥流水(也许还加上一株垂柳,以及模糊的鸡犬声)它让你发觉,本来该走得进去的世界,却不知为什么竟走不进去。

    有些风景极安全,它不猛触你,它不骚扰你,像罗马街头的喷泉,它只是风景,它只供你拍照。

    但我要的是一处让我怦然惊动的风景,像宝玉初见黛玉,不见眉眼,不见肌肤,只神情恍惚地说: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他又解释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

    我要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山水——不管是在王维的诗里初识的,在柳宗元的永州八记里遇到过的,在石涛的水墨里咀嚼而成了痕的,或在魂里梦里点点滴滴一石一木蕴积而有了情的。

    我要的一种风景是我可以看它也可以被它看的那种。我要一片“此山即我,我即此山,此水如我,我如此水”的熟悉世界。

    有没有一种山水是可以与我辗转互相注释的?有没有一种山水是可以与我互相印证的?

    包装纸

    像歌剧的序曲,车行一路都是山,小规模的,你感到一段隐约的主旋律就要出现了。

    忽然,摩托车经过,有人在后座载满了野芋叶子,一张密叠着一张,横的叠了五尺,高的约四尺,远看是巍巍然一块大绿玉。想起余光中的诗——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夹在唐诗里扁扁的,像压过的相思

    台湾荷叶不多,但满山都是阔大的野芋叶,心形,绿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真是一种奇怪的叶子,曾经,我们在市场上芭蕉叶可以包一方豆腐,野芋叶可以包一片猪肉——那种包装纸真豪华。

    一路上居然陆续看见许多载运野芋叶子的摩托车,明天市场上会出现多少美丽的包装纸啊!

    肃然

    山色愈来愈矜持,秋色愈来愈透明,我开始正襟危坐,如果米颠为一块石头而兔冠下拜,那么,我该如何面对叠石万千的山呢?

    车于往上升,太阳往下掉,金碧的夕辉在大片山坡上徘徊顾却,不知该留下来依属山,还是追上去殉落日。

    和黄昏一起,我到了复兴。

    它在那里绿着

    小径的尽头,在芦苇的缺口处,可以俯看大汉溪。

    溪极绿。

    暮色渐渐深了,奇怪的是溪水的绿色顽强的裂开暮色,坚持地维护着自己的色调。

    天全黑了,我惊讶地发现那道绿,仍然虎虎有力地在流,在黑暗里我闭了眼都能看得见。

    或见或不见,我知道它在那里绿着。

    赏梅,于梅花未着时

    庭中有梅,大约一百本。

    “花期还有三、四十天。”山庄里的人这样告诉我,虽然已是已凉未寒的天气。

    梅叶已凋尽,梅花尚未剪裁,我只能仁立细赏梅树清奇磊落的骨格。

    梅骨是极深的土褐色,和岩石同色。更像岩石的是,梅骨上也布满苍苔的斑点,它甚至有岩石的粗糙风霜、岩石的裂痕、岩石的苍老嶙刚、梅的枝枝柯柯交抱成一把,竟是抽成线状的岩石。

    不可想象的是,这样寂然不动的岩石里,怎能迸出花来呢?

    如何那枯瘠的皴枝中竟锁有那样多莹光四射的花瓣?以及那么多日后绿得透明的小叶子,它们此刻在哪里?为什么独有怀孕的花树如此清癯苍古?那万千花胎怎会藏得如此秘密?

    我几乎想剖开枝子掘开地,看看那来日要在月下浮动的暗香在哪里?看看来日可以欺霜傲雪的洁白在哪里?他们必然正在斋戒沐浴,等候神圣的召唤,在某一个北风凄紧的夜里,他们会忽然一起白给天下看。

    隔着千里,王维能回首看见故乡绮窗下记忆中的那株寒梅。隔着三四十天的花期,我在枯皴的树臂中预见想象中的璀璨。

    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原来并不是不可以的!

    神秘经验

    深夜醒来我独自走到庭中。

    四下是澈底的黑,衬得满天星子水清清的。

    好久没有领略黑色的美。想起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在舞会里,别的女孩以为她要穿紫罗兰色的衣服,但她竟穿了一件墨黑的、项间一圈晶莹剔亮的钻石,风华绝代。

    文明把黑夜弄脏了,黑色是一种极娇贵的颜色,比白色更沾不得异物。

    黑夜里,繁星下,大树兀然矗立,看起来比白天更高大。

    日本时代留下的那所老屋,一片瓦叠一片瓦,说不尽的沧桑。

    忽然,我感到自己被桂香包围了。

    一定有一裸桂树,我看不见,可是,当然,它是在那里的。桂树是一种在白天都不容易看见的树,何况在黑如松烟的夜里,如果一定要找,用鼻子应该也找得到。但,何必呢?找到桂树并不重要,能站在桂花浓馥古典的香味里,听那气息在噫吐什么,才是重要的。

    我在庭园里绕了几圈,又毫无错误地回到桂花的疆界里,直到我的整个肺纳甜馥起来。

    有如一个信徒和神明之间的神秘经验,那夜的桂花对我而言,也是一场神秘经验。有一种花,你没有看见,却笃信它存在。有一种声音,你没有听见,却自知你了解。当我去即山

    我去即山,搭第一班早车。车只到巴陵(好个令人心惊的地名),要去拉拉山——神木的居所——还要走四个小时。

    《古兰经》里说:“山不来即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即山。”

    可是,当我前去即山,当班车像一只无桨无揖的舟一路荡过绿波绿涛,我一方面感到做为一个人一个动物的喜悦,可以去攀绝峰,可以去横渡大漠,可以去莺飞草长或穷山恶水的任何地方,但一方面也惊骇地发现,山,也来即我了。

    我去即山,越过的是空间,平的空间,以及直的空间。

    但山来即我,越过的时间,从太初,它缓慢的走来,一场十万年或百万年的约会。

    当我去即山,山早已来即我,我们终于相遇。

    张爱玲谈到爱情,这样说: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

    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没

    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人类和山的恋爱也是如此,相遇在无限的时间,交会于无限的空间,一个小小的恋情缔结在那交叉点上,如一个小小鸟巢,偶筑在纵横的枝柯间。地名

    地名、人名、书名,和一切文人雅士虽铭刻于金石,事实上却根本不存在的楼斋亭阁都令我愕然久之。(那些图章上的姓名,既不能说它是真的,也不能说它是假的,只能说,它构思在方寸之间的心中,营筑在分寸之内的玉石。)

    中国人的名字恒是如此慎重庄严。

    通往巴陵的公路上,无边的烟缭雾绕中猛然跳出一个路牌让我惊讶,那名字是

    雪雾闹

    我站起来,相信似地张望了又张望,车上有人在睡,有的人在发呆,没有人理会那名字,只有我暗自吃惊。唉,住在山里的人是已经养成对美的抵抗力了,像韦应物的诗“司空见惯浑无事,断尽苏州刺史肠”。而我亦是脆弱的,一点点美,已经让我承受不起了,何况这种意外蹦出来的,突发的美好。何况在山叠山、水错水的高绝之处,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是一句沉实紧密的诗啊,那名字。

    名字如果好得很正常,倒也罢了,例如“云霞坪”,已经好得很够分量了,但“雪雾闹”好得过分,让我张惶失措,几乎失态。

    红杏枝头春意闹,但那种闹只是闺中乖女孩偶然的冶艳,但雪雾纠缠,那里面就有了天玄地黄的大气魄,是乾坤的判然分明的对立,也是乾坤的混然一体的合同。

    像把一句密加圈点的诗句留在诗册里,我把那名字留在山颠水涯,继续前行。

    谢谢阿姨

    车过高义,许多背着书包的小孩下了车。高义国小在那上面。

    在台湾,无论走到多高的山上,你总会看见一所小学,灰水泥的墙,红字,有一种简单的不喧不嚣的美。

    小孩下车时,也不知是不是校长吩咐的,每一个都毕恭毕敬的对司机和车掌大声地说:“谢谢阿姨!”“谢谢伯伯!”

    在这种车上服务真幸福。

    愿那些小孩永远不知道付了钱就叫“顾客”,愿他们永远不知道“顾客永远是对的”的片面道德。

    是清早的第一班车,是晨雾未稀的通往教室的小径,是刚刚开始背书包的孩子,一声“谢谢”,太阳霭然地升起来。

    山水的巨帙

    峰回路转,时而是左眼读水,右眼阅山,时而是左眼被览一页页的山,时而是右眼圈点一行行的水——山水的巨帙是如此观之不尽。

    做为高山路线上的一个车掌必然很怡悦吧?早晨,看东山的影子如何去覆罩西山,黄昏的收班车则看回过头来的影子从西山覆罩东山。山轻只是无限的整体大片上的一条细线,车子则是千回百折的线上的一个小点。但其间亦自是一段小小的人生,也充满大千世界的种种观望。

    不管车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