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4 五月之夜(2/2)

桌上①;”村长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可是就在这当儿,一块挺沉的石头噹的一声把窗户砸得碎片乱飞,洒落在他的脚下。村长站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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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谚:让猪上席,它把腿也伸到桌上。喻指忘乎所以,得寸进尺。

    “我要是知道,”他一面捡起石头,一面说着,“是哪一个该吊死的家伙扔的,我要好好教教他,石头是怎么个扔法!真是无法无天!”他接着说道,同时用气得发红的眼睛打量着手上的石块。“让他叫这块石头噎死去……”

    “慢着,慢着!上帝保佑你,老哥!”酿酒技师脸色煞白地截住他的话头,“上帝保佑你,哪能阴间阳世的这么念咒骂人!”

    “你倒替他张目了!叫他天诛地灭……”

    “别这样,老哥!你兴许不知道我那去世的岳母发生的事情吧?”

    “你的岳母?”

    “是的,我的岳母。有一天傍晚,大概是比这个时辰稍早一点,我那去世的岳母和岳父、一个男佣人,一个女佣人,还有五个孩子——大家坐下来用晚餐。岳母把面疙瘩从大锅里倒了一些到盆子里,免得吃起来烫嘴。干了一天的活,大家都饥肠辘辘了,等不及冷了再吃。于是,把面疙瘩穿在长长的木条上,便吃了起来。忽然不知打哪儿来了一个人——老天爷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央求让他吃点东西。哪能让一个人饿着肚子呢!也给了他一根木条。可是,这个不速之客吞食面疙瘩就像牛吃干草一样。大伙儿才吃了一个,再用木条去戳面疙瘩时,盆底就像老爷的铺板一样光溜溜的了。岳母又倒了一些在盆子里;心想客人吃饱了,总会吃得少些了吧。没有的事。他更加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盆子又底儿朝天了。‘叫你给面疙瘩噎死!’岳母还饿着肚子呢,暗暗想道;谁知那客人呛了一下便倒地不起了。等到大家跑近前去一看——他已经咽了气。果真噎死了。”

    “这是他活该,这个该死的贪吃家伙!”村长说。

    “事情还没有完呢:打那个时候起,我的岳母就没有安生过了。一到夜里,那死鬼就来了。这该死的家伙骑在烟囱上,嘴里咬着一个面疙瘩。白天倒也平安无事,没有一点动静;可是天一断黑——只要瞧瞧屋顶,那狗娘养的又骑在烟囱上了。”

    “还咬着面疙瘩么?”

    “可不是嘛!”

    “真是怪事,老兄!我还听说已故的女皇陛下也有过类似的事……”

    说到这里,村长打住了话头。只听得窗前一阵喧闹声和橐橐的舞步声。起初,班杜拉琴叮叮咚咚地轻轻响起,一个人唱了起来。随后,琴声嘈嘈切切地弹奏起来;几个人开始唱和着,于是,歌声像旋风似地轰然而起:

    小伙子们,听说过吗?

    咱们的脑袋不结实!①!

    村长是个独眼龙,

    脑袋的桶板散了架。

    箍桶匠呀,给安上个箍吧,

    快用铁箍儿紧箍上。

    箍桶匠呀,快拿木棒来,

    使劲地敲!使劲地砸!

    村长满头白发又独眼,

    老得像魔鬼,又是大坏蛋!

    刁钻古怪还好色:

    直往姑娘身上蹭……大坏蛋,大坏蛋!

    你敢招惹小伙子!

    马上送你进棺材:

    扯着胡子叉脖颈!

    揪着头发往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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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俄语中,“脑袋”和“村长”是同一个词,此处用作语义双关。

    “好一首歌谣,老哥!”酿酒技师微微歪着头,侧过脸对村长说道,而村长看到这样胆大妄为的举动简直惊呆了。“挺不错呢!只是提着村长的名儿用了不大客气的字眼,有些不成体统……”他又把一双手搁在桌子上,眼睛里流露着谄媚讨好的表情,还想听下去,因为窗前响起了一片哄笑声和“再来一遍!再来一遍!”的喊叫声。不过,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村长并没有因为惊呆了而久久地留在原地不动。宛如一只历练的老猫,有时会让一只没有经验的耗子在身旁跑来跑去;然而,它心里很快就盘算好了,怎么去切断耗子的退路,不让它回到洞里去。村长那只独眼紧盯着窗口,而他的手则给甲长打了个手势,然后抓住木制的门把手,猛地一开门,骤然间街上起了一阵尖叫声……酿酒技师除了诸多的好品性之外,还挺好奇,这时他快捷地给烟斗填满了烟丝,直奔街上;可是,那伙淘气鬼早已四散奔逃了。

    “不,你逃不掉了!”村长攥着一个反穿黑色羊皮袄的年轻人的手,吼道。酿酒技师趁机跑到跟前,想要瞧瞧这个不让人安生的捣乱者的样子,只见到长长的胡子和涂得狰狞可怕的丑脸,便吓得倒退了几步。“不,你逃不掉了!”村长连声吼道,拽着被抓到的人的手不放,进了外屋,那人也不反抗,乖乖地跟他走,就像是到自己的屋里去似的。

    “卡尔波,快把库房打开!”村长吩咐甲长说。“我们把他关进黑屋子里去!再去叫醒文书,把甲长们全都召来,把惹事生非的坏蛋一个个都抓起来,今天就处置他们!”

    甲长在外屋把小挂锁弄得哗啦直响,打开了库房。就在这时,被抓来的俘虏趁着外屋里一片黑暗,猛一用劲,从他手里挣脱了。

    “你跑到哪儿去!”村长大声吼道,一把拽住他的衣领。

    “放手,这是我呀!”只听得一个尖细的嗓门在说话。

    “不中用,不中用,老弟!你尽管尖叫吧,装成泼妇也好,扮作鬼哭狼嚎也行,都骗不了我!”接着,村长猛地把抓来的人推进了黑屋子里,可怜的俘虏摔倒在地,不由地呻吟起来,而村长呢,就在甲长的伴随下朝文书家走去,酿酒技师活像一艘汽船似的吞云吐雾,紧随在后。

    他们三人都边走边想着心事,低着头朝前走,没料到在一条漆黑的胡同的拐弯处,脑门猛然挨了一撞,一齐尖叫起来,还听得对面也一声尖叫。村长眯着独眼,看见面前站着的竟是文书带着两个甲长,不胜惊诧。

    “我这是去找你呢,文书先生。”

    “我也是去找你老人家,村长大人。”

    “出了怪事啦,文书先生。”

    “真是奇怪呀,村长大人。”

    “你说是什么事?”

    “坏小子们全都疯了!在街上成群结伙,胡作非为。对你老人家十分无礼,放肆糟蹋……总之,真不好意思说呢;就是喝醉了的俄罗斯佬有一根亵渎神灵的舌头,也不敢说出口呀(骨瘦如柴的文书身穿一条花粗布的灯笼裤和一件酿酒酵母色的背心,说这些话时,脖颈不停地向前伸出,立刻又缩回原状)。我刚打了个盹,那些可恶的混小子唱起了下流的歌谣,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真想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可不,等我穿上裤子和背心,他们一窝蜂全都逃之夭夭了。不过,那领头的家伙可没有逃出我们的手心。他这会儿还关在犯人的屋子里哼着歌子哩。我倒很想看看这家伙是啥样子,可是他那张丑脸涂的尽是煤烟子,活像是一个给有罪的人打铁钉的魔鬼。”

    “他穿的什么衣服,文书先生?”

    “这狗娘养的,穿着一件翻毛的黑羊皮袄,村长大人。”

    “你没有说假话吧,文书先生?要是这个坏小子这会儿关在我的库房里,怎么说呢?”

    “不会的,村长大人。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是你自己有点糊涂了吧。”

    “拿灯来!我们这就去看看!”

    灯火拿来了,开了门,村长不由地惊叫了一声:面前站着的竟然是小姨。

    “你给我说说,”小姨一边说,一边逼近村长,“你是全疯全傻了吧?你那只有独眼的脑瓜里还有一点脑子没有?干吗把我推到这黑洞洞的库房里来?幸亏我的脑袋没有碰到铁钩子。难道我没有向你大声喊过这是我吗?你这该死的狗熊,倒会伸出铁爪子来抓我,把我死劲推搡!你死了,让小鬼们在阴间也把你推来搡去!……”

    她说完,便走出屋外去茅房方便了。

    “可不,现在才看清是你嘛!”村长如梦初醒,说。“文书先生,你说说看,这个该死的促狭鬼不是大骗子手么?”

    “是大骗子手,村长大人。”

    “我们不该把这些浪荡子好好惩治一顿,叫他们改邪归正么?”

    “早该这么做了,早该这么做了,村长大人。”

    “这些坏蛋满以为……见鬼,怎么啦?我好像听到小姨在屋外喊叫呢?这些坏蛋满以为跟我是平起平坐的。他们以为我就是他们那号人,普普通通的哥萨克!”接着,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感紧眉头往周遭扫视了一眼,大伙儿就猜着村长又有一番重要的话要说了。“那是17……这些该死的年份数字,就是要了我的命也说不全;唔,就是那一年,当时的警察署长列达切夫接到圣旨,要在哥萨克里头挑一个最机灵的人。啊!”村长发出这么一声感叹,举起了一根指头,“要一个最机灵的人!去护送女皇陛下。我那时……”

    “还用说吗?这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事,村长大人。人人都知道,你是得过皇家的恩宠的。这会儿你该承认吧,我的话没错:你说抓到了那个穿翻毛羊皮袄的坏小子,那可是亏心哄人。”

    “说到那个穿翻毛羊皮袄的魔鬼,我们要给他带上脚镣手铐,杀鸡儆猴,免得别的人学样。让他们知道权势的滋味!村长不是皇上派的,还会是别人吗?然后,我们再来处置别的坏小子:我可没有忘记那些可恶的坏蛋把一群猪赶到我的菜园子里,啃光了我的白菜和黄瓜;我可没有忘记那些狗杂种不肯给我打场;我也没有忘记……哼,叫他们下地狱去。我一定要把那个反穿羊皮袄的骗子手查出来。”

    “看来,是个手脚麻利的家伙!”酿酒技师说;就在这说话的当儿,他的两颊不停地装满了烟弹,宛如一尊攻城的大炮,两片嘴唇离开了那只短烟斗,喷吐出一团团缭绕的烟雾。

    “这个家伙到酒店里来帮工倒不坏,可以派上用场;要不,就干脆把他吊在橡树顶上当圣灯点。”

    酿酒技师觉得这句俏皮话也还高明,于是,不等别人称赞,他先就洋洋自得地嘎声笑了起来。

    这时,他们渐渐走到那幢几乎塌落到地上的房子跟前了;一行人都突发好奇之心。大伙儿挤在门边。文书掏出钥匙,在挂锁旁边弄得哗啦直响;原来拿的是开箱子的钥匙。大家等得不耐烦了。他卷起袖子,在口袋里摸来摸去,因为一时找不到钥匙而骂骂咧咧的。“在这里呐!”他终于说道,弯下腰去,从花粗布灯笼裤的大口袋底里掏了出来。听到这句话,我们的主人公的心仿佛合在一起了,这颗硕大的心脏怦怦直跳,它那不均匀的跳动声甚至没有被那噹啷一响的铁锁声所压倒。门开了,于是……村长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酿酒技师感到浑身冰凉,他的头发倒竖起来了,仿佛要飞上天去;文书的脸上一副惊恐万状的神色;甲长们犹如双脚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同时张开的大嘴全都合不上来,面对大家站着的又是小姨。

    然而,小姨一如他们那样十分骇然,稍稍醒悟过来,便移动身子走过来。

    “站住!”村长用发狂似的嗓门吼道,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诸位!这是恶魔!”他接着说道。“拿火来!快拿火来!我就舍了这幢公房!烧掉它,烧掉它,叫这恶魔焚尸灭骨。”

    小姨听到门外那叫人毛骨悚然的判决,惊恐万状地叫嚷开了。

    “你们怎么啦,伙计们!”酿酒技师说。“老天爷在上,你们的头发几乎都全白了,可是到现在还稀里糊涂的:恶魔随便用火是烧不着的呀!只有烟斗里倒出来的火种才能烧着会变的妖精的呀。等着,我马上就侍弄好了!”

    说完,他从烟斗里倒出还有火引子的烟灰,放到一束麦秸上,开始把火种吹旺。一种绝望之情使可怜的小姨增添了求生的勇气,她大声地哀求他们别送了她的命。

    “且慢,伙计们!干吗要平白无故地造孽呀;兴许她压根儿不是恶魔,”文书说道。“只要关在房里的那东西肯在身上画个十字,那就证明她不是魔鬼。”

    大伙都赞成他的提议。

    “躲开我,恶魔!”文书把嘴唇紧贴在门洞上,接着说道。

    “如果你站在那儿别动弹,我们就打开门。”

    门开了。

    “画个十字!”村长说道,一面回头往后瞄了瞄,仿佛要在一旦开溜时找个安全的地方似的。

    小姨画了个十字。

    “活见鬼!一点不假,真是小姨呀!”

    “大嫂,怎么鬼使神差把你拽到这间破屋里来啦?”

    于是,小姨抽噎着诉说了事情的经过:一大群小伙子在屋外一把抱住了她,尽管她拼命挣扎,还是把她塞进了这屋子的大窗户里,还用护窗板钉死了呢。文书往上瞧了瞧:大护窗板的铰链果然扭脱了,那护窗板却用一根长方木条在上面钉住了。

    “好你个独眼鬼!”她冲着村长大声吼道,村长连连后退着,还一个劲地用那只独眼盯着她。“我知道你一肚子祸水:你巴不得有这个机会烧死我,这样你就好放肆去找姑娘厮混,没有人盯着你这老不死的瞎胡闹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儿个晚上跟甘娜说什么来着?哼!我全知道。凭你那木头疙瘩的脑瓜子还骗得过我。我忍了好久了,往后就别怪……”

    说完,她扬了扬拳头,扬长而去,丢下村长呆若木鸡似的站在那儿。“不对呀,这真是闹鬼了,”他心里暗暗想着,同时使劲地搔搔头顶。

    “我们抓住了!”这时,甲长们走进来,高喊道。

    “抓住谁了?”村长问道。

    “就是那个反穿羊皮袄的魔鬼。”

    “把他带来!”村长喊道,一把抓住俘虏的双手。“你们疯了吧:这是醉鬼卡列尼克嘛!”

    “真糟糕透了!分明是被我们抓着了的,村长大人!”甲长们齐声回答。“在一个胡同里,该死的坏小子们把我们围住了,又是跳舞,又是拉扯衣袖,又是伸舌头做鬼脸,又是掰我们的手……鬼知道是怎么的……我们竟让他跑掉了,倒是逮了这个马大哈,这只有老天爷知道!”

    “我现在要用一用全体村民给我的权力,”村长说,“下令立即将这个暴徒捉拿归案;同时,把街头一切闲逛之人,也立即带来由我处置!……”

    “这哪能呢,村长大人!”几个甲长叩头哀求说。“你去看看那些丑陋怕人的模样就好了:天打雷劈,我们生下来,还受过洗礼——可从来不曾见过这么肮脏可厌的嘴脸。会要闯祸的,村长大人,他们把好人吓得魂飞魄散,以后再没有一个巫婆敢‘驱惊’治病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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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时的一种迷信作法。一个人受了惊,把熔化的锡或者蜡倒入水中,根据它在水中凝固的形状来确定病因。

    “我叫你们知道怎么‘驱惊’的!你们怎么着!不听我的命令吗?你们大概是跟他们联手结伙的吧!你们想造反不成?这是怎么回事?……对呀,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捣乱吗?……你们……我去禀告警察署长!马上就去!听见吗,立刻就去。你们跑吧,快点儿溜吧!我要让你们……要叫你们知道……”。

    在场的人一下子全都逃之夭夭了。

    五 女落水鬼

    一场闹剧停歇了,村里正四处派人搜捕,可肇事者却无忧无虑、慢慢吞吞地迈着步子,朝那栋旧屋和池塘走去。我想,用不着多说,他就是列夫柯。他身上的黑羊皮袄敞开了衣襟。帽子拎在手里。满身大汗淋漓。那片槭树林正朝着月光伫立着,显得庄严而阴沉。一泓凝然不动的黑魆魆的池水向这位困乏的来客吹拂着习习的凉意,他不由地在岸边停下来歇息歇息。四周悄无声息;只有树林深处时时传来夜莺的呖呖鸣啭。难熬的困倦使他很快就合上了眼睛;倦怠的四肢慵懒无力,渐渐失去了知觉;脑袋耷拉了下来……“不行,我会在这儿睡着的!”他挣扎着站起来,揉揉眼睛,说道。他环顾四周,只见夜色在他的面前显得更加银光四溢。一种奇异而令人怡然的光华融和在皓月的清辉里。他还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夜景。银白色的雾霭在四周弥漫开来。开花的苹果树和夜间开放的花朵芳香四溢。他惊讶地凝望着那一泓平静无波的池水:那幢古老的地主宅院倒映在水中,看起来格外真切而清晰,给人一种分明的庄严感觉。原来曾关着幽暗的百叶窗的地方,一扇扇敞亮的玻璃门窗朝外张望着。透过洁净的玻璃隐约可见镀金的用物。他忽然觉得,似乎有一扇窗户打开了。他屏声息气,凝然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池水,仿佛心驰神往地来到了池水深处,分明看见一只白皙的胳膊伸到窗口,然后一个可爱的小脑袋探出身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美目在深褐色的卷发间微微闪亮,她正倚靠在臂肘上。他还看见:她轻轻地摇摇头,招招手,又嫣然笑笑……他的心一下子怦怦地跳动起来……池水开始兴波涌动,接着窗户重又关上了。他悄悄地离开了塘边,瞧瞧那幢宅院:幽暗的百叶窗敞开着;玻璃映着月色闪闪发光。“人们的传言多么不可信啊,”他暗自忖道。“这宅子还是崭新的;油漆好像今天才刷上去的。这里还住着人呢。”于是,他默默地走近前去,可是宅子里悄然无声。只有夜莺那华丽的呖呖啼啭在有力而嘹亮地彼此呼应着,当它们仿佛沉醉在一片怡然与愉悦之中渐渐停息下来的时候,就可以听见纺织娘振翅的簌簌之声和唧唧欢唱的歌吟,要不就传来沼泽地里的水鸟,用那光滑的尖嘴在波平如镜的宽阔水面上,卜卜啄食的声响。列夫柯打心眼里感受到一种幸福的宁静和逍遥自在的舒畅。他调好班杜拉的琴弦,便弹唱起来。

    啊,明月,我的明月!

    啊,我的明亮的星辰!

    请你们照亮那边的院落,

    那儿有一位红颜佳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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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歌词原文是乌克兰语——译者注。

    窗户轻轻地推开了,他在水中看到的那颗倒影的小脑袋又在向外张望,出神地谛听着他的歌声。长长的睫毛半遮半掩着她的明眸。她整个的人儿苍白得像一张纸,像银白色的月光;可是却多么的迷人,多么的妩媚!她出声地笑了……

    列夫柯蓦然一惊。

    “年轻的哥萨克,你再给我唱一支歌吧!”她低声说道,微侧着头,低垂着浓浓的睫毛。

    “给你唱一支什么歌好呢,我的可爱的小姐?”

    泪水从她那苍白的脸上悄然滚落。

    “年轻人,”她说道,那话语中蕴含着一种莫名的动人心魄的情愫。“年轻人,替我把后娘找出来吧!我什么东西都舍得给你。我会回报你的。一定重重地回报你!我这儿有用丝线刺绣的绣花套袖、珊瑚、项练。我送给你缀满珍珠的腰带。我这儿还有金子……年轻人,替我把后娘找出来吧!她是可怕的妖精:她在这人世间害得我无法安生。她折磨我,逼我像普通女佣人那样干活。你瞧瞧这脸上:她用卑鄙的妖术抹去了我脸颊上的红晕。你看看我这洁白的脖颈:她用铁爪子抓出的青紫斑点洗不掉了!洗不掉了!任凭怎样也洗不掉了。你看看我这白嫩的双脚:它们走过许多路;只是从来没有踏过地毯,而是走遍了灼人的砂石、潮湿的泥地、多刺的荆棘丛;还有我的这双眼睛,再瞧瞧这双眼睛:它们因为经常哭泣而看不清了……替我找出来吧,年轻人,替我找出后娘来吧!……”

    她那忽然提高了的嗓门打住了话头。泪水涟涟,从她那苍白的脸上簌簌滚落。一种沉重的、充满怜悯与忧伤的感情挤压着年轻人的胸口。

    “我愿意为你尽力,我的好小姐!”他十分激动地说道,“可是我怎么去找,到哪里去找呢?”

    “你看,你看!”她很快地说道,“她就在这里!就在那塘岸上,混在姑娘们中间跳圆圈舞①和在月光下晾干身子呢。但是她又狡猾又阴险。她也装扮成女落水鬼了;可我知道,我感觉得出来:她是在这儿。我因为她而痛苦、难受。因为她,我不能像鱼儿一样轻快自如地游来游去。我像一串钥匙一样老是下沉,直掉到水底去。把她找出来吧,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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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斯拉夫民族的一种民间集体舞,人们唱着歌围成圆圈转着跳,又称环舞、轮舞。

    列夫柯望望那岸上:在银白色的薄雾里,闪动着像影子一般轻盈的姑娘们的身影,她们穿着犹如开满铃兰花的草地一般洁白的衬衫;金黄色的项练、项圈、钱串挂在她们的脖颈上闪着亮光;可是,她们的脸全都苍白失色;她们的玉体宛如是由透明的云彩裁剪而成的,在月亮的银辉下显得通明透亮。圆圈歌舞正酣,人群渐渐向他移近。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说话声。

    “我们来玩老鹰捉小**,来玩老鹰捉小**!”姑娘们七嘴八舌地嚷开了,就像河边的芦苇在黄昏的寂静时分被夜风那轻狂的嘴唇偷吻过后一阵簌簌乱响一样。

    “谁来当老鹰呢?”

    大家拈了阄——于是,一个姑娘从人群里走出来。列夫柯定睛仔细瞧瞧她。脸庞、衣饰——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跟别的姑娘一模一样。只是分明可以看出,她是不乐意扮演这个角色的。人群开始排成一行,为了逃避猛鹰的频频袭击,“小鸡”们飞快地东躲西藏。

    “不,我不想当老鹰!”那姑娘累得精疲力尽,说道。“我也不忍心从可怜的母鸡怀里抓走小鸡!”

    “这姑娘不会是妖精!”列夫柯心里惦量着。

    “那么,谁来当老鹰呢?”

    姑娘们又打算拈阄了。

    “我来!”有人自告奋勇说。列夫柯仔细端详她的神色。她追赶着“鸡群”又快又猛,从四面八方连连扑击,一心要抓到猎获物。这时,列夫柯开始发现,她的身子不像别的女伴那样透亮:里面看得见一点黑幽幽的影子。忽然听到一声尖叫:“老鹰”扑向一只“小鸡”,把它捉住了,这时列夫柯仿佛看见,她伸出了爪子,脸上掠过一缕幸灾乐祸的神色。

    “这是妖精!”他马上指着她,转身朝着宅子说道。

    小姐朗声笑了,姑娘们尖声叫着把那个扮作老鹰的妖妇带走了。

    “怎么来报答你呢,年轻人?我知道,你不需要金银财宝:你爱着甘娜;可是,你那冷酷无情的父亲不让你娶她。如今他可阻拦不了你啦;拿去吧,把这张字条交给他……”

    白皙的纤手伸了过来,她的脸庞光彩照人,奇异而动人……他带着莫名其妙的颤栗和令人难受的心跳,接过那张字条……便醒来了。

    六 一梦醒来

    “难道我睡着了?”列夫柯自言自语说,从小丘上站起身来。“这样真切,就像真的见到一样!……真怪呀,真怪!”他环顾四周,连连说道。

    皓月当空,高高挂在他的头顶上,已是半夜时分;四周一片寂静;池水拂送着阵阵寒意;紧闭着百叶窗的古屋凄凉地俯临在池塘的岸边,青苔和野蒿丛生,表明这所宅子早已人去楼空。这时,他松开睡梦中紧紧攥着的手,不由地惊叫起来,手里竟捏着一张字条。“唉!我要是知文识字该多好!”他这么想着,把那张字条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一遍。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片闹闹哄哄的声音。

    “别怕呀,上去把他逮住!干吗发怵呀?咱们有十来个人。我敢打赌,这准是个人,不会是鬼!”村长向同来的人高声喊道,列夫柯立刻觉得被几双手紧紧捉住了,虽说其中有的手还是吓得索索抖个不停。“朋友,取下你那吓唬人的假面具吧!你把别人胡弄够啦!”村长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可是瞪大那只独眼定睛一瞧,立即傻眼了。“是列夫柯,我的儿子!”他悚然一惊,连连后退几步,垂下双手,大声喊道。“是你呀,狗崽子!瞧你这魔鬼养的孬种!我一直在琢磨,是哪一个坏蛋,哪一个反穿羊皮袄的恶棍要的鬼把戏!原来全是你捣的鬼呀,你这个叫老爹吃不了咽不下的没煮熟的果子羹,在大街上闹得天翻地覆,还编小调编派人!嘿—嘿—嘿!列夫柯!这算什么呀?看来是你的脊梁骨痒痒了吧?把他捆起来!”

    “等等,老爸!有人要我送给你一张字条呢,”列夫柯说。

    “眼下没工夫看什么字条,亲爱的!把他捆起来!”

    “慢着,村长大人!”文书打开了字条,说道,“是警察署长写的呢!”

    “警察署长?”

    “警察署长?”甲长们也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是警察署长写的?好奇怪!这就更叫人猜不透了!”列夫柯也暗暗纳闷了。

    “念吧,念吧!”村长说,“看警察署长在字条上写些什么?”

    “咱们听听警察署长写的什么话!”酿酒技师说,嘴里叼着烟斗,打着火石。

    文书清清嗓子,开始念道:

    “兹谕村长叶夫图赫·马科戈年柯:据报汝老迈无能,既未追索历年之欠税,整治村中之秩序,又头脑昏聩,伤天害理……”

    “真的!”村长打断说,“我一点也听不明白!”

    文书又念道:

    “兹谕村长叶夫图赫·马科戈年柯:据报汝老迈无……”

    “停下!停下!别念了!”村长大声喊道,“我虽然没听明白,但我知道这一段没有什么要紧的话,往下念吧!”

    “有鉴于此,命汝着即为公子列夫柯·马科戈年柯与本村哥萨克女子甘娜·佩特雷钦科娃完婚,并立即修好驿道之桥梁,未经本署之许可,纵令省税局派遣,亦不得将村民之马匹交付法院之官吏乘用。如本署抵达之日发现此项命令未予执行,定当追究汝之责任。警察署长,退休陆军中尉科齐马·杰尔卡奇—德里什潘诺夫斯基。”

    “原来是这么回事!”村长张着大嘴说道。“你们听清楚没有?听清楚了吧:一切由村长是问,所以就得听我的!绝对听从我!否则,就别怪我啦……你呢,”他转身对列夫柯说道,“既然警察署长有令,——虽说我觉得蹊跷:这事怎么会传到署长大人的耳朵里去,——我给你完婚;不过,你得先尝尝马鞭子的滋味!你知道挂在圣像旁边墙上的那根鞭子么?赶明儿把它修整一番……你打哪儿得到这张字条的?”

    列夫柯尽管由于事态急转直下也不胜惊讶,但还是急中生智,从容应对,没有合盘托出字条的来龙去脉。

    “昨天傍晚,”他说,“我到城里去了一趟,碰见了警察署长正从马车上下来。他听说我是本村的人,便把字条交给我,还吩咐我捎个口信给你,老爸,他回来时还要到咱们家吃午饭呢。”

    “他说过这话么?”

    “说过。”

    “你们听见吗?”村长端起一副傲然的派头,向同来的众人说道。“警察署长本人就要光临咱们这儿,噢,不,是来我家吃午饭。啊!”说到这里,村长举起了一根指头,把脑袋一偏,仿佛是在凝神倾听的样子。“警察署长,听见吗,警察署长要光临舍间吃午饭!你看呢,文书先生,还有你,老弟,这可是不小的光彩呀!不是么?”

    “据我所知,”文书接话说。“还没有哪一个村长有幸请过警察署长吃饭呢。”

    “别的村长哪能跟我这个村长相比!”他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说道。他咧了咧嘴,于是,仿佛是远处打雷似的,一声嘎哑而难听的笑声从他的嘴里迸发出来。“你看呢,文书先生,为了欢迎这位贵客,要不要下一道命令,每户人家至少送一只鸡,唔,一块布,还有别的一些东西……啊?”

    “要下一道,要下一道,村长大人!”

    “什么时候办喜事呢,老爸!”列夫柯问道。

    “办喜事?我会叫你知道怎么办喜事!……看在贵客的份上……明儿让神父给你们举行仪式。就这样吧!让警察署长瞧瞧,我总是尽心尽责的!喂,伙计们,现在睡觉去!都回家去吧!……今儿个发生的事情让我想起了从前的时候,我那时……”村长说到这里,又照例蹙起眉头,傲慢而深沉地睥睨着别人。

    “嗨,村长马上又要提起他护送女皇陛下的事来啦!”列夫柯说,快步朝那幢四周栽满矮樱桃树,我们早已熟悉的房舍走去了。“上帝保佑你早升天国,好心而美丽的小姐,”他暗暗祝祷着。“但愿你在天国里和圣天使们相处,永远微笑!今儿夜里发生的这桩奇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有你,甘娜,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只有你会相信我,并且跟我一起为这个不幸的女落水鬼作安魂祈祷!”

    这时,他已走近了那幢房舍:窗户敞开着;月色溶溶,透过窗户,照进屋里,洒落在窗前熟睡的甘娜身上;她的头枕着臂膀,双颊微红;樱唇翕动着,含混地念叨着他的名字。

    “睡吧,我的美人儿!愿你梦见人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但是,美梦再好,也比不过我们醒来的时光!”他朝她画了个十字,掩上窗户,悄悄走开了。过了一会儿,村里的一切都已酣然入睡;只有一轮皓月在广袤无垠的、迷人的乌克兰夜空缓缓巡游。高处流溢着同样庄严的气息,而暗夜,神奇的夜,闪着壮丽的辉光。大地沐浴在奇异的银辉里,显得同样的瑰丽;可是,已经没有人观赏这绚丽的景色了:万象都已沉入了梦乡。只有偶而传来几声狗吠,惊扰四周的寂静,还有醉汉卡列尼克仍旧在沉睡的街头踉跄而行,久久地在寻找自己的家门。

    (183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