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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第九章(1/2)

    五点整,秦恺已经站在北一女校门口了。他等得沉默而安静,心馨说好了五点半会出来,他却宁愿早些来,反正他坐在图书馆时也是那么莫名其妙地不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快五点半了,秦恺移动一下,突然紧张起来,他也说不出为什么,每天见面,那么热情的心馨也会令他紧张?他伸手抹一把额头的汗水,他听见围墙里响起了下课的铃声。

    五分钟之后,潮水般的绿衣黑格的女学生涌着出来,成群结队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辨认。秦恺吸一口气站直些,他想,心馨若出来该会看见他吧?

    女孩子们散得好快,也不过十分钟,北一女门前已设有什么人了,一个瘦瘦的校工掩上了半边铁门,然而,依然没看见心馨的影子,莫非心馨忘了这约会?莫非她已离开?早晨分手时她不是一再叫唤着“别忘了”吗?不可能她自己就忘了啊?

    或者——她有些事没做完,她还没出来?

    秦恺眼巴巴再等一阵,六点钟,校工己关好大铁门,只留下旁边的小门出入,心馨没有理由还不出来啊!

    考虑一下,他决定进去问问。才一进门,就被那十分尽责的传达室工友拦住了。

    “找谁?什么事?”工友上下打量秦恺,那一口江西国语令秦但似懂非懂。

    “高三的刘心馨,请问她走了吗?”秦恺很有礼貌。

    传达室工友再看秦恺一阵,秦恺一面孔的好学生、好青年状,那工友满意了。

    “刘心馨?早走了。”他说。他不认得那么多学生,然而心馨是他通知的。“一位先生接她走的!”

    “一位先生?”秦恺不相信自己耳朵,他和心馨约好的啊!怎么跑出来一位先生?

    “很年轻、很高、很体面、很漂亮的先生。”工友有些诧异,“咦?那位先生长得很像你呢!”

    “哦——”秦恺拖长了声音,失望已掩饰不住。“那就算了,谢谢你!”

    转身走出北一女,心中燃烧了一天的火焰熄了,虽然他的喜怒永不形于色,眼眸深处却是失望。这是他的第一个邀请、第一次约会,他鼓起了全身的勇气,他怀着无比的兴奋,他等待了那么长长的时间,心馨却走了。和另外一个年轻、高大、体面、出色的男孩子,连话都不留一句,连字都不留一个。她明知他会来等、会来找的,她竟这样,难道——他在她心中全无地位、全无分量?

    失望变成难忍的痛苦,付不出的感情比失恋更令人难以抵受,失恋——至少还得到过、还爱过、还被爱过,他——哎!甚至无从表达,无法表达,只能任感情在心里燃烧,直到烧熔、烧化、烧死他——他是可悲的,为什么除了书本,他总是笨手本脚的呢?

    书本帮助不了他感情的事,他能不能跳出书本,用自己的力量帮自己一次呢?

    他终于走到车站,预备等公路局车回家。每天的日子都是这么平板,上学、放学、回家、书本,他的世界就只有这些,他被局限在这个范围里二十一年,他愈来愈觉得呼吸困难,他真想破空而出,但是——二十一年的生活已运行成轨迹,他该怎么做?

    那个年轻、高大、体面、漂亮的男孩子是谁?竟能使心馨毫不在意地背弃了他的约会,是谁?那个见习医生戴克文?或是——突然间心中灵光一闪,而且他几平肯定了,那带走心馨的人,会是秦康,他的哥哥。

    这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却真被秦恺所肯定,他说不出肯定的理由,那只是一种突来的感觉,他真是觉得那个带走心馨的男孩一定是秦康——秦康就要同梦妮订婚,心馨又曾误会过他们之间的感情,为什么秦康又去找心馨?这和他这两天的怪异有关?

    坐在公路局车上,他一直被这问题困扰着,无论如何秦康没有理由再惹心馨——秦康不是有意避开她吗?他怎么竟肯定那男孩是秦康?

    回到家里,他果然看不见秦康的影子,他无法使自己再冷静、再沉默,他找到在厨房做晚餐的母亲。

    “妈妈,哥哥没回来?”他问。

    母亲诧异地看他一眼,秦恺也发问、也有问题了?

    “没回来,恐怕不回来吃饭。”母亲微笑说,“你找他有事吗?”

    “没有。”秦恺摇摇头,“我只是问问。”

    “这个时候不回来就不会回来了。”母亲很有把握似的,“他和心馨在一起。”

    心馨!果然是他带走了心馨。秦恺心中一下子乱得不可收拾,他似乎能在乱线中抓到一点什么头绪,那头绪却隐在一层似真似幻的神秘中,他心中空荡荡着不了边际,又急又难受,还有丝说不出的酸涩!秦康带走了心馨,这并不表示什么,他心中怎么这般不宁?

    吃完晚餐,他像往常一样在后院散了一会步,然后回到卧室看书、自修。他的卧室和秦康的并列,有一排啬是对着马路,只要他抬起头,就能看见路上经过的每一辆汽车、每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书,眼睛望着窗外,他张望什么?他想知道什么?

    并不晚,九点钟的时候,他看见一辆计程车停在他家和心馨家之间的草地前,推开车门迈下来的是秦康,秦恺的心弦拉紧了,目不转眼地凝望着那车门,只见秦康回转身,小心翼翼地扶下一个女孩子——谁说不是心馨?

    秦恺咬紧了唇,神色肃穆地垂下头,强迫自己回到书本上。他心中扭曲着疼痛,深深明白自己受的打击,只是——他不想反击,是秦康,他的哥哥,他设有话说,真是没有话说。

    若有可说的——还是书本最适合他吧!

    秦康在外面逗留并不久,五分钟,他已愉快又轻松地吹着口消进来,他的神情和昨日的苦闷、烦躁相差何止干里?难道事与心馨有关,什么关系呢?他真不明白,小小的心馨竟能如此影响人的心情,秦康是受她影响吧?

    秦康并没有注意在卡书的秦恺——或者他是不想打扰。他换了便装,容光焕发地去洗澡,经过奏恺卧室的门口,他只伸进头来“嘿”了一声,他那漂亮的笑容——怎么不令人嫉妒呢?

    并没有很多时间让秦恺去细想,十分钟之后,已洗完澡、一身一脖子白白扉子粉的心馨走了进来,她是“走”,不是往日的跳跳蹦蹦,她身上、脸上有一些改变。

    “秦恺,我来了。”她坐在惯坐的位置上。“会不会太早?你有没有功课?”

    “不,不会。”秦恺有些手足无措,怎么回事呢?他一直都能表现得很好啊!“我只是在看书。”

    她不提五点半之约,他也不说,看来她真是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给你!”心馨左手从背后伸出来,拳头那么大的一个青色李子,清香扑鼻,令人垂涎。

    “李子?”秦恺接过来,他还能感受到李子上有心馨的温暖。很少见这种李子,哪里的?““美国青蜜李!”心馨伸伸舌头,“不知四姐哪里买来的,买进口水果她很有办法。”

    “谢谢你。”秦恺望着她,她那样坦然,真是不记得放学之约?罢了,他又何必小气得斤斤计较?“下次不必带水果给我,四姐买给你的,又贵。”

    “我是尊师重道。”她扮一个鬼脸,“你看,我怎么不给秦康。”

    “你们一起回来?”他还是忍不任说了。

    “是啊!他陪我去医院看妈妈——”心馨说了一半,睁大了眼睛,掩往张成

    O 型的嘴。“天!我忘了,你五点半在学校门口等,是不是?是不是?”

    “是!”他觉得自己真小气得令人烦,为什么要提呢?“我等了一阵。”

    “我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生气!”心馨抓往他放在桌上的手,“你知道——”

    “我知道青蜜李好吃!”秦康的声言从背后传来,手也同时伸来抓起桌上的李子,秦恺的李子,他在衣襟上擦一擦,毫不客气就吃了。

    “喂!秦恺的,你不许吃!”心馨跳起来抢。“还来!”

    “已经吃了。”秦康用力再咬两大口。“要我赔吗?”

    “秦恺——”心馨望着秦恺,无可奈何。

    “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吃。”秦恺说。他并非真不喜欢吃,只是——兄弟之间何必争呢?

    “看!还是秦恺对我好。”秦康拍拍弟弟,“心馨,秦恺是最有良心的好孩子,你要记往了。”

    “比你清楚,只有你最坏、最没良心。”心馨叫,“你快走,我要补习了。”

    “好!好!走就走!”秦康情绪好得出奇,“嫌我这电灯太大吗?”

    秦恺皱一皱眉,秦康已走出去。好一阵子,秦恺才像透过气来,沉声说:“我们开始吧!”

    “慢着。”心馨眨眨眼,古怪地笑起来,原来她手上又有一个青蜜李。“早知秦康要抢,这个给你,比他的大!”

    秦恺接过李子,心中暗叹,原来心馨已预备了秦康的一份,对秦康,心馨心中并不一致呢!

    他把李子放在案头。就开始讲数学,讲得和平日一般专注和仔细,他似乎真是完全不在意心馨五点半没等他,他甚至不问原因。心馨偷偷把视线在青蜜李上一扫,她奇怪的不是秦恺不生她的气,而是他能忍受零食在一边而不吃,尤其那李子香得那么诱人。

    秦恺放下笔又抬起头,他是十分认真的。

    “你心不在焉!”他说。

    “哎——我,”心馨怪难为情地指指李子,“你为什么不吃它?它香得使人受不了!”

    秦恺凝视她一阵,眼底浮现一丝温暖的笑意。

    “你吃了它吧!”他把李子放回她手中。

    “不,那怎么行!”她坚定地摇头,把李子硬塞给他,“我给你的,你一定要吃,我家里还有。”

    秦恺在考虑——一个水果也要考虑?心馨猜想自己一辈子都不能了解他这种人了。

    “我会吃,一定会吃。”他又放回案头。“不是现在。”

    “你真是奇怪,居然忍得往。”她摇头傻笑。她是完全不能明白他的心情和深意。

    “这种事不需要忍,”他望着她,“我喜欢看见李子摆在桌上,我更喜欢那阵香味,其实不吃有更多的享受。”

    “一个李子也有大道理!”她夸张地吸口气,“秦恺,你的脑袋怎么能想那么多事?”

    “脑袋本来就用来思想的。”他平静说。

    “我的脑袋用来记数学公式,”她笑,“如果像你想那么多事,一定考不上大学。”

    “那也不一定,”他被她逗笑了,“头脑愈用愈发达!”

    “我怀疑用脑过度会生瘤,像妈妈一样,”心馨一下子认真起来,“妈妈今天开刀,真把我吓坏了。”

    “你妈妈今天开刀?你早上没说过。”他很意外。

    “我也不知道,是秦康到学校去接我,要不是他陪我啊,我一定昏倒!”心馨叽叽咕咕地说,“我早晨就到医院了,所以忘了你会到学校等我的事。”

    “原来——这样!”秦恺眼睛一亮整个人光彩起来。原来秦康一早就接了心馨去医院,他一定是受人之托,这——和秦恺想象有距离,很令人高兴的距离。

    “是啊!要不然我绝不会黄牛!”心馨拍胸口,“你明天去不去医院?我们一起去?”

    “你妈妈可以见客了吗?”他反问。

    “不能,她在防菌病房,爸爸在陪她,”心馨说,“我们只能在玻璃墙外看她。”

    “那——过两天再去吧!”秦恺说,“你可以回去了,今夜就讲到这儿。”

    “谢谢你,秦恺,”心馨站起来,抱起了她的书本。“戴克文说我心里似乎只有你们兄弟,我想他说得对,有你们兄弟帮我,我什么事都不必担心了!”

    “你——心里也——有我?”秦恺不能置信地问。

    “怎么没有呢?你们是我惟一认识的男孩子,现在还加上戴克文,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秦恺脸上有一抹奇异的红晕,好半天他才说:“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他的黑眸出奇地明亮、出奇地漂亮、出奇地黑,也出奇地温柔,闪动着的光辉像一首诗、像一个梦,像——无数彩色缤纷的希望。

    “秦恺,”本来要走的心馨看得发呆,她似乎在秦恺脸上冒见属于秦康的光彩。“你怎么——下子就变得不像你了?你是秦恺吗?”

    “我是秦恺,我没变——因为我心中快乐。”他说,“你带给我的快乐!”

    “我?”心馨指着鼻子,连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他肯定地对她笑,他勇敢地说出藏在心中好久、好久的话,“只有你才能带给我快乐!”

    “秦恺——”心馨有丝感动,她了解沉默、孤独的秦恺说这样的话真难得。

    “喂!你们补习完了吗?”秦康伸进头来,他还没有睡?他怎么总是来得这么合适?“我能进来吗?”

    秦恺吸一口气,先迅速收敛了眼中温柔,他不愿被秦康看到,很奇怪、很微妙的心理。

    “你随时都可以进来,”他说,“心馨正预备回家。”

    “来!我陪你回去。”秦康亲热地拥着她的肩,“明天要我陪你去医院吗?”

    “你不上班?”她眨眨眼,喜悦地,“你不陪韦梦妮?”

    “可以请假,”他含糊着不提梦妮,并顾左右而言他,“哇!又有青蜜李?比我的大,好哇!你对秦恺偏心!”

    “胡扯!”心馨的脸涨红了,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娇俏,“你只会胡扯!”

    “你要吃你——可以拿去。”秦恺淡淡地说。他的大方有一抹牺牲的味道。

    “开玩笑,心馨不杀了我?”秦康对臂弯里的心馨笑,“原来刘心馨的心里对秦恺就是不同些的,是吗?”

    “你——你——”心馨急了,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我们走!”秦康拍着心馨,半哄半宠。“再不走秦恺就发脾气了。”

    他就这么拥着心馨离开,他似乎又恢复了以往对心馨的亲密,这是秦恺所乐意见到的,他宁愿看见哥哥这种快乐的笑容,他怕哥哥昨夜的失常——

    心馨随秦康离去,秦恺孤独了,他永远是孤独的,他已习惯去忍受,何况案头还有心馨为他留下的青蜜李,还有那阵引人的清香,还有那感觉到的触手温暖——他那孤独也变得美丽。

    他轻轻翻开自己的书本,窗外飘来一阵心馨愉快的笑声,还有秦康那开朗、亲热的笑语,书本上的视线不自主地移了出去,他看见心馨的书本扔在草地上,秦康捉住了她的双手紧紧凝眸看她,她像个顽皮的孩子又摇又晃,欢笑中充满了幸福——

    幸福?秦恺呆怔一下,他怎么会想到这两个字,这是绝对不适合他们的,绝对不——然而,那笑、那凝视、那欢乐,除了幸福还有更贴切的字眼吗?

    强迫自己把视线收回,他的心再也不能安宁。他望着那青得发亮的李子,他觉得——属于他的已失去了意义,那寂寞、孤独也更深沉。

    他发现在心馨的心目中,他远远及不上哥哥,哥哥却又爱着梦妮,奇怪又令人不解的是,哥哥的欢笑和开朗却又在心馨身上,这——怎么解释呢?

    他拿起李子轻轻擦抹一下,或者——他该吃了它?

    对浣思来说只不过是一次长的睡眠,对床畔的人却是不眠不休、心力交瘁的十二小时。

    十二小时之后,在半夜两点钟左右,无菌室中病床上的浣思从麻醉中醒来,先是一阵昏沉夹着火烧、针刺般的疼痛,接着发现四肢软弱无力,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这——是怎么回事?

    挣扎着轻轻移动一下,头上令人忍受不了的剧痛令她开始呻吟,才一出声,一只温暖的、宽大的、微颤的手握往了她的手。她心中一阵模糊的意念和难以形容的激动,剧痛减轻了些,她低弱地喃喃呼唤着:“哲凡——是你吗?哲凡——”

    握着她手的温暖手掌一紧,那颤抖也加强了。

    “我在,浣思!”哲凡的声音,千真万确是他的声音。“我在你旁边。”

    “哲凡——”浣思控制不往冲击的感情,眼泪从眼角沿着腮边流下来。

    “别哭,傻浣思,”哲凡的声音有少见的温柔,“你已经没有事了,一切都好了。”

    浣思的手掌重重一震,傻浣思——那是在记忆深处,带着蜜汁的呼唤,那是在多少世纪前满有情意的细语,那是——那是——不可置信的梦中情景,那是永不复返的甜蜜回忆,那是恋爱时光,新婚燕尔的小插曲,傻浣思——她——她没有听错吗?傻浣思?

    “哲凡——哲凡——”她握紧了他的手,更多的泪水沿腮流下弄湿了大片枕头。

    “又不听话了?”哲凡——可是转了性?他的冷漠呢?严肃呢?骄傲呢?他变成——二十年前的那个年轻人,那个刚从医学院毕业出来的漂亮实习医生,他——是二十五岁的刘哲凡,是吗?是吗?“不许再流泪,要高兴一点,快乐一点,要坚强、要勇敢、要充满希望,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流泪。”

    “哲凡——”浣思吸吸鼻子,扯动了头上的伤口,痛得令她冷汗直冒,但——那疼痛、那冷汗都似乎不属于她。“我不能相信,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不是这样呢?”他凝视着她。苍白、赢弱、楚楚可持,他的心再也硬不起来。“我要你快些好起来。”

    “我会好的,我一定会好。”浣思像个孩子,“哲凡,你别走,你要一直陪着我。”

    “是!我不走,我一直陪着你。”他想也不想地说,“一直陪到你完全好起来。”

    “哲凡——”浣思勉强睁开一丝眼睛,哲凡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她看不清楚。“我——看不见你!”

    “再过两天你就能看见我了。”他在微笑吗?她似乎看见了微笑。“你会一天比一天进步,一天比一天健康。”

    “我知道,”浣思紧张地抓往他不放,有空调的无菌病房,浣思界尖仍在冒汗,那伤口的痛楚是难挨的,哲凡深深明白,他的怜意更浓,自她醒过来后就没喊过痛,怎样的意志在支持着她?

    “我更进步、更健康,你会不会——离我更远?”

    “不会,”他立刻说,“不会!”

    “哲凡——”她又流泪,她的感情真脆弱,“是什么——使你变成这样?”

    哲凡面有难色,他该怎么回答?这是很难启齿的话,是什么使他变成这样?

    “道义上——我该这么做。”他深深吸一口气,说。

    “道义?”她一震,无法忍耐的痛楚使她呻吟起来,“你——你——”

    哲凡皱皱眉,迅速拿起针筒,但是,颤抖的双手使他不能正确找到打针的位置,他的全身都在冒汗,他不能替浣思打针止痛,他——是真的完了!

    “你别讲话,我叫人来给你打止痛针!”他说,“别再出声!”

    浣思依然在呻吟,不知她听见他的话没有,他按了叫人的电铃,就焦恐地在等待,怎么来得这么慢呢?为什么还没看见人呢?紧握着她的双手,额头都冒汗了。

    终于有人进来,是包住头发、戴着口罩,穿了特别白袍的护士,那是个熟练的护工,她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待哲凡吩咐,她就替浣思打针。

    打完针,护士望着哲凡,她当然知道他是最出名的刘哲凡医生,她只是奇怪,打针这么简单的事,他为什么自己不动手?哲凡全神贯注在浣思身上,他甚至忘了旁边还有个护士。

    “刘大夫——”护士轻轻叫。

    哲凡一怔,这才记起还有人在,他却是望也不望地挥一挥手,示意护士离开,他仍然望住浣思。

    “就好了,很快就会不痛。”他温柔、体贴地说,“打了针,你会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痛了,知道吗?”

    “不——哲凡。”浣思似乎焦急又惊慌,“别替我打针,我挨得住,我——哲凡,你会离开吗?会吗?”

    “放心!我不走,我一直陪着你。”他安慰着说。浣思怎么如此孩子气?就算他真是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总会痊愈,是不是?她总要出院。

    “你别骗我,哲凡。”她喘息着,握着他的手也更用力了。“你一定不能骗我——”

    “我不骗你,睡吧!快些睡,我不骗你,我可以发誓!”他柔声说,“快睡吧!”

    “别——走,哲凡!”她低唤。然后,手渐渐松开、渐渐乏力,她终于昏睡在药力下。

    哲凡长长吁了一口气,疲乏地靠在椅背上。这只是第一个回合,还有更多的困难、更多的挣扎奋斗跟在后面。药物的帮助安眠只在一时,病人不能长久在药物控制下,她会有一段困难时光,他该怎么帮她?他可——还有能力帮她?

    人是奇怪的,当他全心全意地帮助地、安慰她时,他似乎已完全忘却了自己的病痛,当松懈下来,病痛又在身体里侵蚀他,他又得全力为自己对抗病魔,他自己也不明日为什么,他能鼓励浣思,却无法激起自己更多的勇气和信心,他知道怎么能医好自己,他却不想做、不愿做,宁愿这么挨着痛楚,承受着精神重压。浣思痊愈后的日子是充满希望的、是幸福的,他呢?他一无所有,他根本不需要痊愈。

    他呆呆地凝望着浣思苍白美丽的脸,那是曾经完全属于他,如今却远离他的人,在他四十五岁的生命中,他从不曾遇见过比她更美也更骄傲的女人——也许有,他却根本不屑一看,他的心中只有浣思。他曾经历过十五年与她共有的十五年快乐与不快乐的回子,无论快乐与否,那确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也最灿烂的一段。他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也许他的事业心重些,他的感倩也隐藏得深些,他却绝没料到浣思会绝然离他而去,浣思也许认为他的冷漠伤了她的自尊和感情,然而,她的骄傲不也同样伤了他?

    也许骄傲的人真是不适合共同生活吧!当婚姻结束,当浣思离他而去,表面上他硬朗如音,完全不受丝毫影响,事实上,他已像一座被白蚁蛀空了的房屋,只要轻轻一推就倒了。他屹立了一年不倒,也因为那份与浣思不相上下的骄傲。

    唉!骄傲

    哲凡下意识中摇摇头,怜惜又轻柔地用纱布抹去浣思鼻尖的汗珠。在感情上,他是个固执的人,当他开始爱了,那爱——永不改变、永不止息,遗憾的是——没有人明白,没有人了解,他也绝不愿解释。爱只是一种

    feeling ,属于自己的感觉,不必一定要任何人知道的,不是吗?如用口说出来的爱,还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爱、

    feeing,应该是共鸣的。

    他曾拥有过这共鸣,如今他已失去了!生命中原会不断地得到许多东西,也会不断失去许多东西,可惜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他又轻轻握往浣思纤长、细嫩的手,她虽昏睡,手掌依然温暖,握住她的手,他像又握住了他的全世界,只是——这是不再可能的事,她在五年前已不再爱他,她现在已属于正伦。

    想到正伦,他心中涌上了奇异的矛盾与嫉妒,正伦是幸福的,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能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他真是幸运!只是——十二个钟头前正伦对他说了那些奇怪的话,正伦不惜以拳头逼着他来医院是为什么?陪伴浣思的应该是正伦,激起浣思生存意志的该是正伦,为什么一定要他来?他不明日,他真是不明白。

    浣思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叫他的名字,浣思激动、流泪是为了他在身边,浣思一再要求他不要离开,一直陪伴,这——怎样不可思议?虽然他是医生,浣思却明知他有病,不再是个帮助病人的强者,浣思——为什么?

    不多的为什么、为什么在脑中徘徊,他益发痛苦了。五年来,他和浣思虽同在台北,却极少有机会见面,他们之间也没有联系,更没有互通消息。想不到浣思订婚后,他们的距离反而接近了,像现在,小小五百呎左右的空间只有他们俩,他能听到浣思的呼吸,能感觉到浣思的体温,能握住她的手,他的确是那么接近,然而——心灵呢?

    当单独面对昏迷的浣思时,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感情,不再关闭自己心扉,他依然爱她,像二十多年前,像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地爱,刚才一的冲动,他冲口而出的“傻完思”几乎泄漏了心底秘密,好在浣思不清醒,她不曾觉察,否则——他将怎样难堪?怎样难以自处?

    病房门轻晌,是护士吗?他不理,依然握着浣思的手。专注地、深情地凝视她,属于他的时间只有那么短,当浣思痊愈时,他将永无机会,他怎能不珍惜?

    好久、好久,病房门不曾再响过,进来的人没有出去,怎样不懂规矩的护上?他发怒地转回头,看见的是倚墙而立、若有所思的沛文——他的老同学兼老朋友。

    “沛文!”他感激地叫,有些讪讪地放下浣思的手。“我非常感谢你对浣思所做的一切!”

    沛文也包着头,戴着口罩,身体每一部分都藏在白袍中,但那眼光却——是那样奇异。

    “不必谢我,你肯来陪浣思,我再辛苦也值得。”沛文会有深意地说。

    “这么晚——你不回家?”哲凡明显地闪避。

    “我睡了五小时。”沛文摇摇头,“医院里有这么重要的病人,我不放心。”

    “她醒过一阵,不痛苦了,我叫护士替她打安眠针。”哲凡看浣思一眼,“她很——坚强、很勇敢。”

    “我知道她会,因为你来了。”沛文真挚地说。

    “与我无关。”哲凡自嘲地说,“我帮不了她,我对她已——再无意义!”

    “是否有意义只有她知道。”沛文说,“她要求你来,我相信这是最好的答案。”

    “她深心里一直觉得我是医生。”哲凡说。

    “那么她该要求我来陪她。”沛文笑了。

    “可是——我是她前夫。”哲凡的脸色不好,“前夫”是个很刺激人的名词。

    “正伦呢?”沛文不给哲凡闪避、推据的余地。“正伦在手术室外守了几小时,又徘徊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