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6 旧式地主(1/2)

    06 旧式地主

    我非常喜爱那些幽居在偏远乡村的庄园主的简朴生活,他们在小俄罗斯通常被人称为旧派人物,犹如年久失修而又优美如画的小屋一样讨人喜欢,因为它色彩斑斓而又跟那些外表光洁的新建筑物截然不同——后者的墙壁还没有被雨水冲蚀,屋顶还没有盖满绿霉,未经抹灰的门廊也还没有露出红砖来。我有时喜欢悠然暇想片刻,神思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的乐趣,在那里任何一种愿望都不会越出那圈着小小庭院的栅栏、栽满苹果和李子树的花园和篱笆以及建在花园四周被柳树、接骨木和梨树荫蔽着的歪斜的农家小屋。看到这些俭朴的主人们的生活是那样恬淡、那样平静,你会一时忘情,觉得所有的追求、渴望以及惊扰人世的恶魔的作祟都根本不存在,只是在五光十色的梦境里才看见过它们。我现在仿佛看见一栋低矮的小屋,四周是用发黑的小木柱搭成的回廊,以便在打雷和下冰雹的时候去关好护窗板,不至于被雨水淋湿身子。屋后有一株稠李,香气袭人,低矮的果树成行,淹没在一片殷红的樱桃和蘸着铅灰的深红色的李子的树海之中;还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槭树,浓荫下铺着一块供人休息的如茵的草地;屋前是一个大院落,长着低矮而鲜嫩的野草,一条众人踩出来的小径从谷仓通往厨房,又从厨房延伸到主人的内室,一只脖子伸得长长的家鹅,带着一群出生不久、如绒毛一般娇嫩的雏鹅正在喝水;栅栏上挂满了一串串梨干和苹果干,晾晒着几块地毯;一辆满载香瓜的大车就停在谷仓旁边;一头卸下犁轭的犍牛懒懒洋洋地躺在附近——我觉得这一切都具有难以言喻的魅力,也许是因为它们现在不在我的眼前了,但凡与我们天各一方的东西,总会唤起我们亲切的怀恋。不管怎么说,可是当我乘坐的四轮马车缓缓驶近这栋小屋的台阶时,我的心境却异乎寻常的愉快和平静;马儿欢快地跑近台阶,车夫不急不忙地从车座上下来,给烟斗装着烟,就他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即使是了无生气的看家狗、卷毛狗和小黑狗汪汪直吠的叫声,传入我的耳朵也觉得格外好听。然而,最令我高兴的却是看到这些简朴居处的主人们——老爷和老太太们是那样殷勤地出来迎接我的到来。甚至是现在,我处身于穿着时髦的燕尾服的绅士们中间,谈谈笑笑,也会不时地回忆起他们的面影来,于是便陷入一种朦胧的梦境之中,仿佛往事历历,就在眼前。他们的脸上总是流露着那样慈祥、亲切、诚挚的表情,使你会不由自主地,至少也会是短暂地摈弃一切非份之想,而不知不觉地沉迷于凡俗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我至今无法忘怀上个世纪的两位老人。唉!如今他们已不在人世了,可我的内心里至今仍然满怀怜悯之情,每当我设想自己又将再次造访他们那阒无人迹的旧宅的时候,——除了在那低矮的房舍的地基上还残留几间已经坍塌的屋子、一爿荒芜的池塘、一条杂草丛生的水渠之外,已别无它物,——我的心境便凄然难受起来。真是令人悲怆!我的心预先感到了怆然!不过,我们还是继续讲这个故事吧。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托夫斯托古勃和他的妻子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托夫斯托古比哈,照附近庄稼人的说法,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种老人家。如果我是一个画家,要画一幅菲列芒和巴芙基达①的油画,除了他们之外,决不会选择别人来作原型。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六十岁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五十五岁。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高高的个子,常穿一件条纹厚毛料挂面的羊皮袄,佝偻着腰坐着,几乎总是面带微笑,即便是在讲述什么事情或者只是听人谈话时也莫不如此。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样子有点严肃,几乎不苟言笑;她的脸上和眼睛里总是洋溢着慈祥和甘愿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来款待你的那种诚挚的表情,而你会觉得笑意盈盈对于她那张充满慈爱的脸孔反而会显得过分的做作。他们脸上的细密的皱纹安排得恰到好处,非常讨人喜欢,要是画家见了,准会偷偷画下。从那些皱纹上大致可以看出他们一辈子所过的是古老而传统、淳朴而殷实的家族过的那种安然恬静的生活,这些家族全然不同于那些卑微的小俄罗斯人——从油漆匠、小商贩脱胎出来的人,像蝗虫一样挤满了官厅和衙门,从同胞的身上榨取最后一滴油水,如洪水一般地涌进彼得堡去充当讼棍,终于发一笔横财,然后洋洋得意地改改姓氏,冒充起大俄罗斯人来。是的,这两位老人如同所有的小俄罗斯的古老而久远的家族一样,跟这些卑鄙而又可怜的家伙根本就不一样。

    --------

    ①希腊神话故事:他们是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后来天神让他们化为生长在一起的两棵树,以表彰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

    看到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彼此恩爱的情景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他们之间从不说“你”,总是客客气气地称“您”:您,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您,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是您把椅子压坏的么,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不要紧,您别生气,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是我压坏的。”他们没有儿女,所以,彼此把一腔爱恋之情都倾注在对方的身上。年青的时候,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曾在近卫骑兵团服过役,后来还当过准少校,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已经时过境迁,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几乎从来不提此事。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三十岁时结了婚,那时他长得英俊,身穿一件绣花的坎肩;他甚至是十分乖巧地带着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私奔的,因为她的双亲不愿把女儿嫁给他;然而,这件往事他也不大记得了,至少他是从来也不谈起的。

    所有这些昔日不大寻常的往事,已经让位于一种安然而孤寂的生活,被那些忽隐忽现而又十分和谐和梦幻所取代:当你坐在朝向花园的乡村阳台上,一阵豪雨哗哗直下,拍打着簇簇树叶,又汇成淙淙流淌的小溪,令人四肢慵懒,昏昏欲睡,而一道彩虹悄然从树后升起,犹如半塌的拱门在天际闪耀着朦胧的七彩颜色之时,你会有这种梦幻的感觉;要不,当你乘坐的马车在翠绿的灌木丛中颠簸地穿行,而草原上的鹌鹑在高声鸣叫,芳香的野草连同着麦穗和野花一道直往你的车门里钻,惬意地拍打着你的手和脸的时候,也同样会有置身于这种梦幻之中的感觉。

    他总是笑容可掬地听着来访的客人侃侃而谈,有时自己也说几句,但多半是问长问短。他不属于那种没完没了地称颂旧世道而一味指摘新时代的老年人。恰恰相反,他向你问长问短的时候,对你个人的生活际遇、顺利与挫折表现出极大的好奇与关切(所有心地善良的老人通常都喜欢打听这些事儿),虽说那好奇的样子多少有点像一个小孩跟你说话时反复端详你的表坠上的印章一样。这个时候,可以说他是一脸的慈祥之色。

    在两位老人家居的小宅子里,房间又小又矮,跟我们在旧派人物家里通常见到的情形差不多。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偌大的炉炕,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这些房间都烧得十分暖和,皆因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非常喜欢房里暖暖和和的缘故。所有的炉膛都通向那间外屋,那里堆放的麦秸几乎挨着天花板了,因为在小俄罗斯通常都是用麦秸来作柴火的。当冬天的夜晚,有热情奔放的小伙子因为追逐皮肤黝黑的姑娘而冻得难受,突然拍着手掌闯进门来的时候,那燃着麦秸的噼啪声和通红的火光就使这间外屋变得十分可爱了。各个房间的墙上挂着装在古色古香的小框子里的大大小小的图画。我相信,主人早已忘却了这些图画的内容,假若有几幅被人搬了出去,他们也未必会发觉。其中有两幅大油画。一幅画上是一位主教,另一幅画的是彼得三世①。从狭小的画框里,拉瓦里耶尔公爵夫人②向外凝望着,被苍蝇弄得污迹斑斑。窗户的四周和门的上方还有许许多多的小画,你会下意识地把它们当作墙壁上的污垢而根本不去察看它们。各处房间都是泥地,可是涂抹得干干净净,而且保持着一尘不染,即便是富裕人家那穿着仆役制服、睡眼惺忪的先生懒懒洋洋地打扫的镶木地板也无法与之相比。

    --------

    ①彼得三世(1728—1762),彼得大帝之孙,1761年登基为俄国沙皇,次年被一次宫庭政变所推翻。

    ②拉瓦里耶尔公爵夫人(1644—1710),是法国皇帝路易十四的情妇。

    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房间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笼柜匣。一包包、一袋袋的花籽、菜籽、西瓜籽挂满了四壁。一团团各色毛线和一捆捆半个世纪以来缝制的旧式衣物的碎布片儿,摆放在箱柜的角落里和它们之间的空隙处。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好主妇,把什么东西都收捡起来,虽然有时她自己也不知道以后能派什么用场。

    然而,这栋房子里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些会咿呀唱歌的房门。一到早晨,房门的咿呀之声便传遍整个房子。它们为什么会咿呀歌唱,是由于门环生了锈还是因为工匠在制造它们时藏了什么机关,我就无法说明了,——然而,有意思的是,每一扇门都有其特别的音调:通向卧室的门唱的是尖细的童音;饭厅的门是沙哑的男低音;而外屋的门则发出一种奇怪的刺耳颤音和呜咽的哀怨之声,所以,只要侧耳细听,就会分明听出“哎呀呀,我好冷啊!”的叫喊。我知道许多人都很不喜欢这种声响;可是,我倒是非常喜欢听呢,有时我在这儿偶然听到房门吱吜作响,我就会恍如置身于乡村之中,在那间低矮的小房里,旧式烛台上点着一支蜡烛,晚餐已经摆好在桌上,五月昏暗的夜色透过敞开的窗口,从花园窥视着已摆好餐具的饭桌,一只夜莺呖呖啼啭的歌声掠过花园、屋舍,飞到远处的河边,树枝猝然一惊,簌簌作响……我的天哪,有多少往事如潮似水地涌上我的心头!

    房里都是木椅子,结实笨重,一看就知道是旧时的遗物;它们全都是雕花的高椅背,一色的本色,没有涂漆画彩;它们甚至没有用布料包面,有点儿像如今主教们还在坐的那种椅子。三角形的小桌摆在各个角落里,四方形的小桌则摆放在沙发和镜子跟前,那镜子装在雕成树叶形状的细花框子里,而框子上爬满了黑乎乎的一大群苍蝇,沙发前面铺着一块地毯,上面画着鸟不像鸟、花不像花的图案,——这一切差不多就是这对年老夫妻的简朴小屋的全部陈设。

    女仆房里挤满了身穿条纹内衣的年轻的和已不年轻的姑娘,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偶而让她们做做针线活儿,洗洗草莓,而她们则多半溜到厨房去睡懒觉。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认为必须把她们拘管在家里,严加监督,以免闹出伤风败俗的事儿来。可是,令她大为惊讶的是,没过几个月,有的女仆的身子居然比平时滚圆得多了;尤其令人不解的是,在这栋房子里,除了一个身穿灰色的短燕尾服、赤着脚、不吃就睡的小厮之外,差不多没有一个单身汉。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平时对犯有过失的女仆总要责骂一通,严加惩处,以免纷起效尤。窗户的玻璃上麇集着无数的苍蝇,嗡嗡营营地叫个不停,一只熊蜂低沉地叫着,时而还伴有几只黄蜂刺耳的尖叫声,盖过它们的嗡嗡之声;可是,只要一点燃蜡烛,这一大群乌合之众便纷纷飞去寻找过夜的地方了,黑压压地布满了整个的天花板。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很少过问农事,虽然他偶而也驱车到割草和刈麦人那儿去,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干活的情形;管理农事的担子便落到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肩上。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家事管理就是不停地为贮藏室开门和关门,就在于盐腌、晒干和熬制数不清的水果和农作物。她的家宛如一间化学实验室。苹果树下总是生着一堆火,铁制三角架上总是架着一口锅或者一只铜盆,用蜂蜜、白糖和别的什么原料熬制果酱、果子冻、软糕。在另一棵树下,车夫总是在一只铜甑里用桃叶、稠李花、百金花、樱桃仁蒸馏伏特加酒,没等蒸完酒,他已经醉得舌头打不了弯儿,说着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压根儿听不懂的胡话,然后就到厨房去睡大觉。这些乱七八糟的食品熬呀、腌呀、晒呀,堆山塞海,因为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准备食品总是超过日用所需,喜欢有备无患,要不是其中一多半被女仆们吃掉的话,那么整个院子大概会要堆得装不下了,而女仆们则躲进贮藏室里大吃大嚼,然后又一整天哼哼唧唧,诉说肚子难受。

    至于农田耕作和户外的其他经营事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就很难去问津了。管家跟村长串通好了,昧着良心,明拿暗偷。他们把老爷的树林子当作私产,进进出出习以为常,做成了大量的雪橇,然后运到附近的集市上去出售,此外,他们又将高大粗壮的橡树擅自卖给邻村的哥萨克,砍伐了去建造磨坊。仅仅有一回,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想去察看一下自家的树林子。于是,套好了一辆挂着大块皮挡布的轻便马车,车夫刚刚抖动砩诰於永镆塾霉募*匹马儿便上路了,那皮挡布竟然在空气中弄出一阵奇怪的声响,犹如忽然听见笛子、铃鼓和大鼓的和声一样;每一根钉子和每一个铁把手都咣啷直响,一直到了磨坊旁边还可以听到女主人乘车出门的动静,虽然这段距离至少有两俄里远。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不可能不留意到树林子已被砍伐得不成样子了,而她从小就熟悉的百年老橡树已悄然不见。

    “你这是怎么回事呀,尼奇波尔,”她转脸对站在身旁的管家说道,“橡树怎么这么稀稀拉拉了?小心,你那脑瓜上的头发可别变得这么稀稀拉拉才好。”

    “怎么稀稀拉拉?”管家照例回答说,“就是不见了吧!就是这么不见了呗:雷又劈,虫又蛀,——一棵也不剩了,太太,一棵也不剩了。”

    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对于这样的答话一点也不加深究,回到家里只是吩咐在花园的欧洲甜樱桃和大冬梨树旁边,把看守的人数再加一倍。

    两位可敬的当权者——管家和村长认为,把全部面粉都运到主人的谷仓里去,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主人只要一半面粉就够食用的了;而那一半呢,他们直到长了霉或者受了潮,在集市上又卖不出去了,才运回家里。可是,无论管家和村长怎么明拿暗偷,无论一户上下——从管家的女仆到糟蹋无数的李子和苹果、经常拱倒果树、摇落满地果实的一群猪——怎么大吃大嚼,无论麻雀和乌鸦怎么大肆啄食,无论仆人们怎么把吃的东西送给邻村的亲友,甚至从仓库里搬走年深日久的布匹和纱线,然后送到众人常去光顾的地方,也就是小酒店里去,也无论客人们、迟钝的车夫和仆役怎么侵吞盗窃,这片丰饶的土地总能生产出足够多的物产,加之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又自奉甚俭,所以,这些惊人的侵吞掠夺在他们的家产中就不算一回事了。

    这对老年夫妻遵照旧式地主古老的习俗,十分好吃。天刚破晓(他们总是起得很早),各处的房门刚开始嘈杂的合唱,他们就已经坐在小桌旁喝咖啡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喝够咖啡之后,便踱步到外屋去,挥动着手帕,一边说:“去,去!鹅儿,到台阶下去!”在院子里,他照例会碰到管家。他通常要跟管家交谈一会儿,十分详细地问及各种农事的情形,然后向他发布一些意见和指示,任何一个人对于他居然如此精通农事管理都会惊叹不已,而任何一个新手都不敢抱有从这么精明干练的主人手里骗取财物的念头,然而,他的管家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他知道怎么应付主人,尤其懂得怎么去管理田庄。

    随后,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回到房里,走到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跟前,说道:

    “怎么样,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或许,该吃点东西了吧?”

    “这会儿吃点什么好呢,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要不要吃些猪油蜜饼,要不吃点带罂粟花籽的包子,或者吃些腌松乳菇?”

    “好吧,就吃些腌松乳菇吧,或者来点包子也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回答说,于是,转眼工夫餐桌上便铺上了桌布,摆上了包子和松乳菇。

    离午饭前还有一个小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又小吃过一次,用古旧的银制酒杯小酌了一杯伏特加,还吃了一些蘑菇、各式鱼干和别的佐饮食品。十二点钟坐下来午餐。餐桌上除了一些菜碟和调味汁碗之外,还摆上了许多封着盖口以保持原汁原味的一罐罐旧式的美味佳骨。餐桌旁照例说些跟吃饭有关的话题。

    “我觉得这粥好像有点糊味儿,”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总爱这么说,“您不觉得吗,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

    “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您多调点黄油,就不会有糊味了,要不您把这个蘑菇调汁加些到粥里去。”

    “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把盘子递了过去,说道。

    “看看它是什么味道。”

    吃完午饭,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独自去小睡一个钟头,随后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便送来了切好的西瓜,说:

    “您尝尝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这瓜挺不错的。”

    “您别信它,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别以为红瓤就是好瓜,”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拿起一大块瓜,说道:“有时瓜是红的可并不好吃。”

    不过,剖开的西瓜立时便不见了。接着,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又吃了几个梨,然后跟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一块儿到花园去散散步。回到屋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就去干自己的事情了,而他就坐到朝向院子的遮檐底下,凝望着贮藏室的门不停地又开又关,不时地现出里面存放的东西,而女仆们挤挤搡搡地用木箱、筛子、簸箕和水果筐把各种无用的东西一会儿搬进去,一会儿又搬出来。过了不大一会儿,他打发人去找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或者自个儿踱步到她那儿去,说:

    “有什么吃的吗,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

    “吃什么好呢?”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要不要我去叫人给您把浆果馅的甜饺子送来,那是我吩咐要特意给您留的。”

    “那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答道。

    “要不,您就吃些果羹吧?”

    “也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回答说。随后这些东西立刻就送来了,而且照例吃得干干净净。

    晚餐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又吃了些点心。九点半钟,他们坐下来用晚餐。吃完晚饭,他们立即去就寝了,于是,在这个勤勉而宁静的一隅里便悄然无声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卧室烧得很热很热,很少有别的人能在那里待上几个钟头。可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觉得还不够热呢,为了睡得更暖和些,还躺到暖炕上去,其实,屋里已是相当热了,他不得不夜里起来好几次,在房里来回踱步。有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一边来回踱步,又一边哼哼着。这时,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就问他:

    “您哼什么呀,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

    “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肚子好像有点儿痛,”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

    “您是不是吃点东西就会好些,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

    “不知道会不会好些,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有什么东西可吃呢?”

    “有酸牛奶或者梨干煮的稀甜羹。”

    “好吧,只尝一点儿,”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

    睡眼朦胧的女仆跑到食厨里去翻寻了一阵子,于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吃了一盘子;然后照例又说:

    “这会儿似乎好过些了。”

    有时,天气晴朗,房里炉火烧得旺旺的,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一时快活起来,喜欢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来逗一逗,便找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来说。

    “怎么样,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他说,“万一我们的房子突然起火了,我们到哪儿去藏身呢?”

    “哪能有这种事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

    “唔,假定说我们的房子烧了,那么我们搬到哪儿去安身呢!”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房子怎么会烧掉呢:上帝不会答应的。”

    “唔,要是烧了呢?”

    “噢,那我们就搬到厨房里去。您暂时就住在管家女仆那间房里好了。”

    “万一连厨房也烧了呢?”

    “哪有的事!上帝保佑,不会落下这样的灾祸来:一下子房子和厨房全都烧掉!噢,果真是那样,只好住在贮藏室里,等到新房子盖起来了。”

    “万一连贮藏室也烧了呢?”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我不想听您说了!说这种话是罪过,上帝会要责罚的。”

    然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打趣了一番,觉得十分得意,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微笑着。

    但是,我觉得这两位老人最有意思的是家里来了客人的时候。那时家里的一切都成了另一个样子。可以这么说吧,这两位心地善良的人是为客人而活着的。他们把家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争着用田庄上生产的一切好东西款待你。然而,我觉得最令人高兴的是,他们这样殷勤待客却没有一点故意做作的成分。这种热情好客和慷慨大方自然而然地表露在他们的脸上,显得十分相宜,所以你会情不自禁地接受他们的好意招待。这一切是他们的善良、诚实的心灵所具有的纯洁无瑕的淳朴品质的自然流露。这种热情待客跟官场小吏靠了你的关照而飞黄腾达、把你称作恩人而匍匐在你脚下的那种酬谢宴请毫无共同之处。客人在当天是无论如何不予放行的:非留下来过夜不可。

    “天色这么晚了,哪能再走那么远的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总是这么说(其实,客人只住在离三、四俄里远的地方)。

    “当然不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道。“万一碰上了强盗或者别的什么坏人怎么办?”

    “上帝保佑,别说什么强盗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深更半夜的,干吗说这种事儿?什么强盗不强盗的,天也黑了,不宜出门就是。再说您的马车夫,我可是知道您那个马车夫的,他身子又弱,个子又小,随便什么马都会把他踢倒;不待说他这会儿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在什么地方呼呼大睡了呢。”

    于是,客人就只好留下来;话又说回来,在低矮而暖和的房间里度过这么一夜,亲切暖人和催人欲睡的侃谈,从端到桌上来的富有营养又烧得精美的食物上升腾的热气,对于客人无疑是一种报偿。我眼前仿佛看见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拱着背坐在椅子上,总是笑容可掬,全神贯注,甚而是出神地听着客人说话!话题也常常涉及政治。客人虽然也是很少离开自己的村子,却经常装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神色和神秘兮兮的表情,胡乱猜测,说什么法国人和英国人暗中勾结,要把波拿巴①放逐到俄国来,或者就干脆说战争就会要打起来了,这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仿佛不在乎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似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