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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恐怖时期的一段插曲[注](2/2)

王已不存在[注],也许只有我一人凌驾于法律之上[注]……”

    这番话说得那么恳切,阿伽特嬷嬷听了连忙指指一把椅子,意思是请他坐下来。阿伽特是朗热公爵府的人,从她的举止可以看出,她见识过豪华盛大的场面,还在宫廷生活过。来人领会了这手势的意思,脸上流露出又喜悦又难过的表情。他等两位嬷嬷都坐下,自己才就坐。

    “你们收留了一位没有宣过誓的教士[注],”他接着说,“他侥幸逃过了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大屠杀……”

    “Hosanna!”阿伽特嬷嬷打断来人的话,说出这个暗号,然后不安而好奇地看着他。

    “我想这不是他的名字……”陌生人回答。

    “可是,先生,”玛尔特嬷嬷急忙说,“我们这儿没有什么教士,而且……”

    “既是这样,你们就应该考虑得更周密,更有预见些,”陌生人温和地反驳她,一面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日课经,“我想,你们两人是不懂拉丁文的,还有……”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看到两位可怜的修女神情惊慌、浑身颤抖,眼睛里饱含泪水,他怕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火了。于是坦率地对她们说:

    “请放心,我知道你们的客人叫什么,也知道你们叫什么。三天来,我已经了解到你们困难的处境以及你们对那位可敬的教士的忠诚,我是从……”

    “嘘!”阿伽特嬷嬷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天真地说。

    “所以,两位嬷嬷,要是我存心出卖你们,我早就不止一次可以下手了……”

    这时,教士从他躲藏的地方钻了出来,站在房间当中,他对来人说:

    “我想您不可能是想迫害我们的人,我完全信赖您。您说说要我干什么吧!”

    他脸上带着那样圣洁的信赖神情,那样高贵的气概,即使杀人犯在他面前也会心软。

    给这贫穷和与世无争的地方带来骚动的神秘人物注视着这三人,过了一会儿才用推心置腹的口吻对教士说:

    “神甫,我来求您做一次追思弥撒,让一个……一个神圣的灵魂得到安息,因为他的躯体永远不可能安葬在圣地了……”

    教士不由自主战栗了一下。两位修女不明白陌生人讲的是谁,只是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他们。教士把陌生人审视了一会儿,见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眼光透着热切的恳求,便回答说:

    “好吧,今晚半夜您再来,那时一切都会准备好。我们只能举行这样的弥撒来赎补您所指的罪孽……”

    陌生人听到“罪孽”二字哆嗦了一下,但是,要求得到应允后他感到的快乐战胜了他内心的痛苦。他向神甫和两位修女恭恭敬敬鞠了躬就转身走了,他的感激之情虽未用言语表达,却为这三个宽厚的人所深深理解。

    约莫两小时以后,这位不知姓名的人果然又来了,他小心地敲敲阁楼的门,鲍赛昂小姐[注]把他领进这简陋的隐蔽所的第二个房间,这里,祭礼所需的一切都准备停当了。两位修女已经把那只旧五斗柜搬来放在壁炉的两根烟囱管之间,一块很有气派的绿色波纹呢的祭坛桌围遮住了古旧的柜身。发黄的墙上挂着一尊很大的用象牙和乌木制成的耶稣蒙难像,在光秃秃的墙壁衬托下格外醒目。四枝细细的白蜡烛用封蜡固定在临时祭坛上,黯淡的烛光勉强被墙壁反射出来,照不到房间的其他部分。但是正因为烛光只照亮圣器,它就像一线天光投射在简朴的祭坛上。瓷砖地是潮湿的。屋顶像所有的阁楼顶那样向两边倾斜,还有几条裂缝,刺骨的寒风从裂缝吹进来。没有什么比这个丧礼仪式更简单,但可能也没有什么比它更庄严的了。四周寂静得可以听到阿尔玛涅公路上最微小的声响,更给这夜间仪式增添了阴森肃穆的气氛。仪式的伟大与场所的简陋形成如此强烈的对照,使人不由产生一种对神灵的敬畏。两位修女不顾瓷砖地潮湿得厉害,分别跪在祭坛两侧,和神甫一同祈祷。神甫穿着祭司服,正在安放一只镶着宝石的金圣餐杯,这件圣器大概是谢勒修道院浩劫中幸存下来的。富丽堂皇的圣体盒两边是两个只配放在末等酒馆里的玻璃杯,里面盛着弥撒圣祭用的酒和水。没有弥撒经,神甫便将日课经放在祭坛的一角。还准备了一只公用碟子,是给未沾过鲜血的人洗手的。这一切都是既渺小又伟大,既简陋又高贵,虽世俗又神圣。陌生人在两位修女中间虔诚地跪了下来。突然,他瞥见耶稣蒙难像和圣餐杯上都佩着一块黑纱。原来,神甫因为无法表示追思弥撒是为谁做的,便给上帝戴了孝。这景象勾起的回忆如此强烈地冲击着陌生人,使他宽宽的前额上渗出了汗珠。这幕夜戏的四个演员神秘地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的思想感情竞相感染,互相交流,最后在基督徒共有的慈悲心中融合在一起:他们似乎都在缅怀那位受难者,他的遗骸虽然早被生石灰吞噬[注],可他的身影却无比威严地兀立在他们面前。他们正举行一个没有死者遗体的丧礼。在这座瓦片和天花板木条业已开裂的破旧小楼里,四个基督徒将为一位法国国王向上帝祈祷,伴送他的没有棺木的灵枢直到最后安息之地。这是何等纯洁的、不带任何个人打算的赤胆忠心!在上帝看来,这正如给人一杯水,微小的帮助有时也能体现最高尚的品德。神甫和两位修女的祷告代表了整个王朝,而陌生人则可以说代表了共和国。他脸上流露出那样深切的内疚,使人不能不相信他无限悔恨,正许下赎罪的心愿。

    神甫看了看代表天主教法国的这三个人,然后,他好像受了神灵的启示,没有用拉丁文而用法文说:“现在我们进入圣殿”,以便使人忘记这破旧寒怆的小屋。这句话充满感人的热忱,三个在场的人不禁被一种圣洁的恐惧慑住了。也许,在这三个天主教徒看来,上帝在罗马圣彼得教堂的大殿里不见得比在这贫寒的避难所里显得更威严吧!因为,此刻上帝和他的信奉者之间无需任何媒介而直接沟通,上帝本身放射出无比的光华。

    陌生人的虔诚看来是真心的,因此,上帝和国王的这四个忠仆在他们的祷告里倾注的感情是一致的。万籁俱寂,只有他们的祷告声在回响,如同天国飘来的仙乐。有一阵,泪水涌进了陌生人的眼眶;那是在念到Pater noster[注]时,教士用拉丁文加了一句:Et remitte scelus regicidis sicut Ludovicus eis remisit semetipse。(请宽恕弑君者吧,正像路易十六自己已经宽恕了他们一样。)陌生人大概听懂了这句话。两位修女看见,两大颗泪珠沿着那人线条粗旷的面颊滴落在砖地上。他们又念诵了已亡日课经,轻声唱了Le Domine salvum facregem。[注]这时四个忠心耿耿的保工者都非常激动,他们想到王太子还被敌人囚禁着,他们为他祈求上苍。陌生人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一次不得已而参与犯罪,便不寒而栗。

    追思弥撒结束后,神甫向两位修女示意,请她们退出。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神甫面容温和而又悲伤地走近陌生人,然后用慈父般的口吻对他说:

    “我的孩子,要是您的双手曾沾过受难国王的血,那就老实告诉我。上帝认为,只要有您那样真诚感人的悔恨,任何罪过都能洗刷掉。”

    听了教士的第一句话,陌生人有些惊恐,不过他立即恢复了镇静,自信地看着神甫说:

    “神甫,”他的声音显然变了,“国王被杀害,我实在是无罪的……”

    “我应该相信您的话。”神甫说。

    他停顿了一下,再一次端详这个悔罪的人。他始终认为,此人是那种胆小的国民公会会员,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不惜交出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的头颅,所以他严肃地接着说:

    “要知道,我的孩子,为了得到宽恕,仅仅没参与犯罪是不够的。那些有力量保卫王上,却按兵不动的人,将来在上帝面前要好好交待……啊,是的,”老教士补充说,一面很有表情地左右晃动着脑袋,“是的,要好好交待……因为,他们袖手旁观就等于不自觉地参与了这一滔天罪行……”

    陌生人愣住了,问道:“您认为,间接参与犯罪也要受到上帝的惩罚吗?那些服从命令,在刑场列队的士兵也有罪吗?……”

    神甫迟疑不语。陌生人暗暗高兴自己使这个十足的王权信奉者在两个信条之间左右为难:一条是盲目服从,对君主制的拥护者来说,这是军规中最重要的信条;一条是对国王人身的绝对尊敬,这一条和上一条同等重要。他认为神甫的犹豫倒解决了他心中的疑难。为了不让这位可敬的冉森派教士有更多的思考时间,他说:

    “您做的追思弥撒将使王上的灵魂得到安息,也使我能够问心无愧。要是付给您一笔酬金以表示感谢,未免使我羞愧。因为,您的善行是无法估价的,只能用无价之宝来报偿。先生,请收下这件神圣的遗物吧,也许有一天您会了解它的真正价值的。”

    说完,陌生人给教士呈上一只很轻巧的小盒子。他那郑重的词句,特别的语调,以及毕恭毕敬地捧着盒子的神态使教士非常惊讶,他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盒子。

    他们回到外间,两位嬷嬷在那儿等着他们。陌生人说:

    “你们这所房子的主人是住在二楼的粉刷商米修斯·斯凯沃拉,他是区里有名的爱国人士,可是他的心是向着波旁王朝的。过去他是孔蒂亲王的一名仆人,打猎时专管猎犬,靠亲王才发了迹。你们住在这儿比在法国其他任何地方都安全。你们就呆在这儿别搬动了。需要什么,会有好心的人来关心的。这样,你们就可以毫无危险地等到情况好转。明年一月二十一日……”说到这里,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如果你们还在这破房子里栖身,我再来和你们一起做赎罪弥撒……”

    他没有说完,向沉默不语的三个人鞠了躬,最后看了一眼那象征着贫穷的小房间,然后转身走了。

    对两个天真的修女来说,刚才经历的一切简直像小说一样离奇,因此,当神甫告诉她们,陌生人郑重地送了他一件神秘的礼物时,她们立即把小盒子放在桌上。微弱的烛光照着他们三张不安而好奇的脸。朗热小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细麻纱手帕,染有汗渍;铺开手帕,发现上面有斑斑点点。

    “这是血斑!……”神甫说。

    “还绣着王冠!”修女说。

    两位嬷嬷害怕得扔下手帕。她们心地单纯,陌生人奥秘的行径对她们来说是无法解释的,至于神甫,他甚至不想解释这一切。

    三个人不久便发现,尽管处于恐怖时期,但一只强有力的手在保护着他们。他们先是得到一些烤火木柴和食物,后来又收到衣服,这样,两个修女外出时就不必再穿过时的贵族服装,也不会引人注目了。她们由此猜想,肯定有一个女人和那位保护人一起在关心他们。此外,米修斯·斯凯沃拉替修女弄到两张公民证[注]。时常有一些关系到教士的安全的忠告通过曲折的途径传给教士,而这些忠告每次来得那样适时,使人不能不认为这是由一个了解国家机密的人提供的。当时整个巴黎在挨饿,可这三个被摈弃的人却按时得到几份白面包,也不知是什么人放在他们房门口的。久而久之,他们看出来,神秘的米修斯·斯凯沃拉正是这些机智、巧妙的善举的执行人,而他们的保护者无疑就是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二日半夜来求他们做忏悔弥撒的人。于是,这个人成了他们膜拜的对象,他们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把他看成他们赖以生存的支柱。祷告时,他们专门为他增加了几段祷告词,每日早晚虔诚地祝愿他幸福、走运,死后灵魂升天;他们祈求上帝为他排除一切艰难险阻,帮助他逃脱敌人的暗算,赐给他长寿和平安。他们每天如此祝祷一番。这种感恩戴德之情还夹杂着一种与日俱增的好奇心。陌生人来访的前后经过成了他们每日的话题,引起他们的种种猜测。以他为主题的谈话使三人在困境中得到消遣,这可以说是陌生人给予他们的另一种恩惠。他们决定,等陌生人遵照诺言再来纪念路易十六遇难周年日的时候,他们一定要好好表示对他的情谊。

    期待已久的这一晚终于到了。半夜时分,破旧的楼梯上响起了陌生人沉重的脚步声。为了接待他,房间已经过一番布置装点。祭坛已摆好。两位嬷嬷不等敲门就已把门敞开,又忙不送去照亮楼梯。为了能早一点看到这位恩人,朗热小姐甚至走下几步踏级。

    “来吧,”她激动而深情地对他说,“来吧……我们都等着您呢。”

    这人抬起头,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修女顿时感到好像浑身浇了冰水,她沉默不语了。一看到他,三个人的感激之情和好奇心全都烟消云散。其实,也许他并不像他们感觉到的那样冷若冰霜,寡言少语,使人害怕;只是他们自己本来心情十分激动,准备向他倾吐友情,于是更加失望罢了。三个可怜的幽居者明白了,此人想对他们保持一个陌生人的身分,他们也无可奈何。神甫觉察到,陌生人看见为接待自己而做的一切准备时,嘴上浮出一丝微笑,但很快又收敛了。陌生人参加了弥撒,做了祷告便走了,朗热小姐请他一起用准备好的点心,他也婉言拒绝。

    热月九日[注]以后,两位修女和马罗尔神甫可以在巴黎自由走动而没有任何危险了。老教士第一次出门是去一家店号叫玫瑰皇后的花粉店,这爿店是拉贡夫妇开的,他们过去专为宫廷供应香粉,后来一直忠于王室,旺代党人就是通过他们和亲王及巴黎的保工党委员会取得联系。店铺坐落在圣罗克街和投石党人街之间。这天,神甫的穿着是符合时尚的。他刚走进店铺,突然一股人流堵塞了圣奥诺雷街,使他无法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拉贡太太。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回答,“这是囚车和刽子手,他们到路易十五广场[注]去。唉,去年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队伍;可今天,‘一二一’周年纪念日过去四天了,再看到它就没什么可难过的了。”

    “为什么?”神甫问,“您这话可不符合基督精神哪!”

    “嗨!这是去处死罗伯斯比尔的一帮同伙,他们当然想尽办法自卫过,可是,那么多无辜的人被他们送去处死的地方,现在轮到他们自己去了。”

    人群像潮水一样拥去。神甫终于抵抗不住好奇心驱使,也想瞧瞧热闹。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望见站在囚车上的人正是三天前来听他做弥撒的那位陌生人。

    “那是谁?”他问,“那个……””

    “那是刽子手,”拉贡先生回答,一面讲出这位干过不少“丰功伟绩”的人在王朝时代的名字。

    忽然,拉贡太太惊叫起来: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神甫不行了!”

    她拿来一小瓶醋,设法使昏厥的神甫苏醒过来。

    “他给我的那块手帕,”神甫说,“可能是王上赴刑时用来擦额上的汗的……可怜的人!……在整个法国忘恩负义的时候,那柄钢刀倒有良心!

    拉贡夫妇还以为可怜的神甫在说胡话呢。

    一八三一年一月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