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6 信鸽(1/2)

    “我打猎归来,走在有行道树的道路上。狗在我的前面跑。突然换成急促的小碎步的这条狗……”

    这样,千枝子就像在教室里读课本时那样清清楚楚地开始读起来。

    “荣子小姐,这是女子师范学校的的国语课呀!”

    “是么?”

    “不行啊。为什么总是心不在焉?是不是为了你报考学校的志愿问题呀?”

    因为千枝子对她发了火,所以荣子一愣神仿佛醒过来似地,急急忙忙装出十分正常的面孔。

    “好啦,好啦,快读吧。”

    千枝子这样催促她。不过,总有些别扭。好像千枝子隐藏了什么。

    但是,一心不二用地下苦心用功学习的千枝子,不看荣子的脸色就说:

    “好专的问题哪。不沉下心来听,可弄不明白呀。”

    说完,接着读下去:

    “突然改为小碎步的狗,好像嗅出猎物的气味,便放慢脚步往前走。一瞅对面,只见大道上一只嘴的两侧带黄色,头顶长着一撮绒毛的小鸟。大概是因为风大,行道树的白桦随风晃荡,以致那小鸟从树上的案里掉下来了。缩在树下不动。还没有长出硬羽毛的翅膀,无力地伸展着。狗慢慢地靠近它,就在这时,小鸟妈妈突然从紧挨着的那棵树上像块飞来的石头一样,朝着狗的鼻子尖飞过来。它全身羽毛倒立,发出痛不欲生绝望的哀鸣,同时向着狗的嘴和眼睛飞扑过去,一连扑了两三次。小鸟母亲为了保护它的幼雏,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幼雏的掩体。但是,因为它十分恐怖,它那小小的身体颤抖、声音也嘶哑了。尽管它因为恐怖几乎要死,但是它依旧豁出命地抗争不已。在它的眼里,那狗该是多么大的怪物啊。即使如此,它也不能站在绝对安全的高高的树枝上不动。是远比祈求安全的愿望更加强大的那股力量,促使它飞下来的。”

    千枝子渐渐地被她读的文章所吸引,声音也加进了力量,她无意中抬头时,发现荣子眼里噙着泪花,不由得:

    “啊。荣子你哭啦?”

    “怪可怜的嘛!”

    “不管多么可怜,考场上哭了可要落榜的呀!”

    “怪可怜的嘛!”

    “不行啊。不可怜!是勇敢,是个打动人心的鸟妈妈!”

    “呶,后来怎么样啦?鸟妈妈和它的孩子全被狗吃啦?”

    千枝子摇了摇头,接着念后边的:

    “比希望安全更加强大的力量,促使它飞扑下来。我的狗停住了。然后往后缩着退。肯定它也是承认了这种力量。我赶紧把惊慌失措的狗招呼回来,悄然无声地躲开那里而去。爱比死、比对死的恐怖更强有力。——我不能不因为对于这小鸟的悲壮态度,对于它因爱而油然而生的虔敬力量而深深打动。”

    觉得心中的荣子等到千枝子念完,这时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放下心来。

    “啊,太好了!”

    “鸟妈妈豁出命庇护孩子哪!”

    “狗往后缩着退,而且惊慌失措啦,多么奇怪呀。即使一只小鸟如果这样豁出命干到底,也够可怕的呀。连狗也抵挡不住小鸟哪。”

    “不错。所以嘛,要是像这个小鸟这样认真,入学考试还有什么难的?毫无问题!”

    千枝子加重了语气,荣子一听“入学考试”又突然感到泄了气:

    “那是当然啦。”

    “就是嘛。所以就得再下大力气用功。”

    “是!”

    “没精打彩的,怎么啦?打起精神来嘛!哪儿不舒服?”

    “什么事也没有。”

    “你荣子如果垂头丧气,我也就没心思用功了。”

    千枝子说着,不无担心地注视着荣子的脸。

    荣子笑了。但是方才曾经噙着泪花的眼睛,此刻又湿了。

    “没事。已经好了。那小鸟太可怜了。”

    “要是那样,当然好啦。”

    千枝子改变了想法似地说:

    “仅仅因为小鸟太可怜,这说不过去吧。这是考试的问题呀!”

    “考试问题?”

    荣子这样反问了一句,所以千枝子十分惊讶,她说:

    “啊,不是说了,这是女子师范的国语么?不是说了,这是你荣子的志愿学校么?你没有听么?”

    “啊,对,是这样。”

    千枝子看到荣子张惶失措,已经怒不可遏了。她说:

    “我不管啦。真烦。不学啦!”

    “请原谅!”

    荣子道歉。而且轻轻闭上眼睛,擦擦湿了的睫毛,仿佛清醒过来似地,表情爽朗地说:

    “已经有精神了,开始学习。刚才的问题,是什么问题?”

    “我读的时候你听啦?”

    “对,听啦!”

    “再马马虎虎可不行!”

    千枝子改了态度,她说:

    “读了方才的文章,就是让你写出小鸟妈妈和狗的争斗,以及看了这些描绘,写出文章作者是怎样感受的。你看!”

    千枝子在荣子面前打开书给她看。

    那本书题名是:《东京府女子中等学校入学考试问题及模范解答》。

    荣子把这篇文章再看了一遍之后说:

    “说说关于作者感觉到的,这是最难的呀。”

    “对。爱比死更强有力,比对死的恐怖更强有力,所以我对小鸟妈妈实在佩服。”

    “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搭上自己的命也不怕。因为她是母亲嘛。即使像麻雀这般大小的小鸟,作了母亲就强大无比。人的母亲更加强大。对,就是这样,只要把对于亲子之爱的感受写出来就行。”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千枝子点了两三次头。

    于是这两个人各自回忆起自己的母亲。

    “母亲虽然好,可是我觉得朋友也很好。”

    千枝子注视着荣子说:

    “入学考试的时候,作文的题目如果出个‘朋友’该多好。我就写荣子你,全篇就写一个荣子。”

    “我也是,要写千枝子,我一定写得很好。”

    “你为什么报考师范?和我考同一个学校吧。从女中毕业之后就不能进师范了么?好久以来就在一起学习,干嘛现在分开各上各的学校?”

    “话虽然那么说……”

    荣子语塞。似乎又有什么伤怀的事涌上心头。

    “真想活回去当婴儿。”

    千枝子用荣子的大宽袖子缠上自己的手,而且绕得层数很多。她接着说:

    “那样就能等待荣子。你荣不是要当老师么。那时候我是小小的一年生吧?跟荣子老师学习,一定喜欢我。可是一点儿也不听老师的话,净淘气,让老师心疼。”

    “我可以不接受这样的孩子,所以也就不头疼。”

    荣子一笑,千枝子松开她那袖子。说:

    “我看哪,没什么意思,还是别当婴儿啦。”

    “废话停止,用功吧。”

    荣子看书

    “第二题是:记下下列语句的意思。念啦!‘醉生梦死’、‘返回国史’、‘琴瑟相和’……”

    正念到这里,

    “唧,唧,唧……”

    随着高嗓门的尖叫声,一只伯劳从院子飞来,冷不丁地落在荣子头上。

    “哎呀。讨厌,讨厌!”

    荣子缩着脖子抱着头。伯劳下来,落到桌子上,摇了两三次尾巴,然后飞到千枝子肩上。而且叨住她的刘海,想把头发捋下来似地硬扯。

    这时,政雄出现在院子的山茶树之间,他仿佛要冲破矮墙似地用双肩分开树枝而来,以致山茶花纷纷落地。

    政雄拾起一朵落花朝着千枝子砸来,连房檐处也没有达到。但是,伯劳却被吓飞了,藏在桌子下面,依旧高声鸣叫。

    “政雄,你真是胡来。你那身西服全沾上士了。”

    千枝子虽然申斥他,可是政雄充耳不闻,他两眼望着房顶,嘴里感波、波、波。

    他一呼唤,七八只鸽子飘然而下,其中有三只落在政雄的肩上。

    别妨碍我们温习功课,打扫一下鸽子案吧。”

    千枝子完全是一派姐姐气势。但政雄却依旧满不在乎。他说:

    “入学考试,有什么了不起?到了今天才着急温习,没用啦!”

    他说着话就坐上旁边的秋千。他一摇荡把鸽子吓得纷纷飞起。

    荣子把书扣上,望着秋千那边。大街鳞次栉比的屋顶前方,海港广阔。离得远些看,政雄的身体就像在海上摇晃一样。下午阳光下的大海熠熠闪光。

    那海的颜色显示了春天已到。一艘白色小蒸汽船进港来了。

    荣子朝近海望去,她的眼泪又将夺眶而出。

    “千枝子!”

    她叫了一声千枝子,想把伤心的事挑明,但她没有说。

    伯劳抓住千枝子的制服前胸处,使劲扯她水兵服前胸的飘带。

    鱼笼码得山一般高的大卡车威风凛凛地往前开。

    庆祝海产丰收的红旗在晨风中飘动。那旗下,桃花盛开。

    “姐姐,把鸽子给弄病了可不答应你!”

    政雄对于姐姐千枝子东京之行,入学考试,毫不关主,他担心的只是信鸽。他接着说:

    “下雨,或者阴天的日子,信鸽就受罪啦,所以还是不放飞好。风大大也不行啊。信筒拴在信鸽的右腿上哪!”

    “知道啦!可是姐姐我要到叔父家里去呀。你政雄的信鸽是从叔叔那里要来的吧。关于信鸽的事,叔叔比你政雄内行得多。鸽子我就交给叔叔啦,你放心好了。”

    千枝子笑了,政雄理解了似地点点头,他看了看鸽笼里的鸽子,亲切地对姐姐说:

    “听着,别输给叔叔那里的鸽子,认认真真地好好干哪。东京远着呢,千万别迷路,平安回来。入学考试落榜的消息,那就不送为妙。”

    “讨厌!不吉利!我不会名落孙山!”

    “姐姐既然不能名落孙山,那么鸽子落进大海也不行。”

    因为政雄是认认真真说这话的,所以连母亲也笑了。

    政雄提的鸽笼里有五只信鸽,它们的眼睛露出惊慌神色挤在一起。所谓鸽笼,实际上是专为运送信鸽而做的,腹部留出了窗户一般的空隙。

    三个人到达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的时候,离开车时间还远着呢,不见司机,空荡荡的汽车停在那里。

    千枝子把随身行李放在长椅上,她问母亲:

    “荣子呢?还没到。妈,荣子呢?”

    她不等母亲回答便跑到外面,环视大道。

    “啊!你在那儿哪,荣子!”

    她朝着大海那边跑去。

    荣子悄然站在大河人海处的石崖上。

    两人见面不是先谈话,而是紧紧地握手。互想揽着肩膀奔候车室而来。

    “政雄也来啦。他可不是送他姐姐,说是送他的信鸽。让信鸽从东京起飞,头一回,所以他放心不下,他希望他的信鸽给他立功哪。”

    千枝子边说边窥视荣子的面孔。

    “啊,昨晚温习功课直到深夜?”

    “嗯!”

    “眼睛有些红呢。”

    “是么?”

    “真不愿意和你分手!”

    “分手?”

    千枝子大惑不解地问:

    “为什么说分手?你不是本周以内也到东京来么?虽然学校不同,也不是分手嘛。假如你和我有一个人落榜,那才是分手

    “不是这样的事,你千枝子准考上。”

    “我想你更没问题。”

    这时,千枝子母亲也从候车室出来。

    “荣子姑娘,大清早你还跑来送她,谢谢啦!”

    千枝子母亲先道一声谢。接着说:

    “就说去了东京吧,也还是和荣子姑娘在一起,千枝子可高兴了,以为两个互相照应,胆子壮。可是真遗憾哪。入学考试之前,彼此那么互相鼓舞,我们千枝子如果考上,那就是多亏了荣子姑娘的帮助啦。荣子姑娘也赶快去吧,千枝子在东京等着你哪!”

    “是”

    “晚到四五天,我在东京等着你也未尝不可,只是千枝子生在乡下,如果不让她稍微熟识一下东京,让她好好看看作考场的学校,到时候一怯场就糟了。所以,提前一点带她去。”

    荣子默默地点点头,她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阵,到了出发的时间,司机和女售票员从里边出来。

    “我等着你哪,快来。”

    千枝子上了汽车之后还反复这么说。

    荣子抓住车窗:

    “照片带着哪?”

    “我和你俩人一起照的?确确实实在这儿哪!”

    千枝子敲敲自己的手提包给她看。

    “加油开!”

    荣子握住千枝子的手。汽车开动了,但她们不愿离开。

    千枝子从车窗探出头来:

    “荣子,我等着你哪。快点儿来呀!”

    她挥动帽子。但是荣子非常激动,呆立不动。

    “到了东京之后,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