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5 画像(1/2)

    05 画像

    第 一 部

    任何地方都比不上休金工场旁那家画铺门前聚集了那么多的人。这家画铺展出了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其中多半是油画,罩着一层深绿的清漆,装在深黄色的浮华的画框里。万木银妆素裹的冬景,满天红霞似火的晚晴,一个叼着烟斗、一臂脱臼、与其说像人不如说像一只带冠的吐绶鸡的佛拉芒①农夫——就是这些画作的常见的题材。除此之外,还有几幅版画:一幅是头戴羊皮帽的霍兹列夫—米尔扎王子的画像,另外几幅画的是头戴三角帽、长着歪鼻子的几个将军。另外,这家画铺的大门上还挂满了一串串印刷在大页纸上,表明俄国人别具一格的天赋的椵木版画。其中一幅画着米莉克特里萨·基尔比季耶芙娜公主,另一幅画的是耶路撒冷城,一片红油彩不讲章法地涂抹在幢幢房舍和教堂之上,还殃及一角土地和两个带着手套、正在祈祷的俄国庄稼汉。买画的人不多,而看画的人却多得很。一个喜欢胡闹的听差在这里东张西望,手捧着从小饭店里取来的手提饭盒,他家的老爷是肯定要喝一份不太热的汤了。画铺门前大抵总有一个穿着外套的士兵站在那儿,这位旧货市场的老总在出售两把小折刀;一个女小贩拎着一满箱鞋子。人们东张西望着,各具神态:庄稼汉通常伸出指头,指指点点;骑士们看得仔细认真;童仆和小工匠指着漫画相互打趣逗笑;身穿面绒粗毛呢外套的老仆役们到这里来瞧瞧,只不过想找个地方歇歇气;而女贩们都是年轻的俄国女人,出于本能总要急忙凑上前去听听人家在闲聊什么趣事儿,瞧瞧别人在看什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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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散居在比利时、法国和荷兰境内的一个民族。

    就在这时,路过这里的年轻画家恰尔特科夫情不自禁地在画铺前停下脚步。一件老式的外套和一身不大讲究的衣着,表明他是一个醉心于工作而无暇顾及穿着打扮的人,而穿着打扮对于青春年少的人总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他站在门前,起初看着这一幅幅涂鸦之作暗自好笑。终于,他不由自主地沉思起来:他心想谁会要这样的画作呢。俄国人喜欢看叶鲁斯兰·拉扎列维奇①、山吃海饮的神怪、福马和叶列马②等人物画,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稀罕的:这些题材是人们喜闻乐见的;但是,有谁会买这些五颜六色、庸俗低级的劣画呢?谁会要这些画着佛拉芒农夫的人物画、又红又蓝的山水画呢?这些画作奢望能踏入艺术的高雅境界,却成了对艺术的莫大的亵渎。它们似乎并非幼稚的自学者的画作。要不然,虽然整个画面显得无动于衷和滑稽可笑,总会透出一种强烈的激情来。然而,这里看到的只是一种弄巧成拙的迟钝之作,一种衰朽无力的平庸之作——这种平庸作品却专横地跻身于艺苑之中,其实只配在低级的匠艺之中占一席之地,虽然它们也忠于自己的使命,却只是把俗匠的技法带进了艺术之中。同样的用色,同样的手法,同样熟悉而惯用的笔法,与其说是出自人的笔下,不如说是粗陋的机械制品!……他在这些庸俗低级的画作跟前,站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走神了,而这时,画铺的老板,一个身穿面绒粗毛呢外套的小人物,满脸胡子拉碴的,从星期天起就没有刮过脸了,一直在向他讨价还价,还不知道对方是否喜欢和要买什么,就要开价出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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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代流传下来的民间童话中的主人公。

    ②俄国农村中人们常用的名字。

    “这幅农夫人物画再加一幅风景画,只收一张白票子①。画得真不错!简直叫人看不厌;是刚从市场上收购来的;清漆还没有干呢。要不,看看这幅冬景画,就买这幅冬景画吧!15卢布!光一个镜框子就挺值钱的。瞧,多好的冬景!”这时,老板轻轻地弹了一下画布,兴许是要让人看看这幅画结实不结实。“是把它们捆在一起,给您送去么?请问您住在哪儿?喂,小伙计,拿绳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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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俄货币,面值25卢布的钞票。

    “慢着,老兄,我要看看这里有什么可买的东西,”然后,他俯下身子,从地板上挑拣那些堆叠在一起的破损而尘封的旧画,它们显然是无人问津的。这里有古老家族的画像,它们的子孙后代在这人世上或许已是无迹可寻了,还有一些画布上尽是窟窿、不知所画何物的画作以及金箔剥落的画框,——总之,是一堆各种过时的无用之物。可是,画家却仔细地端详起来,心里盘算着:“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呢。”他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在民间版画商那儿有时在一堆废物中间还发现过巨匠的名画呢。

    主人见他翻寻那堆废物,便不再前后招呼他了,于是,又端起平常的姿态和持重的样子,重新站在门前招揽过往行人,用手指着店铺说:“请到这儿来,老爷,这儿有好画!请进,请进;是从市场上收购来的。”他大声嚷了半天,大都枉费口舌,又跟站在对面店门口卖布头的商人聊了个痛快,终于想起铺子里还有一个顾客,便转过身来,走进店铺里。“怎么样,老爷,挑好了吧?”然而,画家却在一幅嵌镶在昔日十分华贵而今只隐约可见斑驳的金箔的偌大的画框里的画像前,已经伫立良久了。

    那是一幅古铜色脸膛、颧骨突出、面容枯槁的老人的画像;那副脸相似乎是在抽搐的瞬间描画下来的,给人的印像是缺乏一种北国的气度。炎热的南方倒是给那容颜打上了深深的印记。他身披一件宽大的亚洲式的外衣。这幅画像尽管有些破损和满是灰尘,然而,一旦拂去那脸上的灰尘,画家一眼便看出那是出自丹青高手的画作。画像似乎并没有画完;但是,笔法却是十分遒劲有力。最不寻常的是那双眼睛:那位画手似乎用尽了所有的笔力和倾注了全部的心血。那眼睛只是凝望着,却像是呼云欲出,要从画面上走下来一样,仿佛以一种奇异的神采破坏了这画面的和谐。当他把画像拿到门口来看时,那眼神就更加咄咄逼人。周围的人们看了几乎也是同样的印像,一位妇人站在他的身后,就不由地喊道:“多么有神,多么有神”,连连后退几步。一种令人不快的、莫名其妙的心情涌上心头,他把画像放在地上。

    “怎么样,您买这幅画像吧!”店主说道。

    “多少钱?”画家问了一句。

    “还能多要您的钱么?就给75戈比吧!”

    “不买了。”

    “那么,您说多少?”

    “20戈比。”画家说完,准备离去。

    “您倒挺会压价的!20戈比连个画框也买不着。兴许您是打算明天再来买吧?先生,先生,您回来吧!再添10戈比好了。好,买去,买去,就给20戈比算了。说真的,只求个开市大吉,您是头一个买主。”

    然后,他打了个手势,仿佛是说:“就这样吧,一幅画就完事大吉!”

    就这样,恰尔特科夫完全意想不到地买了一幅旧画,同时又暗自嘀咕着:“我干吗要买这画呢?我要它又有什么用?”可是,无法反悔了。他从口袋里掏出20戈比,交给店主人,夹起那幅画像走了出来。到了路上,他才想起那是他仅有的一点钱呢。他的思绪一下子变得阴郁起来;懊恼和冷漠一时间交织在他的心头。“真见鬼!这人世间真是糟透了!”——他怀着俄国人身陷窘境时常有的那种心境说道。他迈着快步,几乎是无意识地走着,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晚霞的夕照染红了半边的天际;朝西的幢幢楼房还沐浴在它的暖人的光照里;而这时月亮的清冷的银辉显得越发分明了。房屋和行人的两只脚投下的半透明的淡淡影子,就像长长的尾巴落在地面上。画家仰望着那沉浸在透明、稀微、隐约的光照里的天穹,渐渐看得出神了,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地说了两句话:“多么柔和的色调!”“真丧气,活见鬼了!”然后,他把不断地从胳膊下面滑出来的画像夹紧些,加快了脚步。

    他累得不行,浑身大汗,终于回到了瓦西里岛上第15道街的住处。沿着污水横流、尽是猫狗抓痕的楼梯,他吃力地、气喘吁吁地向上走去。敲了一阵门,没有一点回应:没有人在家。他只好倚靠在窗口,打算耐心地等着,终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来了一个身穿蓝衬衫的年轻人,那是他雇来的佣人、模特儿,兼做颜料研磨和擦地板的杂活,——每次擦过地板之后,那双长统靴又立刻留下斑斑足印。年轻人名叫尼基塔,只要主人不在家,他就到大门外去消磨时光。因为天黑了看不清的缘故,尼基塔费了好大的劲,老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房门终于打开了。恰尔特科夫跨进了冷得沦肌浃髓的前室,恰如画家们常见的处境那样,虽然冷得难受却并不介意。他没有把外套交给尼基塔,便径自走进自己的画室,那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宽大而低矮的房间,窗户上了冻,摆满了各式各样用过的画具:一块块石膏制成的手臂、绷着画布的画框、没有画完的草图、分别搭在椅子上的画像衣服。他疲惫不堪,脱下外套,心不在焉地把带回来的画像放在两幅小油画中间,然后躺倒在一张狭小的沙发上,如今已经说不上是一张蒙皮的沙发了,因为曾经用来包皮的许多铜钉都已不起作用,钉归钉,皮归皮,尼基塔便把脏兮兮的袜子、衬衫和所有没有洗过的衣物一古脑儿往里塞。他坐了一会儿,又在这狭小的沙发上随心所欲地躺了一阵子,最后要来蜡烛点灯。

    “没有蜡烛了,”尼基塔说。

    “怎么就没有了?”

    “可不,昨天就没有了。”尼基塔又说。

    画家想起来了,真的昨天就用完了,便安静下来,不再吭声。他让佣人帮着脱掉衣服,然后穿上那件又旧又破的家常罩衫。

    “还有,房东来过了呢。”尼基塔说。

    “唔,来讨房钱么?知道了。”画家挥了挥手,说道。

    “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呢,”尼基塔又说道。

    “跟什么人来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好像是个巡长。”

    “巡长来干什么?”

    “不知道来干什么;说是没有付房租。”

    “唔,那会有什么事儿呢?”

    “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儿;他说,要是不想付房租,那就叫搬出去;他们两人明天还要来呢。”

    “让他们来好了,”恰尔特科夫愁苦而冷漠地说道。一缕忧郁的心绪在心里蔓延开来。

    年轻的恰尔特科夫是一个才华横溢、大有前途的画家:他的画笔不时地闪耀着火花和光芒,表现出观察力、想像力和尽力接近自然的强烈的激情。“千万注意,老弟,”教授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你有才华;你若是把它毁了,那真是罪过。但是你没有耐性。一旦什么事情把你迷住了,令你心驰神往了,——你就只顾做去,把别的事儿看得一钱不值,毫无用处,甚至于不屑一顾。千万注意啊,你可别成了一个迎合时尚的画家。现在你的用色就过于鲜艳夺目了。你的素描不大严谨,而有时则流于纤弱,线条模糊;你在追求一种时髦的用光,总想先声夺人,引人注目。千万注意啊,你恰好会流入一种英国画风之中。你可要小心啊;你开始向往上流社会了;我有时看见你的脖子上围着时髦的围巾;戴的帽子也挺讲究的……这是很诱人的,可以为了钱财去画迎合时尚的画,给人画像。可是,这样一来会毁了才华而中途夭折。你要有耐心。仔细琢磨每一件画作,力戒矫情——让别人去赚钱吧。

    该是你的,也不会跑掉。”

    教授的话多少是对的。的确,我们的这位画家有时也想纵情作乐,穿戴一新,——总之,总想到处显示自己的青春年少。不过,尽管有这样的想法,他还是能够自我约束。有时他拿起画笔,也会忘记一切,不得已扔下画笔时就犹如被人打断一场好梦似的。他的鉴赏力明显地获得增进。他还不懂得拉斐尔①全部深湛的功力,然而已经醉心于居多②的灵活而奔放的笔法,在提香③的肖像画前流连忘返,对佛拉芒画派赞不绝口。那笼罩古画的暗淡的风貌,他还没有全部神悟到;然而,他已从中领悟到某些东西,虽然他内心里难以苟同教授的看法,认为古代的大师是我们望尘莫及的;他甚至认为,19世纪在某些方面已经大大地超越他们,而摹写自然如今已经变得更为鲜明、生动、逼真;总之,他这时的所思所想如同心有所得而踌躇满志的青年人一样。有时他也感到懊丧,因为他看到外来的画家,一个法国人或者德国人,甚至根本不是有天赋的画家,只凭熟练的画法、灵活的笔法和鲜亮的色彩,便一鸣惊人,转眼之间攒下大笔的钱财。每当他废寝忘餐,忘掉整个世界的存在,专心作画的时候,他不会有这些杂念,可是一旦手头拮据,无钱买画笔和颜料,或者难缠的房东一天十次上门来催讨房租的时候,他就心潮难平。这时,他那饥渴难挨的想象中就会浮现出有钱的画家的令人艳羡的命运;这时他的脑海里甚至会闪过俄国人常有的念头:豁出去了,来个借酒浇愁,自暴自弃。眼下他几乎就处在这种心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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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和建筑师。

    ②居多(1575—1642)意大利著名画家。

    ③提香(1477或1489—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威尼斯画派代表人物。

    “不错!得要忍耐,得要忍耐!”他恼怒地说。“人的忍耐总有个限度。得要忍耐!可是,我明天哪有钱吃饭?没有人借钱给我。我要是把所有的油画和素描拿去出售,也不过卖20戈比。当然,这些画是有用的,这我知道:每幅画都煞费苦心,我从中体会到一种意境。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习作,画作——总归是习作,画作,今后也不过如此。人家不知道我的名字,谁还会来买呢?谁要这些写生班的古画临摹之作,或者我还未画好的普西海①之恋的油画,或者我的房间的景物画,或者我的尼基塔的画像?其实,这幅画像要比时髦画家画的人物肖像好得多。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干吗要活活受罪,像个学徒似的入门学步?其实只要显示一下才华,一点也不比别人差,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捞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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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西海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女神,是人的灵魂的化身。她与埃罗特之恋是文学与造型艺术中家喻户晓的题材。

    说完这话,画家忽然浑身颤抖起来,脸色变得苍白:一张抽搐扭歪的脸孔从那搁在一旁的画布上伸了出来,瞪眼望着他。一双怕人的眼睛直盯着他,仿佛要把他一口吞掉似的;嘴唇上分明透着不许人出声的严厉神色。他猝然一惊,想要大声叫喊,要尼基塔快来,可是尼基塔已经躺在前室里鼾声如雷了;然而,他忽然又忍住了,笑了起来。恐怖感一下子又消失了。原来那是他买回来的那幅画像,居然把它忘记了。月光照进房里,落在画面上,赋予它一种奇怪的栩栩如生的神气。他一边端详一边拭擦那画像,他把海绵蘸了点水,揩拭了几遍,几乎擦净了画面上积存的尘土和污垢,把它挂在对面的墙上,对这幅不同寻常的画作更感到骇然:整个的脸孔差不多就像活人的一样,那双眼睛朝他一望,他不由地悚然一震,后退几步,不胜惊讶地说:“真有神,真有神,就像活人的眼睛一样!”他忽然想起了早年从教授那里听到的有关举世闻名的达·芬奇①所画的一幅肖像的故事。这位画坛巨匠潜心数年作成一画,却仍然认为是一幅尚未最后完成的画作,然而据瓦扎里②说,大家却对此画推崇备至,认为它是无与伦比的艺术杰作。最为惟妙惟肖的是画像上的那双眼睛,曾令同时代的人叹为观止;即使是眼睛上最细微的、隐约可见的细纹都不曾遗漏,在画布上纤毫毕见。然而,在他眼前的这幅画像里却有些奇怪的东西。它不是作画的技法问题:它甚至破坏了画像本身的和谐。这就是那双充满生气的、像活人一样的眼睛!它们就像是从活着的人那里剜下来,安到这画上来似的。这里不再有人们欣赏画作时油然而生的愉悦之情(不管画家选取的题材多么怕人);这里倒是给人一种令人难受的压抑之感。“这是怎么回事呢?”画家不由自主地问自己说。“不过,这可是合乎自然的呀,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写真呀;为什么会有一种奇怪而又令人难受的感觉呢?要不,盲从的、表面的摹写自然竟是一种过错,犹如是宏亮而不合调的叫喊一样?要不,如果你漠然无情、麻木不仁地选取题材,它没有得到不可思议的、无处不在的思想的光照,就一定会显露出可怕的现实的本相来,恰如你想了解一个极好的人,却手拿解剖刀,剖开他的内脏,看到的是一个丑恶的人一样?为什么朴素的、低下的自然在一个画家的笔下会显出一种光华来,不会给你一种庸俗低下的印象;恰恰相反,却似乎是一种享受,会使你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更加安宁和平和地运转着?为什么同样的自然出自另一个画家之手,就显得低下、卑劣,然而,顺便说说,他不是同样忠实于自然的么?不,这其中缺少了一种光照的东西。恰如大自然中的景致:无论它多么绚丽多姿,倘若天上没有太阳,总是美中不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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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著名的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

    ②瓦扎里(1511—1574),意大利画家,建筑师,艺术史家。

    他又走到画像跟前,仔细端详那双奇妙的眼睛,惊恐地发现它们又在瞪着他。这并非写生的作品,分明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脸上才会闪现的一种奇怪的神色。是月光作祟,带来一种虚妄的梦幻感,让万物变成了与白昼大不相同的样子?还是由于别的缘由,才使他忽然觉得一个人坐在房里毛骨悚然起来?他悄悄地离开画像,走到另一边去,极力不再去看它,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打量它。他终于觉得连在房里踱步也心惊肉跳了;总是好像立刻就有人在他身后走来走去,他每次总要怯怯地回过头去看看。他以前从来不胆小;可是,他的想象和神经变得十分敏感,这天晚上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种情不自禁的恐惧心理的来由。他坐在角落里,可是即使在这个地方似乎也有人从身后探头来窥视他。纵然从前室传来了尼基塔的阵阵鼾声,仍然未能驱除他的恐怖感。他终于畏畏缩缩、眼也不抬地站起身,走到屏风后面,躺到床上。透过屏风的缝隙,他看见月色朗朗的房间和挂在对面的那幅画像。那双眼睛更加可怕、更加深沉地紧盯着他,而且好像是不屑旁顾,一直瞪着他。他深感压抑,决定从床上起来,抓起一条被单,走到画像前,把它整个地罩起来。

    随后,他才比较安心地躺到床上,开始想到当一个画家的穷愁潦倒的命运,想到他在这个人世上面临的荆棘丛生的人生道路;同时,他的眼睛又不自觉地透过屏风的缝隙不时张望那被单罩住的画像。月光照在被单上,映得分外洁白,他觉得那双怕人的眼睛竟然透过画布熠熠发亮。他心惊胆战地定睛细看,似乎想要证明那只是一种幻觉而已。然而,果真是……他看见了,分明看见了:被单不见了……画像整个地露出来了,仍然不看四周的一切,怔怔地瞪着他,一直要盯进他的内心里去……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随后,只见老头挪动了一下身子,两手撑了撑画框。终于,他支着手抬起身子,伸出两只脚,霍地从画框里跳了下来……从屏风的缝隙里分明看画框是空落落的了。满屋子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终于向屏风渐渐挨近过来。可怜的画家心口怦怦乱跳。他吓得透不过气来,等待着那老头绕过屏风来窥视他。果然不出所料,那老头转过屏风又怔怔望着,还是一副古铜色的脸膛,忽闪着一对大眼睛。恰尔特科夫使劲喊叫起来——可是喊不出声来,又用劲转动身子,想要挪动一下——可是四肢动弹不得。他张着大嘴,屏声息气,紧盯着那个身披亚洲式的宽大长袍、高个子的可怕幽灵,只好束手待毙了。那老头几乎就挨着他的脚边坐下,接着就从那件肥大的衣服的褶襞里取出一件物品。那是一只袋子。老头解开袋口,拽住两只袋角抖了抖:只见一包包长筒形的沉甸甸的东西咚咚地滚落在地板上;每一件都包着蓝纸,上面写着“一千圆金币”的字样。老头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细长而枯瘦的双手,把包着的东西一一打开。金币闪着一片金光。尽管画家此刻备受折磨,惊恐万状,他还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币,看着它们在那双瘦骨嶙嶙的手里金光灿然,发出又细又沉的声响,然后那些金币又重新包了起来。这时,他发现一包金币滚到旁边,一直滚到他床头的床脚下。他差不多是痉挛地一把抓起它,十分惊恐地看看老头是否发现了。而老头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忙乎着。他收起所有的钱包,又装进袋子里,也不望画家一眼,便转过屏风去了。恰尔特科夫听见房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的心又急速地跳动起来。他把那包金币紧攥在手里,浑身索索抖动,忽然听见脚步声又朝屏风走来了,——显然,老头是想起少了一包金币来了。这不——他又从屏风那边走过来瞟了一眼。画家真是绝望了,用尽气力捏住那包金币,使劲动了动,大叫一声——便一梦醒来了。

    他浑身冷汗淋漓;心怦怦直跳,十分难受;胸口憋闷得很,仿佛最后一丝气息也要从中挤出去似的。“未必这是一场梦?”——他两手抱着脑袋说道;可是那可怕的情景那样真切,不像是一场梦。他梦醒之后,分明看见老头回到画框里去,那肥大衣服的下摆还闪了闪呢,而他的手上分明还有一分钟前攥过挺沉的东西的感觉。月色滢滢,把房间照得明晃晃的,各处幽暗角落里的画布、石膏制成的手臂、挂在椅子上的画像衣服、裤子和没有擦拭的靴子一一显现出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画像跟前。他是怎么下床来的——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更使他惊奇不止的是,那画像居然没有罩住,而被单也真的不见了。他吓得神情木然地凝望着画像,又清楚看见那双像活人似的奕奕有神的眼睛在直盯着他。他的脸上又油然冒出一阵冷汗;他想走开,可是两只脚却像是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他再定睛细看:这不是做梦,——老头的脸分明又动了动,嘴唇向他伸了过来,仿佛要把他一口吸进去似的……他绝望地惨叫一声,猛地跳开来——又是一梦醒来。

    “未必这也是一场梦?”他的心急急地跳动,就要裂开来了,伸出手摸摸身边的东西。可不,他是躺在床上,仍然是入睡时那种姿势。他的面前立着屏风;房里月色盈盈。从屏风的缝隙中可以看见那幅画像,被单将它盖得严严实实,恰如他亲自把它罩上去时的那个样子。那么,这又是一场梦!可是,捏紧的手里至今还有拿过东西的感觉。心跳依然非常急促,几乎有点可怕;胸口憋闷得十分难受。他定睛再细看缝隙,凝神地望着那条被单。他又分明看见:那被单渐渐被掀开来,有一双手在被单下面乱抓,使劲把它揭掉。“天哪,我的老天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绝望地画着十字,大声喊道——又是一梦醒来。

    这又是一场梦!他从床上跃身而起,精神恍惚,痴痴呆呆,已经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了:是梦魇或家神作祟,还是热病的谵妄,抑或是实在的梦幻。他竭力想让内心的焦躁情绪和血管里紧张搏动而沸腾的血液平静下来,便走到窗前,打开了通风小窗。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他顿觉神清气爽。月色溶溶,依然照耀在千家万户的屋顶和洁白的墙壁上,虽有片片的乌云不时地掠过天际。四周一片寂静:只是偶而传来出租马车的辚辚声,那是马车夫在等待迟归的旅人,却被懒懒洋洋的驽马弄得昏昏欲睡,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睡着了。他探头窗外,眺望良久。只见天际曙色熹微;终于,他感到睡意渐渐袭来,关上了小窗,离开窗前,一头倒在床上,不久便酣然入睡,睡得像死人一样。

    他迟迟才醒来,觉得浑身不自在,犹如中了煤气一样,头痛得难受。房里一片昏暗;令人难受的湿气飘散在空气中,从堆满大小油画和着了底色的画布的窗户的缝隙里渗透进来。他愁眉苦脸,郁郁不乐,犹如一只淋湿的公鸡,坐在那破损不堪的沙发上,手足无措,终于又想起了刚才做过的梦。他越想越觉得那梦既真切又令人难受,甚至还怀疑那到底是梦还是谵妄,其中会不会有别的东西,会不会是一种梦幻。他拽掉被单,借着日光仔细端详那幅可怕的画像。那双眼睛确实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神采而令人骇然,不过,他并没有发现特别可怕之处;只不过令人心里产生一种莫名莫妙、令人不快的感觉而已。尽管如此,他还是难以完全相信,那只是做的一场梦。他觉得梦境中有一段可怕的情景是来自现实的。即便从老头的眼神和表情里也可以看出,他昨天夜里是到过床边的;画家的手上仍然有攥过沉甸甸的东西的感觉,好像是有人在一分钟之前刚从他手中夺走了似的。他觉得,假如他把那包金币紧紧攥住不放的话,它们准会留在他的手里一直到他醒来。

    “我的天哪,就是给我留下一点儿钱也好啊!”——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说道;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从口袋里倒出写着“一千圆金币”的诱人字眼的纸包的情景。纸包一个个被打开来,金币灿然发光,又重新包了起来,而他坐在那儿,呆呆地、茫然地凝视着一片虚无的空处,却无法离开一心向往的东西,——犹如一个孩子呆坐在甜美的食品面前,只有咽着口水看别人吃的份儿。终于,响起了敲门声,他老大不高兴地回过神来。原来是房东陪着一个巡长走进屋里来了,众所周知,小人物见了巡长要比富人遇到乞儿更加觉得扫兴。恰尔特科夫寄寓的这幢小房子的房东,跟瓦西里岛上的第15道街、彼得堡地区或科洛姆纳偏远地方的房主人毫无二致,——这种人在俄国多得难以胜数,而他们的性格就像是破旧的大礼服的颜色一样难以判得分明。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大尉,喜欢夸夸其谈,干过文职差使,鞭打人可是一把好手,手脚麻利,衣着入时,傻头呆脑的;可是到了垂暮之年,他把这些鲜明的特色融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性格。他丧偶独居,已经退职,不再讲究穿戴,不爱吹牛了,也不再寻衅打架,只是喜欢喝喝茶,跟人胡扯乱侃一通;总是在房里来回踱步,收拾蜡烛头;每到月底按时向住户催讨房租;有时手揣着钥匙出门去,望望自家房子的屋顶;总有好几回把扫院子的人赶出那间小屋,不让他躲在那儿睡觉;总之,他是一个退职之人,在过惯了放荡不羁的生活和坐在驿车上四处奔波之后留下了一些令人讨厌的习惯。

    “请您亲自来瞧瞧,瓦鲁赫·库兹米奇,”房东张开两手,对巡长说,“他不肯付房租,就是不肯付。”

    “没有钱怎么付呢?等几天,我会付的。”

    “老兄,我可不能老等下去,”房东生气地说,挥了挥手里拽着的钥匙,“我这里还住着波托冈金中校,已经住了7年啦;安娜·彼得罗芙娜·布赫米斯杰罗娃还租了板棚和能拴两匹马的马厩,她身边有3个仆人,——这些人都是我的房客。老实对您说吧,我这里可没有住房子不付钱的规矩。请您马上付清房租,然后搬出去。”

    “可不是嘛,既然是讲定了,您就该付钱才对,”巡长微微摇晃着脑袋,把手指插在制服的钮扣后边,说道。

    “问题是拿什么来付房租呢?我身上是一个子儿也没有。”

    “既然这样,您就拿画作抵,还清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债吧,”巡长说,“他说不定会同意拿画折价的。”

    “不,老爷,这些画我可消受不起。要是这些画内容高雅呢,还不管它,可以挂在墙上,即便是画的一位戴星徽的将军或者库图佐夫公爵①的画像也好,可他画的是庄稼汉,一个穿衬衫的乡下佬,给他研磨颜料的仆人。这猪猡也配上画么;我要拧断他的脖子:他把门闩上的钉子一古脑儿全拔光了,这骗子手。您来看看这画的是什么东西:把这间房也画上了。他要是挑一间拾掇整齐、干干净净的房间来画,倒也罢了,可是他这里画的房间尽是垃圾和废物,四处乱扔着。您来看看他怎么把房子弄得脏兮兮的。房客们在我这里都住上7年了,有上校、安娜·彼得罗芙娜·布赫米斯杰罗娃……不行,我得告诉您:没有比画匠更糟糕的房客了。过日子就像是十足的猪猡,千万别沾上这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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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伊·库图佐夫(1745—1813),特级公爵,1812年卫国战争中曾任俄军统帅,率部打败拿破仑,赢得了战争的胜利,成了举国闻名的民族英雄。

    可怜的画家只好耐着性子听着这番数落。这时,巡长倒是仔细地察看起画作和草图来了,立刻表示他的心灵要比房东的更敏锐些,而且不乏艺术的感受力。

    “嘿,”他用指头戳了戳一张**女像的油画,说道,“这玩意儿,那个……挺好玩的。这人的鼻子下面干吗这么黑乎乎的呀?他是给自己撒了鼻烟末吧?”

    “那是阴影儿,”恰尔特科夫眼也不抬,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唔,这阴影可以移到别的地方去嘛,画在鼻子下面太显眼了,”巡长说。“这是谁的画像呢?”他走到老头的画像前,继续说道,“样子太吓人了。他真的是怪吓人的;哎呀,他真的在瞪着人呢!嘿,凶神恶煞的样子!您这画的是谁呀?”

    “这是一个……”恰尔特科夫欲言又止:只听得咔嚓一响。巡长用手捏了一下画像的框子,显然是太用劲了,因为当警察的人总有一双又粗又大的手;画框两边的木条折向里边,一根掉在地板上,同时,一个蓝纸包儿啪的一声跌落在地上。恰尔特科夫一眼瞧见“一千圆金币”的字样。他像发狂似地一下子扑过去,捡了起来,紧攥住不放,痉挛地握在手心里,那手沉甸甸地直往下垂。

    “好像是钱币的响声,”巡长说道,他听见有东西落地的声响,因为恰尔特科夫立刻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巡长竟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房里的东西,您何必管呢?”

    “那是因为您得马上付房租;因为您有钱,却又不肯付钱,——就是这样。”

    “好吧,我今天就给他钱。”

    “好,那么您原先干吗不肯付钱,总是跟房东添麻烦,还要惊动警察署呢?”

    “因为我原来不想动用这笔钱;我今儿晚上给他全都付清,明天就搬走,因为我不想再在这个房主人的屋里住下去了。”

    “喂,伊凡·伊凡诺维奇,他会把房租给您的,”巡长转身对房东说。“要是您今天晚上还收不到房租,那么,画家先生,可就要对不起了。”

    说完,他戴上三角尖帽,走到前室去了,房东垂着头紧随其后,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谢天谢地,魔鬼总算把他们支走了!”恰尔特科夫听见前室砰然一响的关门声,说道。

    他探头望了望前室,把尼基塔支开去办事,以便单独待着,随即关上门,转身回到房里,揣着一颗急促跳动的心打开了纸包。里面全是金币,都是崭新的,像火一样黄橙橙的。他几近痴迷地坐在一堆金币的跟前,仍然不停地问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梦。纸包里恰好有一千圆金币;那纸包的模样跟他梦中所见毫无二致。他一个个地挑拣着,反来复去地细看,过了好一阵子,仍然如痴如呆。他的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所有秘藏财宝的故事。祖先们为了家道中落的子孙着想,留下秘密的大箱小匣的财物,以解救他们日后穷愁潦倒的困境。他暗自琢磨:眼前这事会不会是一个老祖父留给孙子的一笔钱财而藏在家族画像的框子里的呢?他满怀着浪漫的幻想,甚至开始揣测这事是否与他的命运有着神秘的因缘:这幅画像跟他本人的存在是否有什么联系?他得到的这笔意外之财是不是早已命中注定的?他好奇地审视起画框来了。画框的一边挖有一个斜槽,一块小木条将它遮挡得既巧妙又严实,倘若不是巡长那结实的大手将它折断,那些金币准会一直藏着安然无恙。他细看画像,又对其高超的画艺,尤其是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的神韵叹为观止;现在看上去不再那么怕人了,不过内心里总不免落下一种不快之感。“不,”他自言自语说,“不管你是谁家的老人,我要给你装上玻璃,为你做个镀金的框子。”这时,他把手盖在面前那堆金币上,手一触到金币,心便怦怦直跳。“这些钱怎么用呢?”他盯着金币,心里暗想。

    “现在我的衣食住行至少3年不愁,可以关在房里,安心作画了。如今买颜料,吃饭,喝茶,日用开销,付房租都有钱了;如今再没有人来妨碍我、厌烦我;买一副最好的人体模型,定做一座石膏的身像,塑造一双腿脚,摆上一尊维纳斯的雕像,再买一些一流名画的拓本。我只要潜心画上3年,不急不忙,不去卖钱,就可以把同行统统打倒在地,成为一个丹青妙手。”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同时又理智地考虑着;可是内心里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更加清楚,更加响亮。当他再看一眼金币时,那22岁的年华和火热的青春则另发新声了。从前一直艳羡不已、垂涎欲滴的东西,他如今是唾手可得了。只要一想起来,他那颗火热的心便跳动得十分来劲!穿上时新的燕尾服,在长久的斋戒之后美餐一顿,租上一套漂亮的住宅,马上就上剧院去,光顾一下糖果点心店,然后……等等,——

    于是,抓起一把金币,立刻来到了街上。

    他首先找了裁缝,从头到脚来个焕然一新,就像孩子似的,不停地打量着自己;买了不少香水、发蜡,也不还价,便租下了涅瓦大街上的一幢装有镜子和整块玻璃的华丽住宅;又在商店里很随意地买了一副昂贵的带柄眼镜,还漫不经心地添置了数不清的各式领带,显然是大大超出了实际的需要,又到理发师那儿卷了发,坐着四轮轿式马车毫无缘由地绕城逛了两圈,在糖果点心店里饱吃了一顿糖果,还顺便到了一家法国人开的餐馆去看了看,迄今为止只听见隐隐约约的传说,它仿佛像中华帝国一样遥远。他在那里手叉着腰,吃了一顿午餐,倨傲地睥睨着在场的人,不停地对着镜子整理那一头卷发。他喝了一瓶香槟酒,那在从前只有耳闻的份儿。酒后脑袋有点嗡嗡作响,他倒是兴致勃勃、腿脚轻捷地来到了街上,正如俗话所说那样:魔鬼都得让他三分。他大摇大摆地走过人行道,手擎着带柄眼镜瞄瞄过往的行人。到了大桥上,他分明看见从前教过他的教授,却快捷地在侧旁溜了过去,装作根本没有看见的模样,以至于教授呆若木鸡地站在桥上,半晌不动,一脸疑惑不解的表情。

    所有的东西,诸如画架、画布、各种画作等等,均于当晚搬到了华丽的住宅里。他把较好的用物摆在显眼的地方,把不大好的东西就扔到角落里,然后在装饰华丽的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对镜自顾。他的心里油然生出一股难以遏止的欲念,要抓住机会,显姓扬名,崭露头角。他恍惚听见了一片欢呼之声:“恰尔特科夫!恰尔特科夫!您见过恰尔特科夫的画吗?多么灵巧的画笔!多么出众的才华!”他欣喜若狂地在房里来回踱步,一时想入非非。翌日,他揣上10个金币,去拜访一家畅销报纸的发行人,求他给以慷慨的援手;记者热情地接待了他,立刻称呼他为“尊敬的阁下”,紧握他的双手,还详细询问了他的尊姓大名、地址,第二天,紧挨着有关蜡烛的最新产品的广告之后,便有了一篇题为《记画坛奇才——恰尔特科夫》的文章见诸报端,其中写道:“我报兹将获致的堪称最佳讯息,以飨京城素有教养之居民。众所周知,我国素有不少姿容秀逸之俊男倩女,然至今无法再现于神奇之画布,以传诸于后世,如今此一缺陷已可弥补:有一画家脱颖而出,才具卓然。如今美人可以确信,其犹如粉蝶翩翩飞舞于春花之间的婀娜多姿、轻盈妩媚之倩影将纤毫毕见。德高望重的家长可望见到合家团聚之情景。商贾、军人、公民、官员——可显其各尽职责之英姿。请读者诸君从速前去,或闲游归来之时,或探亲访友之后,或去豪华商店购物之余,无论从何处返回,请顺道一访。画家富丽堂皇之画室(在涅瓦大街××号)陈列有他着墨的各种画像,可与范达克①和提香相媲美。各种画像维妙维肖,足可乱真,且着色鲜丽,别具一格,均可使诸君叹为观止。荣誉归于您,画家!您已中幸运之头彩,赞美您,安德列·彼得罗维奇(显然,记者喜欢用一种无拘无束的笔调)!您既为自己争了光,亦为我辈添了彩。我辈十分敬重您。主顾盈门,随之财源茂盛,将是您应得之报偿,虽说我辈同行中有人鄙薄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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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范达克(1599—1641),佛拉芒画家。

    画家看完这则广告,暗自得意;他不禁笑逐颜开。他的姓名见诸报端——这对他来说是件新鲜事;他又看了几遍这短短的文字。把他与范达克和提香相提并论,令他受宠若惊。

    “赞美您,安得列·彼得罗维奇!”——这句话也使他十分得意;在报纸上铅字排印,称呼他的名字和父名①——这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光荣。他快步地在房里走来走去,把头发弄得蓬松散乱,一忽儿坐到圈手椅里,一忽儿又跳将起来,坐到沙发上,一心想象着怎么接待上门求画的男女顾客,然后走到画布跟前,挥洒自如地画上一阵子,试一试优雅的运腕动作。第二天,门口响起了门铃声;他跑去开了门。只见一位太太由一个身穿金银边饰的毛皮制服的仆人陪伴着,走进门来,随同而来的还有她的女儿,年方18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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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罗斯人习俗,称呼对方的名字和父名表示尊敬。

    “您是恰尔特科夫先生么?”太太问道。

    画家深鞠一躬作答。

    “报上登了您的不少消息,据说,您给人画像十分出色。”说着,太太把带柄眼镜举到眼前,飞快地环视一无所有的墙壁。“您给人画的像呢?”

    “还没有送过来呢,”画家有点惶然地答道,“我刚刚搬到这个住所里来,那些画还在路上……还没有运到。”

    “您去过意大利么?”太太举起带柄眼镜望着他说,没有找到可以瞄一瞄的东西。

    “不,我没去过,曾经想去……不过,现在我暂时不去了……这里有椅子,您们走累了吧?……”

    “谢谢,我在马车里坐了很久。噢,那儿,我到底看到您的画作了!”太太说道,直奔对面墙边,用带柄眼镜瞄着地板上堆放的习作、草图、景物画和人物画。“真是美极了!丽莎,丽莎,快来呀!①这房间画得像戴尼埃②的风格,你瞧:杂乱无章,杂乱无章,一张桌子,桌上一尊半身像,一只手臂,一块调色板;这是灰尘,你瞧,灰尘都画上了!真是美极了!③这一幅画的是一个正在洗脸的女人,——多么俊俏的脸孔!④啊,一个乡下佬!丽莎,丽莎,⑤,这是一个穿俄式衬衫的乡下佬!你看:乡下佬!您不光只给穷人画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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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②戴尼埃(1610——1690),佛拉芒画家。

    ③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④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⑤此处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噢,这是小玩意儿……随便画画,闹着玩的……一些草图……”

    “请问,您对现在的肖像画家怎么看的?现在可是没有提香那样的画家了,是不是?着色没有那种力度,没有那种……很遗憾,我无法用俄语表达出来(太太是一位绘画的业余爱好者,她带着那副带柄眼镜跑遍了意大利所有的画廊)。不过,诺里先生……啊,他画得真好!那是一支不同凡响的画笔!我认为,他画的人物表情要比提香更丰富。您不知道诺里先生么?”

    “这个诺里是谁?”画家问道。

    “诺里先生。噢,是个天才!小女才12岁时,他给画了一幅肖像。您一定得上我们家去。丽莎,你把那本画册给他看看。您知道,我们到这儿来,是想让您马上给她画一张像。”

    “那好吧,我这就给画。”

    转眼工夫,他把装好了画布的画架移近过来,拿起一块调色板,凝神细看少女那张苍白的脸庞。倘若他是一个善于探悉人的本性的人,那么一眼便可看出那脸上流露出来的对于舞会的痴迷,由于午前饭后整日无聊而引起的愁苦怨艾,想要装束一新外出游玩的**,以及母亲为了陶冶她的情操硬要她留心各种艺术而不得不勉强敷衍的无奈。然而,画家从这张娇媚的脸上看到的却是当你拿出画笔便欲罢不能的几乎像细瓷一般透明的肌肤、迷人的娇情神色、纤巧而光洁的脖颈和名门闺秀的轻盈体态。他早就打算得意地挥洒一番,一展飘逸而出色的笔法,而过去却只是跟粗笨而毫无表情的人体模型、风格严正的古画和古典大师的摹本打交道。他已经想象得出这张妩媚的脸庞的画样来了。

    “您知道,”太太带着有些感动的表情说道,“我是想……她现在穿着连衣裙;说实话,我不想看到她穿一件大家常见的连衣裙;我倒是想看到她穿着朴素大方,坐在绿荫丛中,一派田野风光,远处还有放牧的畜群或者小树林……不要让人觉得她是赶去参加舞会或时髦的晚会。说实话,我们的舞会简直是折磨人的灵魂,扼杀仅有的一点感情……要尽量朴实些,越朴实越好。”

    唉!从母亲和女儿的脸上一望而知,她们跳舞过度,脸孔几乎都成了蜡黄色了。

    恰尔特科夫开始作画,让画像的人坐好,先在脑子里略作构思;拿起画笔在空中挥了一下,慢慢地拟定几个画点;微微眯起眼睛,朝后仰仰身子,从远处目测了一下——只用一个钟头便画出了底稿。他觉得挺满意,便动手着色,干得十分入迷。他忘掉了一切,甚至忘记了还有两个贵妇人在场,时而还现出艺术家的派头来,大声地发出各种声响,有时又哼着小调,那是整个身心投入工作的艺术家们常有的情形。他毫不拘礼地挥动画笔,要画像人抬起头来,终于令她坐不住了,转动着身子,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

    “好了,头一回就到此为止吧,”太太说道。

    “再等一会儿,”画家画得入神了,答应说。

    “不,该走了!丽莎,3个钟头了!”她一面说,一面取出用金链子挂在宽腰带上的一只小表,又高声喊道:“哎呀,时候太晚了!”

    “稍等一会儿吧,”恰尔特科夫像孩子似的天真地央求说。

    然而,太太这一次似乎根本就不想迁就他的艺术上的需要,只答应下一次多待些时间。

    “真叫人扫兴,”恰尔特科夫暗暗想道,“才放开手画呢。”这时,他不由地想起在瓦西里岛的画室里作画时,从来没有人中途打断他和要他停下笔来;尼基塔通常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随你画多长时间都行;他甚至保持着你吩咐他的姿势睡着了。他挺不高兴地把画笔和调色板放在椅子上,茫然地站立在画布跟前。贵妇人说的一番赞扬话,使他从迷糊状态中回过神来。他赶紧跑到门口去送客;下楼梯时,他受到邀请,要他下星期去吃饭,然后,他兴高采烈地回到自己的房里。这位贵妇人简直使他神魂颠倒了。迄今为止,他视这一类人为高不可攀的人物,她们来到人世上,命定地乘坐华丽的马车招摇过市,有身着制服的仆役和神气活现的马车夫随侍在侧,对于身披寒酸的斗篷行的路人不屑一顾。可是,突然之间,这样一个贵人居然跑到他的陋室里来了;他给画像,还应邀到贵人之家去吃饭;一种洋洋得意之情涌上心头;他陶然欲醉了,于是为此而饱餐了一顿,晚上又看了一场戏,然后又无缘无故地坐上轻便马车绕城兜了一圈。

    这些天来,日常该做的事情,他一点也没有上心。他一心只等着门口响起门铃声。终于,贵妇人带着她那脸色苍白的女儿再次光临了。他让她们坐下,以一种快捷的、自以为合乎上流的派头把画布挪近前来,又开始作画了。晴朗的天气和明亮的光线帮了他的忙。他在这位佳人身上发现了许多的东西,一旦捕捉到了并现之于画布,那就会给画像平添一种高贵的气度;他还发现,倘若能将其自然本相所呈现的样子完美地再现出来,那就可以完成一幅特别的画作。他的心禁不住微微颤动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能把别人没有觉察出来的东西表现出来。他全神贯注于画作上,整个儿地沉醉于运笔之中,也忘记了画像者的名门闺秀的身份。他心情激动地看着这个17岁少女的秀美的姿容和近乎透明的肌肤在他的笔下悄然而出。他留神着每一处细微的色调,淡黄的肤色、眼睛下面隐约可见的蓝色阴影,甚至还打算再现额头上的一粒小粉刺呢,忽然听见太太在一旁的喊叫声:“哎呀,这是干什么呀?这不要画,”太太说,“您这是……瞧,有些地方……好像太黄了点儿,瞧这儿简直是一片黑点儿了。”画家解释说,这些黑点儿和淡黄色正是传神之笔,它们构成了脸部一种亲切而淡雅的色调。然而,太太却说,那谈不上什么色调,根本不是什么传神之笔,只不过是他个人的感觉而已。“那么,请允许我在这个地方着上一点儿淡黄色好了,”——画家朴直地说道。可是连这一点也不容许他做。按她的说法,丽莎今儿个心绪不佳,她的肌肤一点儿也不黄,脸蛋儿总是特别的红润,令人倾倒。他只好郁郁不乐地抹掉已经画上的颜色。许多几乎不易觉察的特征也就一起消失了,同时也多少殃及画像的逼真之处。他无动于衷地绘画像涂抹上一般的色彩,它可谓是随手拈来,足以把写真的人物变成学生课本上常见的冷漠而无血无肉的形象。可是那位太太却很高兴,因为令她不快的色调终于完全抹掉了。她感到惊讶的只是干吗要画这么长的时间,并且说她听说只要来两趟就可以画好的。画家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两位贵妇站起身来,准备离去。画家放下画笔,把她们送到门口,然后茫然地楞在那幅画像前,一动也不动,站了半晌。他呆呆地望着画像,脑子里却萦绕着少女那娇媚的姿容、浓淡的色调和飘逸的神采,这些都是他细心捕捉到而又被他无情地抹去的东西。他满怀着这样的思绪,把画像挪到一旁,在房里的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张弃置不用的女神普西海的头像,那是他很久以前随手勾勒在画布上的草图。它是灵巧地勾勒出来的,一张出于理念、十分冷漠、由普通线条构成又没有生命之躯的脸像。现在他无所事事,便拿来仔细加工,同时又不由地想起他在那位名门闺秀的脸上揣摩到的种种神韵。他捕捉到的姿容、色调和神韵都是经过提炼而成的,只有当艺术家对自然经过一番仔细揣摩,然后远离它去创作出与之相同的作品,才能达到这样纯美的境界。普西海变得栩栩如生了,一闪而过的念头逐渐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形体。一个上流社会妙龄淑女的模样自然地移接到了普西海的身上,她也就获得了一种独特的表情,从而有权称为新颖别致的作品。看得出来,他利用了来画像的少女给予他的各个部分和整体的印像,完全陶醉于创作之中了。一连几天,他潜心作画,正在这时,两位熟悉的贵妇不期而至。他来不及从画架上把画取下来。两位女士便高兴得两手一拍,惊叫起来。

    “丽莎,丽莎!哎呀,真像!好极了,好极了!①您让她穿上希腊的古装,真是想得妙!哎呀,真是神来之笔!”

    画家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两位女士明白这是一场空喜欢的误解。他深感心中有愧,不禁低下了头,轻声说道:

    “这画的是普西海。”

    “照普西海的样子?真太妙了!②”母亲粲然一笑说,同时女儿也嫣然一笑。“丽莎,把你画成普西海的样子,不是最合适么?真是绝妙的主意!③画得多好!简直是柯莱爵④再世。说实话,我看过介绍您的文章,也听人说过,可是我不知道您有这样的才华。不行,您一定得给我也画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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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②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③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④柯莱爵(约1489—1534)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

    看得出来,这位贵妇人也想画成普西海的模样。

    “我拿她们怎么办呢?”画家心里想。“既然她们自己愿意,那就只好让普西海当她们的替身了。”于是,大声说道:

    “请劳驾稍坐一会儿,我再添上几笔。”

    “哎呀,我担心您别又……这样子就挺像了。”

    画家心里明白,她是担心又要抹上黄颜色了,于是安慰她们说,他只是给眼睛加点光色和神采。平心而论,他有愧于心,总要多少跟本人相像才好,以免别人指摘他厚颜无耻。果然,少女的苍白面容分明是从普西海的脸相中脱出来的。

    “行了!”母亲说,她担心画得太逼真、太相像了。

    画家得到了应有的报偿:颔首微笑、大笔酬谢、连声赞叹、真诚握手、应邀赴宴;总之,他获得了千百种舒心惬意的回报。画像引起了全城的轰动。贵妇人让女友们前来观赏;

    大家都对画家那画得既酷似本人又锦上添花的本领啧啧称奇。当然,说到锦上添花时脸上又难免微露嫉妒之色。忽然之间,画家应接不暇了。似乎全城的人都想找他画像。门铃的响声不绝于耳。一方面,这是一件好事,为数众多、各式各样的脸相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实践机会。然而,糟糕的是,那都是一些难以应付的人,来去匆匆,忙于事务,要不就是上流社会的人,——因此,比任何人都要忙,因而极不耐烦。四面八方涌来的人都要求画得又快又好。画家看出来了,要想从容作画是根本无法办到,非要快速而敏捷地挥舞画笔不可。只须抓住整体的、一般的表情就行了,而不必去深究细微末节;总之一句话,追求完美的写真是根本不可能的。同时,得要说明的是,几乎所有求画的人都吹毛求疵,各有所好。淑女们要求主要的是把精神和性格体现在画像上,而别的东西则根本不必去拘泥,可以磨去棱角,矫饰缺陷,甚至可以的话,完全不必画上。总之,脸要画好,即便不能让人迷恋,也要叫人耐看。因此,当她们坐下来让人画像时,有时就做出种种表情来,令画家感到愕然:一位仕女装出愁容戚戚的表情,另一位女士显出沉思默想的神态,还有的妇人硬要装成樱桃小嘴的模样,以至于把嘴抿成一个小点,比别针头儿大不了多少。尽管如此,她们还一再要求要酷似本人,神态自然。男人们一点也不亚于女士们。一位男子转着脑袋,要求画得刚健有力;另一位男士则朝上抬起奕奕有神的眼睛;近卫军中尉非要在眼睛里画出马尔斯①的神气不可;文职官员一心要在脸上显出更多的正直和高贵的气度,而且手臂要支在一本书上,那上面要分明写上“公正廉明”的字样。起初,这些苛求曾令他汗流浃背:总得要仔细思量、斟酌,而交画的期限又很短。他终于想出了应付的办法,一点也不觉得为难了。甚至只要三言两语,他就明白了对方想要画成什么样子的心思。有人崇拜战神马尔斯,他就在脸上添上马尔斯的神采;有人热中于拜伦②,他便画上拜伦式的姿势和动作。女士们想要装成柯琳娜也好,翁金娜也好,阿斯帕齐娅也好,他都十分乐意地有求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