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4 游思集(1/2)

    魏得时  译

    Ⅰ

    1

    你无影无踪地向前奔涌,永恒的游思,哪里有你无形的冲击,哪里死水般的空间便会荡起粼粼的波光。

    是不是你的心儿神往着那在不可估量的寂寞里向你呼唤的爱人?

    你缠结的发辫散落,飘扬成暴风雨般的纷乱;你前行的路上火珠滚滚,犹如碎裂的项链落下串串火星,这是不是就因为你心情急迫,步履匆促?

    你疾行的步履把世界的尘土吻得甜美芬芳,把腐朽之物扫荡殆尽;你舞蹈的四肢是暴风雨的中心,把死亡的圣霖哗哗地摇落到生命之上,使生命万象更新。

    假如你在突如其来的厌倦中停歇片刻,世界将隆隆地滚成一团,滚成一个障碍,阻止自己的前进;那么,即便最细微的尘埃,也会由于难以忍受的沉闷而划破无涯的天际。

    光明的镯子戴在你那看不见的脚上,那摇响的节奏使我的思想充满活力。

    它们回响在我心脏的搏动中,我全身的血液里激荡起古老海洋的颂歌。

    我听见雷鸣般的浪潮奔涌着,把我的生命从这个世界冲到另一个世界,从这种形式变成另一种形式;我听见它们在悲叹和欢歌中,抛撒起无数飞溅的礼物,把我的躯体四处漂散。

    浪涛高卷,疾风怒号,这一叶扁舟如愿地在风浪里舞蹈,我的心儿!

    请把聚敛的财宝委弃在海岸上,扬起风帆,越过这深不可测的黑暗,朝着无限的光明驶去吧。

    3

    暮色渐浓,我问她:“我已来到哪一片陌生的土地?”

    她只是双眼低垂;当她离开的时候,她坛子里将溢出来的水汩汩作响。

    堤岸上,树丛影影绰绰,依稀可见,这片土地仿佛已经属于昔日。

    水悄无声息,竹林忧郁地纹丝不动,小巷里传来一只手镯撞击水坛的声音,丁丁当当。

    不要再划了,把小船拴在这棵树上,因为我爱这片土地的景色。

    晚星在教堂的圆形屋顶边沉落;埠头大理石台阶的苍白色,与黝黑的流水相衬相映。

    夜色里赶路的旅人在叹息,因为从那掩藏的窗户里射出的光亮,透过路边密集交织的树林和灌木,被撕裂成破碎的光点溶入夜色;那只手镯还在撞击水坛,归去的步履还在落叶遍地的小巷里窸窣窸窣。

    夜渐深,宫殿的高塔宛如幽灵般地显现;小镇在疲乏地呻吟。

    不要再划了,把小船拴在树上。

    让我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憩息,朦胧地躺在星空下,这儿的夜色里震颤着一只手镯撞击水坛的声音,丁丁当当。

    5

    哦,我渴望珍藏一个秘密,犹如夏日的云朵裹着没有滴落的雨珠——一个包裹在静默里的秘密,带着它我可以四海漂泊。

    哦,我渴望在阳光下沉睡的树林里,溪水潺潺悠悠,在那里有人倾听我的柔声细语。

    今宵的沉默似乎期盼着一阵足音;你却问我为何潸然泪下。

    我无法向你解释,因为对于我这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7

    对于你,我犹如黑夜,小花朵儿。

    我能给你的只是掩藏在夜色里的安宁和不眠的静谧。

    清晨,当你睁开眼睛,我将把你留给一个蜜蜂嗡鸣、鸟儿啁啾的世界。

    我送给你的最后礼物,将是一滴落入你青春深处的泪珠,它将使你的微笑更加甜美;当白天的欢腾残酷无情之时,它将化作薄雾,隐去你的娇容。

    9

    倘若在迦梨陀娑①做御前诗人时,我正好生活在皇城邬贾因,我也许会结识某个马尔瓦姑娘。她音乐般的芳名会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她也许会透过眼帘的斜影,向我投来慌忙的一瞥,任素馨花缠住她的面纱,找一个借口逗留在我的身旁。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往昔,如今学者们你争我辩,为了那些捉着迷藏的日子。

    我不会伤心欲裂地沉迷于这些逝去踪影的岁月;但是,我一声又一声地哀叹,马尔瓦姑娘们已随着岁月而去。

    我不知道,她们把那些与御前诗人的短笛产生共鸣震颤的日子,用花篮拎到哪一重天上去了?

    今天早晨,一阵由于我降生得太迟而不能与她们相会的分离感,使我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然而,四月的鲜花,却还是她们曾经缀点过秀发的鲜花;在今天的玫瑰上细声低语的南风,也还是曾经吹拂过她们面纱的南风。

    说真的,今春的欢乐并不缺少,尽管迦梨陀娑不再歌唱;而且我知道,倘若他能从诗人的圣殿里看见我,他有理由妒忌。

    --------

    ①迦梨陀娑:印度古代剧作家,诗人。约生于四至五世纪笈王朝。流传的诗篇有《罗怙系谱》、《鸠摩罗出世》、《云使》和短歌集《时令之环》;剧作有《优哩婆湿》和《沙恭达罗》等。是梵文古典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

    10

    请不要眷恋她的心,我的心儿,让它留在暗处吧。

    假如美丽的只是她的秀姿,微笑的只是她的脸面,那又该怎么样呢?就让我毫不迟疑地领受她双眸顾盼时的单纯的意义,而感到幸福。

    她的柔臂缠绕着我,我不在意这是否是一张虚幻的罗网,因为这罗网本身华丽而珍贵,这欺骗可以付之一笑并且淡忘。

    请不要眷恋她的心,我的心儿;假如音乐真真切切,而所配的词不足为信,那么,你也该心满意足;请欣赏她那舞姿的优美,犹如欣赏一棵波光粼粼的迷人的水面上舞蹈的百合,管它水下蕴藏着什么。

    11

    你不是母亲,不是女儿,也不是新娘,乌尔瓦希①,你是女人,是令天国神灵**落魄的女人。

    当步履疲沓的黄昏,蹒跚地来到牛群已经归来的栅栏边时,你从不剔亮屋里的灯火;走向新婚的睡床,你决不凌乱芳心,或者在唇边泛起一丝犹豫的微笑,因为如此神秘的黑夜时光使你欣喜不已。

    你宛若不遮面纱的黎明,乌尔瓦希,你没有羞涩。

    谁能想象那创造你生命的光华楚痛地四射?

    第一个春天的元旦,你从汹涌的大海里升起,右手举着生命之杯,左手执着鸠酒;那暴戾的大海把千万条头巾堆放在你的脚下,犹如一条着魔的巨蛇暂且宁静。

    你那纤尘不染的光彩,出浴自大海的泡沫,洁白袒露,宛若一朵素馨花。

    哦,乌尔瓦希,你这永恒的青春,难道你曾经娇小,羞怯或是含苞欲放?

    难道湛蓝的夜色曾经是你的摇篮,你沉睡在奇光异彩的宝石辉映着珊瑚、贝壳和梦影般游移的动物的地方,一直睡到白天显露出你这富丽的花朵已鲜艳盛开?

    古往今来,所有的人都钟情于你。乌尔瓦希,哦,你这无穷无尽的奇迹。

    世界在你的秋波里悸动起青春的痛苦;苦行的修士把历尽磨难修得的果实放置在你的脚下;诗人们那低吟的颂歌,萦回在你芳香的身边。当你的纤足在无忧无虑的欢乐中倏然疾行,那金铃的丁当声甚至会刺伤虚空的微风之心。

    当你在众神的前面舞蹈,你使得新奇的韵律轨道弥漫于太空,乌尔瓦希,大地因此颤抖了;绿叶青草和秋天的原野起伏摇曳,大海汹涌地响起一片韵律的浪涛,繁星撒入太空——那是断线的珍珠从你胸前跳跃的项圈上脱落;因为突如其来的骚动,人们心潮澎湃。

    你是从天庭昏睡的巅峰中第一个醒来的人,乌尔瓦希,你使得天空颤栗起阵阵不安。世界用她的泪珠沐浴你的四肢,用她心血的颜色染红你的纤足。你盈盈地婷立在被海浪托起的**的莲花之上,乌尔瓦希;你永远在那无边无涯的心灵中嬉戏,那里酝酿着上帝躁动的梦幻。

    --------

    ①从海上升起的天国的舞蹈女郎。

    12

    你像湍急而曲折的小溪,载歌载舞,当你轻快地向前奔流,你的步履在歌唱。

    我像崎岖而陡峻的堤岸,缄口无语,沉默如山,阴郁地注视着你。

    我像巨大而愚蠢的风景,蓦然间隆隆而来,试图撕碎自己的躯体,并把它裹在激情的旋风里,四处飘散。

    你像纤长而犀利的闪电,划破惴惴不安的黑暗之心,并在一阵哈哈的大笑中消失踪影。

    14

    你将不再用那种难以排谴的悲悯的神情期待我,这使我高兴。

    只是由于夜晚的魔力和我别离的言语——这些言语也会为自己那绝望的声调惊愕,我的眼里才含着盈盈的泪水。但天色终将破晓,我的眼睛以及我的心将停止悲泣,而且将没有时间可用于悲泣。

    谁说难以忘怀呢?

    死亡的恩宠蛰伏在生命的核心,给生命带来安息,使它放弃愚蠢的执着。

    暴烈的大海,终于在它那晃动的摇篮里宁息下来;森林之火,在自己那灰烬的床上沉入梦境。

    你和我即将离别,而这离异将珍藏于在阳光下欢笑的生机盎然的草木花卉之下。

    16

    我暂且忘记自己,所以我来了。

    但请你抬起双眼,让我察看是否还有一丝往日的阴影仍未飘散,宛若天边残留着一丝被夺去雨珠的白云。

    请暂且容忍我,若是我忘记自己。

    玫瑰依然含苞待放,它们却还不知道,今年夏天我们无意采集鲜花。

    晨星怀着同样惶恐不安的缄默;晨曦被垂挂在你窗前的树枝缠住,就像在过去的日子一样。

    我暂且忘记了时过境迁,所以我来了。

    我不记得我向你袒露心迹时,你是否转过头去,使我羞愧难言。

    我只记得你哆嗦的嘴唇上欲言又止的话语;我记得在你乌黑的眸子里热情的影子一闪即逝;犹如暮色里寻觅归巢的翅膀。

    我忘了你已不再记起我,所以我来了。

    17

    雨势迅猛。小河翻腾嘶鸣,在舔食和吞并着小岛。在越来越窄的岸上,我守着一堆稻谷,独自等候。

    一条船从河对岸的迷蒙里划出,在船梢掌舵的是一个妇女。

    我向她高喊:“汹涌的饥水围困着我的小岛,划过来吧,把我一年的收成都载走。”

    她来了,把我的谷子拿得一粒不剩,我恳求她把我载走,但她说“不”——小船载满了我的馈赠,再也没有我的立锥之地。

    19

    在水的这一方没有埠头,姑娘们不到这儿汲水。河滩边密密地长满了矮小的灌木丛;一群嘈杂的沙立克鸟在陡峻的堤岸上挖土筑巢;河岸的神情蹙额皱眉,在这儿渔船找不到任何荫庇。

    你坐在这无人光顾的草地中,清晨在流逝;告诉我你在这干燥得龟裂的堤岸上做什么?

    她注视着我的脸答道:“不,我什么都不做。”

    在河的这一边堤岸荒凉。没有牛儿到这儿饮水,只有几只从村子里跑来的离群的山羊,整天在这儿吃着稀疏的青草;那只孤独的水隼,停栖在一棵连根拔起的倾斜在泥土里的菩堤树上,正四处张望。

    你独自坐在那棵希莫尔树的吝啬的阴影之下,清晨正在流逝。

    告诉我,你在等谁?

    她注视着我的脸答道:“不,我谁也不等!”

    21

    (Ⅰ)

    “为什么你没完没了地作这些准备?”——我问心灵——

    “难道有人要来?”

    心灵答道:“我忙于采集东西,建造高楼大厦,忙得无暇回答这类问题。”

    我温顺地折回去做自己的工作。

    当东西已积成一堆,当他那大厦的七座翼殿已经落成,我对心灵说:“难道还不够吗?”

    心灵开口答道:“还不够容纳——”说着便打住话头。

    “容纳什么?”

    心灵假装没有听见。

    我猜想心灵不知道答案,才用无休止的工作来抑制疑问。

    他的一句口头禅是:“我必须多作准备。”

    “你为什么非得这样呢?”

    “因为这是了不起的。”

    “什么东西了不起?”

    心灵又沉默不语,但我一定要他回答。

    带着蔑视和恼怒,心灵说道:“你为什么老追问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去注意那些就在你眼前的大事情——格斗和战争,军队和武器,砖头和砂浆,还有那不计其数的劳动者。”

    我想:“也许心灵是明智的。”

    (Ⅱ)

    日复一日,他的大厦的翼殿增多了——他的领域的疆界扩展了。

    雨季已经结束,乌云变得苍白稀疏;明媚的时光,在雨水冲洗过的天空里流逝,犹如众多的彩蝶在一朵看不见的鲜花上飞舞。我变得痴痴迷迷,于是逢人便问:“微风中飘荡着什么音乐?”

    一个流浪汉从路上走来,他的衣衫和他的举止一样狂放不羁;他说:“听,那降临者的音乐!”

    我不知怎么的就信了他的话,便脱口而出:“我们用不着久等了。”

    “就在眼前了。”这个疯子说。

    回到工作岗位,我便大胆地对心灵说:“什么都别干了!”

    心灵问:“有什么消息吗?”

    “有,”我答道,“那降临者的消息。”但我不知如何解释。

    心灵摇着头说:“没有旌旗,也没有华丽的仪仗!”

    (Ⅲ)

    夜色即将消散,星光在天空中变得惨淡。突然,晨曦的试金石把万物染成一片金色;一声众人传呼的喊声——

    “使者来了!”

    我俯首问道:“他来了吗?”

    回答仿佛从四野里响起:“来了。”

    心灵气恼地说:“我还没有封好大厦的圆顶,一切都杂乱无章。”

    天空中传来一个声音:“把你的大厦推倒!”

    “可是,为什么?”心灵问。

    “因为今天是降临者的日子,而你的大厦碍手碍脚。”

    (Ⅳ)

    这高耸的大厦倒坍在尘埃里,一切都零乱而且破碎。

    心灵四周张望,但是能看见什么呢?

    只有启明星和在朝露中沐浴的百合。

    此外,还有什么呢?一个孩子离开母亲的怀抱,大声地笑着跑进空旷的晨光里。

    “难道仅仅为了这一切,人们就说这是降临者的日子吗?”

    “是的,就是为了这一切,人们才说空气中飘荡着音乐,天空中闪现着光华。”

    “难道仅仅为了这一切,人们才要求拥有这个世界吗?”

    “是的,”传来这样的回答,“心灵,你筑墙自囚,而你的那些仆人们劳碌地奴役自己;但整个世界和无限的空间,是为这孩子,为这新生而创造的。”

    “那个孩子给你带来了什么呢?”

    “整个世界的希望和欢乐。”

    心灵问我:“诗人,你理解吗?”

    “我撇下了我的工作”,我说,“就因为我得有时间来理解。”

    Ⅱ

    1

    大千世界里,你无穷无尽地变幻,华丽多姿的姑娘。你的香径上铺满了光彩;你轻轻地触摸,颤颤地催开朵朵鲜花;你的长裙,飘飘地卷起群星舞蹈的旋风;你的来自遥远天际的美妙的音乐,透过无数符号和色彩,阵阵地荡起共鸣的回音。

    你孑身独处在灵魂的无边寂寞里,沉静而寂寞的姑娘,你是一个光芒闪耀的景象,是一朵孤独的莲花盛开在爱情的茎枝上。

    3

    我记得那一天。

    那滂沱的阵雨逐渐减弱成时停时下的小雨;宁静刚刚降临,旋即又刮起阵阵惊扰的狂风。

    我拿起我的乐器,随意地拨弄琴弦,可是不知不觉地,我的琴音里也嘈嘈切切地响起暴风雨狂放的乐曲。

    我看见她悄悄地放下手头的活儿,在我的门口驻足,然后又踏着犹豫的步子退去;她再次走来,倚着墙站在门外,然后慢慢地走进房间并坐下,她低垂着头,默默地穿针引线,但不久便停歇下来。她的眼光穿过雨帘,凝神地注视着窗外那一排朦朦胧胧的树影。

    只有这一段回忆——一个雨天的中午,一个充满了迷蒙、歌声和静谧的时辰。

    4

    当她踏上马车的时候,她回过头,匆促地向我投来别离的一瞥。

    这是她给我的最后的礼物,但是,我该把它珍藏在何处,才能避开时光的践踏?

    难道暮色非得淹没这一丝痛苦的微光,正如它溶去落日最后的余辉?

    难道它非得被雨水冲走,正如心碎的花朵被雨水夺去珍贵的花粉?

    把帝王的荣耀和富人的财宝留给死亡吧;但是,那激情的刹那间投来的一瞥,是否能让泪珠把它洗得永远新鲜?“交给我珍藏吧,”我的歌曲说,“我从不触摸帝王的荣耀或者富人的财宝,但这些不起眼的微物永远是属于我的。”

    6

    我即将离开,她依然默不出声。但是从一阵微微的颤栗中,我感觉到她迫切的双臂仿佛想说:“啊不,别那么匆忙。”

    我时常听见她央求的纤手,在轻轻一触间的言语,尽管它们自己也不知所云。

    我早已熟悉,这一片刻她的柔臂在期期艾艾地说话,如果不是这样,它们早就变成一只青春的花环,缠绕住我的项颈。

    在静谧时刻的荫蔽之下,这些细微的姿态又映现在记忆里,它们像逃学的孩童,淘气地向我泄露她对我隐瞒的秘密。

    7

    我的歌曲像一群蜜蜂;它们在天空飞翔,追寻你的芬芳的足迹——追寻一丝对你的记忆;它们嗡嗡地飞鸣,围绕着你的娇羞,渴望着那深藏的醇蜜。

    当黎明的清新潜入晨光,当正午的空气凝重低垂,当森林的四周寂静无声,我的歌曲便启程回家,它们倦乏的翅膀上沾满了灿烂的金粉。

    9

    在那来世的遥远世界里,当我们漫步在阳光下,若能不期而遇,我想我会无限惊讶地停下步履。

    我将看见那双乌黑的眸子,那时它们已化作晨星;但我也将感觉得出这双眼睛曾经属于一个被记忆忽略的前世的夜空。

    我将恍然洞见你的颜容的魅力,并非完完全全是你自己的光彩,在一次无法追忆的相会中,它窃取了我双眼里那热情的光芒,尔后又从我的爱情中觅走了神秘的圣辉——这圣辉来自何方已经被你遗忘。

    10

    请放下你的琵琶,我的爱,让你的柔臂自由地把我拥抱。

    让你的触摸,把我洋溢的心儿引向我身体的最边缘。

    请不要把头儿低垂,也不要把脸儿转开,请你给我一个亲吻,一个像久闭在花蕾里的芬芳的亲吻。

    请不要用多余的言语把这一片刻窒息;让我们的心儿在寂静的潜流里颤动,把我们所有的思绪都卷到无边的喜悦里。

    11

    你用你的爱使我伟大,虽然我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颠沛在世俗的浪潮里,沉浮在世间无常的恩宠中。

    在古往今来的诗人们,呈献他们贡礼的地方;在名垂不朽的情侣们,跨越时代的障碍互相致意的地方,你给我安置了一个座位。

    集市里,人们在我身边匆促地走过——他们从来没有注意到我的身躯在你的爱抚下变得珍贵,也决不会明白我的身躯里珍藏着你的亲吻,犹如太阳在自己的球体中珍藏着圣火而光耀万年。

    12

    今天,我的心儿像一个厌烦地把玩具都推开的孩子,对我建议的每一句话都摇着头说:“不,不是这个。”

    然而,为自己的模糊而痛苦不已的言语,缠绕着我的思绪,犹如彷徨在群山之上的云儿,等待着一丝不期而来的疾风,为它们如释重负地卸去雨珠。

    但是,请放弃这一切徒劳的尝试,我的心儿,因为在黑暗中,寂静将使得自己的乐曲成熟完美。

    我的生命,今天像一个正在举行忏悔的教堂,在这儿泉水不敢流动,不敢潺潺低语。

    你跨过门槛的时间还没有来临,我的爱;只要一想到你脚镯的铃声丁当地沿着小径而来,花院就会响起害羞的回音。

    请记住明天的歌曲在今天还是含苞的蓓蕾,如果它们现在看见你从身旁走过,会紧张地破裂还没有成熟的心儿。

    13

    你从哪儿带来了这一阵不安,我的爱?

    让我的心接触你的心,让我的吻把痛苦从你的沉默中吻去。

    黑夜从自己的深处抛出这短暂的时光,使得爱情可以在这孤灯独明,门扉紧闭的地方,建筑起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们仅仅拥有一根芦笛,让我们的两对嘴唇轮流吹奏出乐曲吧;我们仅仅拥有一只花环,让我首先把它戴在你的头上,再用它绾我的头发作为皇冠。

    揭去我胸前的薄纱吧,我将在地板上铺好我们的睡榻;一个亲吻,一夜欢乐的睡梦,将充溢在我们那无边的小天地。

    14

    我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给你,只留下这一层毫无遮掩的矜持的薄纱。

    这一层薄纱,薄得使你暗暗地窃笑,我感到害羞。

    春风悄悄地把它吹走,我心脏的颤抖也在卷动着它,正如波涛卷动着浪花。

    我的爱,请你不要悲伤,假如我的四周保持了一层距离的薄雾。

    我的这层薄弱的矜持,并非只是女性的羞涩,它也是一根纤柔的茎枝,在这根茎枝上,我那甘愿相许的花朵,默默而优雅地弯身向你开放。

    15

    今天我穿上了这件新装,因为我的身体渴望歌唱。

    我以一成不变的面目把自己献给我的爱,那是不够的;我必须通过这种献出,每天制作出新的礼物;我身着新装,我不就像一个新的礼物吗?

    我的心像黄昏的天空,对色彩的追求怀着无限激情,因而我一次次地更换我的面纱,它们时而呈现出清新嫩草的绿色,时而呈现出冬天里禾谷的绿色。

    今天我的衣服染成镶嵌着雨丝的天蓝色,它为我的四肢带来了茫茫大海的色彩,带来了异域群山的色彩;衣服的褶裥里还飘荡着夏日的云朵在风里飞翔的欢乐。

    16

    我本以为我会用爱的色彩写下爱的词句,但它却深埋在我的心底,而眼泪苍白无色。

    如果我的词句毫无色彩,朋友,你可理解?

    我本以为我会用爱的曲调唱出爱的词句,但它却回响在我的心里,而我的双眸寂然无声。

    如果我的歌唱没有曲调,朋友,你可理解?

    17

    夜晚时分,我唱出了歌声,但你已不在那里。

    这歌曲找到了我寻觅一天的词句;是啊,在暮色降临后的那一片刻的沉静里,这些词句颤颤地化成音乐,恰如星星在此时开始熠熠地闪烁光芒;但你已不在那里。我希望在清晨把这首歌曲唱给你听,可是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无论我如何尝试,虽然音乐来了,歌词却畏缩不前。

    18

    夜色渐深,即将熄灭的火焰在灯盏里摇曳。

    我没有注意到,黄昏——像这一天在河边最后一次把水罐汲满的一个村姑——在什么时候关上了她那陋室的门扉。

    我正在向你诉说,我的爱;我的心灵几乎没有觉察出我的声音——告诉我,这是否有任何涵义?它是否从生命的边缘之外给你带来了任何启示?

    而现在,由于我的声音已经沉寂,我感觉到万千的思绪瞠目地注视着自己那喑哑的深渊,夜色正因此而颤动。

    19

    在我们俩初次相逢的时刻,我的心里漾起了乐曲:“谁在永恒的远方,谁就永远在你的身边。”

    这乐曲如今寂然无声,因为我已经渐渐地相信我的爱只在我的身旁,我已经忘却她也在遥远的远方。

    乐曲充溢在两颗心灵间的无边的空间里,可是,这一切却被日常事务和行为的迷雾遮盖淹没。

    在羞涩的夏日夜晚,当微风从寂静处吹来一阵浩荡的低声细语时,我端坐在床上,为失去就在我身边的她而悲哀;我问自己:“什么时候我再能有机会,用带着永恒的节律的言语向她低声倾诉?”

    从你的倦怠中醒来吧,我的歌,冲破这习以为常的帷幕,带着我们初次相逢的无限的新奇,飞向我的在远方的爱人吧。

    21

    父亲参加完葬礼回来了。

    他七岁的儿子睁大着眼睛,伫立在窗边,一只金色的护身符挂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小小年纪难以理解的思想。

    他的父亲把他搂在怀里,而他却问道:“妈妈在哪儿?”

    “在天堂里,”他的父亲指着天空回答。

    深夜,悲痛倦乏的父亲,在昏睡中呻吟。

    一盏孤灯在卧室的门口闪着幽微的光亮,一只蜥蜴在墙上捕捉飞蛾。

    孩子从睡梦中醒来,用手摸索着空荡荡的床,然后悄悄地走到外面宽敞的平台上。

    他仰面朝着天空,在沉默中久久地凝神而望;他那困惑的心灵把疑问射向遥远的黑夜:“天堂在哪里?”

    没有传来一声答复;只有繁星宛若一滴滴炙热的泪珠,闪烁在无知的黑暗里。

    22

    当夜色即将消散的时候,她离去了。

    我的心灵试图宽慰我,便说:“一切都是虚无。”

    我愤愤不平地说:“那封面上写着她芳名的没有拆开的信札,还有这一把她亲手镶上红色绸边的芭蕉扇,难道都不是真实的?”

    白天过去了,我的朋友走来对我说:“凡是美好的都是真实的,而且永远不会消亡。”

    “你怎么知道?”我不耐烦地问,“难道在人世界已经销声匿迹的这个人,在过去不是美好的?”

    像一个使母亲伤心的躁动不安的孩子,我试图把我内心的和我身边的一切庇护都拆毁,并且哭喊着:“这是个背信弃义的世界。”

    突然我感觉到有一个声音在说:“忘恩负义!”

    我看着窗外,一阵斥责似乎从星光灿烂的夜空传来——“就是你,认为我曾经来过,并把这一信念不断地倾注到我已经离开的虚空之中!”

    23

    小河灰暗茫茫,天空弥漫着黄褐的风沙。

    在一个阴郁不安的早晨,当鸟雀哑然无声,巢窝在疾风中晃摇的时候,我独自兀坐,并且问自己:“她在哪儿?”

    我们俩紧挨而坐的那些日子,早已飞逝而去;那时我们开怀畅笑,打趣戏谑;在我们相会的时候,威严的爱情插不进片言只语。

    我使自己变得渺小,而她则用烦碎的唠叨浪费分分秒秒。

    今天,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昏暗里,我徒劳地期盼她能来到我的身旁,同坐在心灵的孤独之中。

    24

    她用来称呼我的那个名字,像一朵盛开的素馨花;那透过绿叶的光线的颤摇,那雨夜里青草的气息,还有许多闲暇的日子里那最后时刻的悲伤的沉默,都和这称呼的声音交织混和。

    应答这个称呼的他,并非仅仅是上帝的创作;在这十七个飞逝的春秋里,她为了自己又把他重新创造。

    随后的岁月纷至沓来;但这些岁月的飘零的日子,已不再聚集在她的呼唤那个名字的空间里,而是迷途四散,到处流浪。

    它们问我:“应该由谁来收留我们呢?”

    我找不到答案便默默地坐着;它们在飘散的时候,向我喊道:“我们去找一个牧羊姑娘!”

    它们该找谁呢?

    这一点它们不会知道;宛如被遗弃的傍晚的云朵,它们在无路可寻的黑暗中飘荡,迷途并且被忘却。

    25

    我感觉到你的爱情的短暂的日子,并没有被遗弃在你生命的那些短短的岁月里。

    我急于知道,现在你把它们珍藏在何方,使它们远离慢慢偷盗的尘埃;在我的寂寞里,我找到了你的一首黄昏曲,它虽然已经消逝,但袅绕的余音还是不绝于耳;在秋日中午那暖洋洋的宁静中,我还找到了你那没有满足的时刻的声声叹息。

    你的心愿从昔日的蜂巢里飞来,萦回在我的心田,我默不出声地坐着,谛听它们振翅飞翔的声音。

    27

    我正沿着一条绿草丛生的小径行走,突然我听见身后有人呼唤:“瞧,你还认识我吗?”

    我转身看着她并说:“我记不起你的名字了。”

    她说:“我是你年轻时遇到的那第一次巨大的悲哀。”

    她的眼睛仿佛是那空气中还含着朝露的清晨。

    我默默地站立了片刻,便开口说:“你已经卸下了你眼泪的一切重负吗?”

    她笑而不答。我感觉到她的眼泪已经从容地学会了微笑的语言。

    “有一次你说过,”她喃喃地说,“你要把痛苦永远地铭记在心间。”

    我涨红了脸说:“是的,但是岁月流逝,我已把它忘却。”

    于是,我握着她的手说:“可是,你已经变了。”

    “昔日的悲哀,已化成今日的平和。”她说。

    28

    我们的生命扬起风帆,在无人渡越过的大海上前进;这儿的波涛互相追逐,在捉着一个永恒的迷藏。

    这是变幻莫测的躁动的大海,在哺育着它那一群又一群飞散的泡沫,在拍手打破天空的宁静。

    爱,在这光明与黑暗循环的战争舞蹈的中心诞生;你的爱是绿色的小岛,那儿阳光亲吻着森林害羞的荫影,群鸟的欢歌在向静谧求爱。

    30

    一位画家在集市上卖画。不远处,前呼后拥地走来一位大臣的孩子,这位大臣在年青时曾经把画家的父亲欺诈得心碎地死去。

    这孩子在画家的作品前面流连忘返,并且选中了一幅,画家却匆忙地用一块布把它遮盖住,并声称这幅画不卖。

    从此以后,这孩子因为心病而变得憔悴;最后,他父亲出面了,并且愿意付出一笔高价。可是,画家宁愿把这幅画挂在他画室的墙上,也不愿意出售;他阴沉着脸坐在面前,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我的报复。”

    每天早晨,画家画一幅他信奉的神像,这是他表现信仰的唯一方式。

    可是现在,他觉得这些神像与他以前画的神像日渐相异。

    这使他苦恼不已,他徒然地寻找着原因;然而有一天,他惊恐地丢下手中的画。跳了起来,他刚画好的神像的眼睛,竟然是那大臣的眼睛,而嘴唇也是那么地酷似。

    他把画撕碎,并且高喊:“我的报复已经回报到我的头上来了!”

    31

    将军走到一语不发怒气冲天的国王前面,向国王敬礼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