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玉 官 八(1/2)

    城里的风声比郊外更紧,许多殷实的住户都预先知道大乱将至,迁避到别处去。玉官回到家门,见门已倒扣起来,便往教堂去打听究竟。看堂的把钥匙交给她,说金杏早已同天锡到通商口岸避乱去了。看堂的还告诉她,城里有些人传她失踪,也有些说她被杀的。她只得暂时回家歇息,再作计较。

    不到几天工夫,官兵从锦鲤一带退回城中。再过几天,又不知退到那里去,那缠红布的兵队没有耗费一颗子弹安然地占领了城郊一带的土地。民众说起来,也变得真快,在四十八点钟内,满城都是红旗招展,街上有宣传队、服务队、保卫队等等。于是投机的地痞和学棍们都讲起全民革命,不成腔调的国际歌,也从他们口里唱出来了。这班新兴的或小一号的土劣把老字号的土劣结果了不少,可以说是稍快人心。但是一般民众的愉快还没达到尽头,愤恨又接着发生出来。他们不愿意把房契交出,也不懂得听“把群众组织起来”,“拥护苏军”,这一类的话。不过愿意尽管不愿意,不懂尽管不懂,房契一样地要交出来,组织还得去组织。全城的男子都派上了工作,据他们说是更基本的,然而门道甚多,难以遍举。

    因为妇女都有特殊工作,城中许多女人能逃的早已逃走了。玉官澹定一点,没往别处去,当然也被征到妇女工作的地方去。她一进门便被那守门的兵士向上官告发,说她是前次在锦鲤社通敌逃走的罪犯,领队的不由分诉便把她送到司令部去,玉官用她的利嘴来为自己辩护,才落得一个游街示众的刑罚。自从在锦鲤那一夜用道理感化那班兵士以后,她深信她的上帝能够保护她,一听见要把她游刑,心里反为坦然,毫无畏惧。当下司令部的同志们把一顶圆锥形的纸帽子戴在她头上,一件用麻布口袋改造的背心套在她身上。纸帽上画着十字架,两边各写一行“帝国主义走狗”,背心上的装饰也是如此。“帝国主义走狗”是另一宗教的六字真言,玉官当然不懂得其中的奥旨。她在道上,心里想着这是侮辱她的信仰,她自己是清白的。她低着头任人拥着她,随着她,与围着她的人们侮辱,心里只想着她自己的事。她想,自己现在已经过了五十,建德已经留学好些年,也已二十六七了,不久回来,便可以替她工作,她便可以歇息。想到极乐处,无意喊出“啊哩流也”,把守兵吓了一跳,以为他是骂人,伸出手来就给她一巴掌。挨打是她日来尝惯的,所以她没有显出特别痛楚,反而喊了几声“啊哩流也”!

    第二天的游刑刚要开始,一出衙门口便接到特赦的命令,玉官被释,心境仍如昨天的光景,带着一副肿脸和一双乏腿慢慢地踱回家。家里,什么东西都被人搬走了,满地的树叶和搬剩的破烂东西,她也不去理会,只是急忙地走进厅中,仰望见梁上,那些神主还在悬着,一口气才喘出来。在墙边,只剩下两条合起来一共五条腿的板凳。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赶紧到厨房灶下,掀开一块破砖,伸手进去,把两个大扑满掏了出来,脸上才显着欣慰的样子。她要再伸手进去,忽然晕倒在地上。

    不晓得经过多少时间,玉官才从昏朦中醒过来。她又渴又饿,两脚又乏到动不得,便就爬到缸边掬了一掬水送到口里,又靠在缸边一会,然后站起来。到米瓮边,掀开盖子一看,只剩下一点粘在缸底边的糠。挂在窗口的,还有两三条半干的葱和一颗大蒜头。在壁橱里,她取出一个旧饼干盒,盖是没有了,盒里还有些老鼠吃过的饼屑,此外什么都没有了。她吃了些饼屑,觉得气力渐渐复元,于是又到灶边,打破了一个扑满,把其余的仍旧放回原处。她把钱数好,放在灶头,再去舀了一盆水洗脸,打算上街买一点东西吃。走到院子,见地上留着一封信,她以为是她儿子建德写来的,不由得满心欢喜,俯着身子去捡起来。正要拆开看时,听见门外有人很急地叫着“嫂嫂,嫂嫂”。

    玉官把信揣在怀里,忙着出去答应时,那人已跨过门槛踏进来。她见那人是穿一身黑布军服,臂上缠着一条红布徽识,头上戴着一顶土制的军帽,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楞了一会,她才问他是干什么,来找的是谁。那人现出笑容,表示他没有恶意,一面迈步到堂上,一面说他就是当年的小叔子李粪扫,可是他现在的官名是李慕宁了。他说他现在是苏区政府的重要职员,昨天晚上刚到,就打听她的下落,早晨的特赦还是他讲的人情,玉官只有说些感激的话。她心里存着许多事情要问他,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处提起。她请慕宁坐在那条三脚板凳上,声明过那是她家里剩下最好的家具。问起他“苏区政府”是什么意思,他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一套一套地搬,从玉官一句也听不懂的情形看来,他也许已经成为半个文人或完全学者。但她心里想这恐怕又是另一种洋教。其实慕宁也不是真懂得,除了几个名词以外,政治经济的奥义,大概也是一知半解。玉官不配与他谈论那关系国家大计的政论,他也不配与玉官解说,话门当然要从另一方面开展。慕宁在过去三十多年所经历的事情也不少,还是报告报告自己的事比较能着边际。他把手里那一包东西递给玉官,说是吃的东西。玉官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乡下某地最有名的“马蹄酥”。她一连就吃了二十个,心里非常感激。她觉得小叔子的人情世故比以前懂得透澈,谈吐也不粗鲁,真想不到人世能把他磨练到这步田地。

    玉官并没敢问他当日把杏官的女儿雅丽抱到那里去,倒是他自己一五一十地说了些。他说在苏松太道台衙门里当差以后,又被保送到直隶将弁学堂去当学生。毕业后便随着一个标统做了许久的哨官。革命后跟着人入这党,入那党,倒这个,倒那个,至终也倒了自己,压碎自己的地盘。无可奈何改了一个名字,又是一个名字,不晓得经过多少次,才入深山组织政府。这次他便是从山里出来,与从锦鲤的同志在城里会师,同出发到别处去。他说“红军”的名目于他最合适,于是采用了,其实是彼此绝不相干,这也是所谓士共的由来。

    雅丽的下落又怎样?慕宁也很爽直,一起给她报告出来。他说,在革命前不久,那位老道台才由粮道又调任海关道,很发了些财。他有时也用叔叔的名义去看雅丽,所以两家还有些来往。革命后,那老道台就在上海摇身一变而成亡国遗老。他呢,也是摇身一变,变成一个不入八分的开国元勋。亡国遗老与开国元勋照例当有产业置在租借地或租界里头,照便应有金镑钱票存在外国银行里头。初时慕宁有这些,经不起几次的查抄与没收,弄得他到现在要回到民间去。至于雅丽的义父,是过着安定的日子。他们没有亲生的女子,两个老夫妇只守着她,爱护备至,雅丽从小就在上海入学。她的义父是崇拜西洋文明不过的人,非要她专学英文不可。她在那间教会办的女学堂,果然学得满口洋话,满身外国习气,吃要吃外国的,穿要穿外国的,用要用外国的,好像外国教会与洋行订过合同一般,教会学堂做广告,洋行卖现货。慕宁说,在他丢了地盘回到南方以前,那老道台便去世了,一大桩的财产在老太太手里,将来自然也是女儿的,雅丽在毕业后便到美国去留学。此后的事情,也就不知道了。他只知道她从小就不叫雅丽,在洋学堂里换的怪名字,他也叫不上来。他又告诉玉官,切不可把雅丽的下落说给杏官知道,因为她知道她的幸福就全消失了。他也不要玉官告诉杏官说李慕宁便是从前粪扫的化身。他心里想着到雅丽承受那几万财产的时候,他也可以用叔叔的名义,问她要一万八千使使。

    玉官问他这么些年当然已经有了弟妇和侄儿女,慕宁摇摇头像是说没有,可又接着说他那年在河南的时候曾娶过一个太太。女人们是最喜欢打听别人的家世的,玉官当然要问那位婶子是什么人家的女儿。慕宁回答说她父亲是一个农人,欠下公教会的钱,连本带利算起,就使他把二十几亩地变卖尽了也不够还。放重利的神父却是个慈善家,他许这老农和全家人入教,便可以捐免了他的债,老头子不得已入了教。不过祖先的坟墓就在自己的田地里,入教以后,就不像以前那么拜法,觉得怪对祖先不起的。在礼拜的时候,神父教他念天主经,他记不得,每用太阳经来替代。有一次给神父发现了,说了他一顿,但他至终不明白为什么太阳经念不得。又每进教堂,神父教他“领圣体”的时候,都使他想不透一块薄薄的饼,不甜,不辣,一经过神父口中念念咒语,便立刻化成神肉,教他闭着眼睛,把那块神秘的神肉塞进他口里的神妙意义。他觉得这是当面撒谎,因而疑心神父什么特别作用,是要在他死后把他的眼睛或心肝挖去做洋药材呢?或是要把他的魂魄勾掉呢?他越想越疑心那象征的吃人肉行为一定更有深义存在,不然为什么肯白白免了他几百块钱的债?他越想越怕,宁愿把一个女儿变卖了来还债,于是这件事情展转游行到慕宁的军营。他是个长官,当然讨得起一个老婆,何况情形又那么可怜,便花了三百块钱财礼,娶了大姑娘过来当太太。他说他老丈人万万感激他,当他是大恩人,不敢看他是女婿。革命后还随他上了儿任,享过些时老福,可惜前几年太太死了,老头子也跟着郁郁而亡,太太也没生过一男半女,所以现在还是个老鳏。

    玉官问他的军队中人为什么反对宗教,没收人家的财产。慕宁便又照他常从反对宗教的书报中摘出的那套老话复述一遍。他说,近代的评论都以为基督教是建立在一个非常贫弱而不合理的神学基础上,专靠着保守的惯例与严格的组织来维持它的势力。人们不愿意思想,便随着惯例与组织漂荡。这于新政治、社会、经济等的设施是很大的阻碍,所以不能不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