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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恐怖时期的一段插曲[注](1/2)

    献给吉约内—梅尔维勒先生[注]

    亲爱的老东家,我应当向那些什么都想知道的人们说明,我在哪里学到足够的法律程序,使我能驾驭我的小天地里的种种事务;我应当怀念那位幽默而和善的人,他在一次舞会上遇到事务所的另一位见习书记斯克里布时说:“到事务所去吧,我保证那儿有事可干。”但是我想,不用我在此当众表明,您也会深知本文作者对您的深厚情谊。

    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八点钟左右,在巴黎近郊的圣马丁区,一位老妇人沿着伸展到圣洛朗教堂前的高地陡坡急步走下来。白天下过很大的雪,脚步落在厚厚的积雪上几乎听不出声音。街上很冷落。四下寂静得叫人害怕,更何况这时整个法国正在一片恐怖中辗转呻吟;因此,老妇人一路还没遇到一个人。再说,她的视力早已衰退,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不见远处还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像影子一样在郊外空荡荡的大路上移动。老妇人壮着胆子,一个人穿过这僻静地带,仿佛她的年龄是一张护身符,能使她免遭任何灾难。过了亡人街,她听出身后有男人沉稳的脚步声。她觉得不是第一回听到这声音了;她害怕有人盯梢,就尽量加快步子,想在前面一家灯光较亮的店铺门口看个究竟。走到从那家店里平射出来的灯光下,她猛然回过头,瞥见夜雾中一个人的身影;虽然看得不甚真切,但已足以使她心里明白了,她害怕得脚下踉跄了一下。毫无疑问,那个陌生人从她迈出家门第一步起就盯上她了。要甩掉这个暗探的念头给了她一股力量。她无法进一步思考,只得加快脚步,好像这样就能逃脱一个无疑比她敏捷得多的男人的跟踪。跑了几分钟后,她来到一家糕点铺前,便急忙闯进去,跌坐在柜台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在她咔嚓一声放下门上的卡锁时,柜台里面一位正在专心刺绣的年轻妇人抬起头来,透过玻璃她认出老妇人身上那式样古旧的紫色绸斗篷,便急忙打开一个抽屉,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拿出来交给老妇人。她的动作和表情都说明她想赶快把来人打发走,好像这是一个大家不愿看见的人。她发现抽屉空空的便有点焦躁,看也不看老妇人一眼就急匆匆走出柜台,往店铺后间去喊她丈夫,但她丈夫却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你把那东西放在哪里了……?”她问,样子很神秘,一面用眼睛瞟了瞟老妇人,没有把话说完。

    糕点师傅瞥见来人头上那顶缀了很多紫色缎结的黑绸大软帽,望了妻子一眼就走了,那目光好像说:“我怎么能让那玩意儿搁在你柜台里呢?”女店主见老妇人始终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很是惊讶,便走到她身边,一看她那模样,不免又同情又好奇。虽然老妇人像所有苦修者那样一向面色苍白,可此刻还是不难看出,她刚才一定受了什么刺激,脸色惨白得异乎寻常。她的帽子遮住了头发。那头发肯定是岁月催白的,而不是搽了发粉[注],因为她的衣领很干净,没有发粉的痕迹。她那不加修饰的面容像修女一样严肃,轮廓端正,透着点傲气。过去,上流社会的人有他们特殊的举止和习惯,与一般平民不同,使人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贵族。女店主确信,这位老妇人大革命前一定是位贵族,而且还是宫廷里的人。

    “夫人……”她脱口尊敬地喊了一声,忘记了当时是禁止这样称呼的。[注]

    老妇人没有回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店铺的玻璃窗,仿佛玻璃上呈现出什么可怕的形象。

    “公民,你怎么了?”回到店堂的店主人问道,一面送给她一个糊着蓝纸的硬纸盒,这才把她从幻境中拉回到现实里来。

    “没什么、没什么,朋友们,”她温和地回答。

    她抬眼看看糕点师,似乎想用目光向他表示谢意,可是一眼看见店主头上的红帽子[注],她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唉呀,你们出卖了我?……”

    店主夫妇没回答,厌恶地指指帽子。不知是因为错怪了他们,还是因为高兴,老妇人一下涨红了脸,像孩子一样轻声说:

    “请原谅。”

    随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路易给糕点师,说:

    “这是我们讲好的价钱。”

    有一种贫困是只有穷人才能看出来的。糕点师和他的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又看看老妇人,目光中交流着同一个想法:这个金路易大概是老妇人最后的财产了,你看她交出这枚金币时双手在颤抖,她凝视着金币的目光流露着痛苦,而不是吝啬;她知道这个金路易包含着多大的牺牲。饥饿和贫困像恐惧和苦行生活一样在她脸上刻下了明显的印记。她的衣着还留有一些豪华的痕迹:陈旧的绸缎,褪了色但还干净的斗篷,细心织补过的花边;不过,昔日的富贵只剩下这一丝一缕了。店主夫妇有点怜悯她,可又舍不得到手的钱财,于是讲点好话来减轻良心的不安。

    “公民,你看上去很虚弱。”店主说。

    “夫人要不要吃点什么?”妻子打断他的话。

    “我们的汤很不错。”丈夫补充说。

    “外头那么冷!夫人大概在路上受寒了吧?您可以在这儿歇歇,暖和暖和……。”

    “我们并不像魔鬼那样心肠坏!”糕点师大声说。

    老妇人被这番充满善意的话感动了,便老实告诉他们,刚才她被一个人盯梢,眼下不敢一个人回家。

    “就这么点小事?!”戴红帽子的店主说,“那好办,你等我一下!”

    他把金币交给妻子。一个商人用一件次品卖了高价时,心里也会生出一种类似感激的心情,就是在这种感激之情的驱使下,他去穿上了一套国民自卫军[注]制服,拿了一顶帽子,挎上一柄短刺刀,全副武装回到店堂。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妻子已作了一番考虑。有些人一时冲动下会伸出援助的手,深思熟虑后就打退堂鼓了。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她怕丈夫被牵连,扯扯他的衣角想拦住他。可是丈夫出于仁慈心,自告奋勇要护送老妇人。妻子赶紧说:

    “那个让女公民害怕的人好像还在店铺前面走来走去。”

    “我也这么想。”老妇人天真地说。

    “万一那人是个暗探呢?……万一有什么阴谋呢?你别去吧,还是把那盒东西要回来……”女人在丈夫耳边轻声说,这番话顿时使店主失去了浑身的勇气。

    “嘿!我去教训他两句,马上叫他不敢再缠住你。”糕点师气势汹汹地说着,打开门奔出去了。

    老妇人像孩子一样顺从地又坐了下来,神情呆滞。

    店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脸色原来很红润,又总是被烘糕点的炉火照得发亮,可此刻变得铁青。只见他害怕得两腿发抖,瞪着醉汉一样的眼睛,一进门就怒冲冲嚷道:

    “你这该死的贵族,想叫我们掉脑袋啦?……快离开这儿,再也别进我的门,别指望我加入你们的谋反活动[注]!”

    说着他想把老妇人已经放进口袋的盒子拿回来。他的手刚刚碰到老妇人的衣服,老妇人突然恢复了年轻时候的灵敏,一步冲到门口,迅速打开门,在他们面前消失了,留下店主夫妇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发抖。老妇人知道,一到外面除了上帝再没有别的保护者了,但她宁愿在路上遇到危险,也不愿失掉刚买到的那盒东西。她快步走着,然而不久便感到体力不支了。那暗探毫不放松地跟着她,已经能听到他沉重的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嚓嚓声了;她不得不停下来,他也停下来。不知是由于害怕还是缺乏应变本领,她不敢向他发话,也不敢朝他看。她放慢了脚步继续向前走,后面的人也放慢了脚步,始终保持一段能监视她的距离,简直就像她的影子。

    这两人再度走过圣洛朗教堂时,正好钟敲九点。任何人,哪怕是最脆弱的人,往往在感情强烈波动一阵以后会慢慢平静下来。因为,要是说情感是无限的,我们人体器官所能承受的却是有限的。老妇人看到她所认为的迫害者到现在丝毫未加害于她,渐渐倒把他看成是一位暗中热心保护她的朋友了。她把陌生人出现的前后情况联系起来,想找出根据证明这种使人宽慰的看法是合乎情理的。她不能不承认她并未发现这人有什么歹心。她忘了刚才糕点师对陌生人是多么害怕了。现在,她步履平稳,不慌不忙走上圣马丁高地,半小时以后来到一幢小楼前面。小楼靠近郊区干线和通往庞丹门的公路的交叉口。这地方至今还是巴黎最冷僻的地区之一。零零落落散布在人烟稀少的洼地里的小屋都是茅草房,围墙全是用泥巴或牲口骨头垒起来的。从圣肖蒙高地和美城区高地刮过来的寒风简直能穿透它们。但是这荒凉的地方却成了陷于贫困和绝望的人们的天然庇护所。可怜的老妇人竟有勇气在夜里走过这一条条僻静的小街。那个紧跟着她的人一到这里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他沉思似地站在那儿,犹豫不决,朦胧的街灯勉强透过夜雾照在他脸上。老妇人由于紧张,眼光变敏锐了,她觉得陌生人脸上有某种阴森可怕的东西,于是她又害怕起来,趁着那人犹疑不前的当儿,她在黑暗中溜到那座孤零零的小楼前面,拉了一下门簧,魔幻般地很快不见了。陌生人一动不动站着打量这幢房子。这是圣马丁区典型的破旧住房,单薄简陋,摇摇欲坠。墙壁是用碎石砌的,抹的一层石灰已经发黄,而且到处有裂缝,令人担心风一吹就会倒塌。铺着褐色瓦片的屋顶长满苔薛,有好几处凹陷,像是不堪积雪的重压。每层楼有三扇窗户,窗框在潮气侵蚀和日光曝晒下已经腐烂脱样,寒气可以长驱直入钻进每个房间。这幢孤零零的房子很像一座被时间遗忘尚未摧毁掉的古老钟楼。小楼有个顶阁,有几个大小不等的十字窗。只有这些窗户还透着一线微光,整个楼的其他部分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老妇人艰难地上了楼。楼梯又陡又简陋,旁边有一根绳子代替扶手。她神秘地敲了敲阁楼的门,一位老人来开了门,递给她一把椅子,她急忙坐下来。

    “躲起来,快躲起来!”她说,“我们很少出门,可我们的一切行动还是被人知道了。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的行踪。”

    “发生什么新情况了吗?”坐在火炉旁的一位老妇人问。

    “从昨天起就在我们屋子周围转来转去的那个人,今晚盯上我了……”

    小屋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神情非常恐惧。三人中还是老人比较镇静,也许正因为他面临的危险最大。勇敢的人总是这样,一旦遇到危险和迫害,他们总先想到牺牲自己。老人认为,自己每幸存一天,就是对厄运赢得一次胜利。从两位老妇人望着他的眼光中可以看出,她们所关心的就是这位老人。

    “两位嬷嬷,为什么对上帝失去信心呢?”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在加尔默罗会修道院[注],当周围是一片凶手的狂吼和垂死者的惨叫时,我们不是还唱上帝的颂歌吗?上帝之所以把我从这场杀戮中拯救出来,肯定是给我安排了另一种归宿,我应该毫无怨言地接受。上帝保护他的孩子们,又可以按照他的意志支配他们。现在要照顾的是你们,而不是我。”

    “不,”两位老妇中的一位说,“和一位教士的生命相比,我们的安危算得了什么呢?”

    “从离开谢勒修道院[注]的那天起,我就认为自己是已死的人了。”晚上没出门的修女说。

    “这是圣体饼。”第一个修女说,一面把盒子递给教士。她忽然惊叫道:“有人上楼梯!”

    三个人一起侧耳细听……,脚步声停止了。

    “万一危及你们,”教士说,“你们也别害怕。我知道,有一位我们能信得过的人已经想好了离境的办法,他会来取我给朗热公爵和鲍赛昂侯爵的信。信中我请他们设法帮助你们离开法国,以免受到贫困和死亡的威胁。”

    “您不和我们一道走吗?”两位修女一齐轻声问,语气中流露着绝望。

    “哪里有人受难,我就留在哪里。”教士诚恳地说。

    她们俩沉默了,无限钦佩地望着他。

    “玛尔特姣妹,”教士对取回圣体讲的那位修女说,“有人来取信时你们说H。

    nna[注],他应该答Fiat、luntas[注],那才是使者。”

    “楼梯上有人!”另一位修女叫道,一面打开屋顶下的一个隐蔽洞。

    这回,在夜深人静中,可以清楚地听到一个男人走在沾满于泥巴、高低不平的楼梯上的脚步声。修士费劲地钻进像柜子一样的洞里,修女在他身上盖了些旧衣服。教士门声说:

    “您可以关上洞门了,阿伽特娘媳。”

    教士刚刚躲好,就听到三下敲门声。两位修女打了个哆嚷,四目相对,好像在问对方该怎么办,却都一句话也不敢讲。她们俩看上去都有六十多岁,与尘世隔绝已四十多年了。正像温室的花草习惯了暖房的空气,一旦搬出室外就会死去;她们过惯了修道院的生活,再也不能设想过另一种日子。一天,修道院的铁栅门被砸开了,她们眼看自己自由了,反而害怕得发起抖来。她们不请世事,心地单纯,面对着大革命的重大事变就显得迂拙迟钝,这是很容易想见的。她们在长期幽居中形成的思想不能适应布满艰险的现实生活。她们甚至还不了解自己的处境,真像一直受人照顾的孩子,而今失去慈母的庇护,就只会祷告不会喊叫。此刻,明知危险就在眼前,她们仍是一声不响,束手无策。基督徒听天由命的精神是她们惟一的自卫手段。那个敲门求进的人对屋里的沉默有自己的理解;他推开门进来了。两个修女认出这正是几天来在她们屋子周围徘徊并打听她们的情况的人,吓得浑身打颤。她们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担心而又好奇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就像孤僻胆怯的小孩打量生人一样。来人长得高大粗壮,但是他的举止、神态、面容没有一点凶恶的迹象。他也像两位老妇人那样站着不动,只用目光缓缓扫视房间。

    房间的砖地上铺着两张草垫,算是两位修女的床。房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只铜烛台,几只碟子,三把小刀,一个圆面包。壁炉里的火小得可怜,屋角还剩几块劈柴,说明两位隐居者的贫寒。墙壁的油漆年代已久,霉点斑斑,好像褐色的网格,多半是雨水渗进来形成的。可见屋顶破损很厉害。壁炉台上惟一的装饰品是一件圣器,大概是从谢勒修道院的浩劫中抢救出来的。房间里还有三把椅子,两只木箱和一只很旧的五斗柜,这就是全部家具了。壁炉旁边有一扇小门,可能通到另一个房间。

    带着不祥的预兆闯进来的陌生人很快把房间的一切看了个遍,脸上露出怜悯的表情。他和蔼地看了看两位修女,显得和她们一样局促不安。这种奇怪的沉默没延续多久,陌生人看出两位修女是那种脆弱而又没有经验的人,便用尽量和气的声音对她们说:

    “两位公民,我决不是抱着敌对的态度来的……”

    他停了一下又说:

    “两位嬷嬷,要是你们遭到过什么不幸,请相信,我并没有参与……,我来是为恳求你们一件事。”

    她们始终一言不发。

    “如果我使你们讨厌,如果……我使你们为难,就请直说……,我立刻走;但是,请相信,我对你们是无限忠心的。要是我能为你们效点劳,请只管差遣我。眼下既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