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3 叶盘集(1/2)

    白开元  译

    地 球

    夕阳西坠,黄昏的祭坛下,地球,接受我双手合十最后的顶礼!

    女中俊杰,你历来受到英雄的尊崇。

    你温柔而刚烈,秉性中揉合着男性、女性的迥异气质;以不堪忍受的冲突摇撼人们的生活。

    你右手擎着斟满琼浆的金钟,左手将其击碎。

    你的游乐场响彻尖刻的讥嘲。你剥夺英雄们享受高尚生活的权力。你赋于“至善”以无上价值,你不怜悯可怜虫。

    你在繁茂的枝叶间隐藏了无休无止的拼搏,果实里准备胜利花环。

    海洋,陆地,是你惨烈的战场——面对死亡宣布战胜者的胜利消息。

    在你“冷酷”的地基上,建起文明的凯旋门,稍有纰漏,付出的最高代价是倾覆。

    你历史上鸿蒙初碎的时期,颟顸、野蛮、酷虐的恶魔,拥有不可抵御的权势。

    恶魔的手指粗硕,不加修饰;挥舞铁杵捣弄沧海、群山。

    它的烈焰毒雾,噩梦般地混沌了青天。

    它是无生命世界的太上皇,对生灵怀有盲目的忌恨。

    此后出现了天神,喃喃诵念降伏恶魔的咒文——无感觉物的气焰大为收敛;孕育生物者危坐在铺展的绿茵上,朝霞伫立在东方的山巅;西方海滨降临的黄昏,头顶着安靖的金罍。

    太初的带镣的野蛮的恶魔,变得略为驯顺,但兀自死死抓住你的历史;出其不备地把“骚乱”,塞进太平盛世;它盘纡地从你本性的、黝黑的洞穴里钻出来。你的脉管里残留着它的癫狂。

    白天,黑夜,天神以高亢、雄浑的声音诵念,诵念的经文传遍苍穹、空气、丛林。

    从你胸膛的深处,恶性未绝的蛇妖不时吐舞信子——逼迫你鞭打你的物象,破坏你自己的创造。

    为着你生气勃勃的美好名声,在你善恶皆有的足前,我献上伤痕累累、备受凌辱的生命的敬意,以全部的身心,我感觉了、接触了你沃土下,隐秘的博大的生与死。

    千秋万代,无数人的骨殖腐化在泥土里,我也将遗留几掬黄土,把我一切悲欢的总和,羼入吞噬姓氏、形态、身世的无语的泥土里。

    禁锢于不可撼动的樊笼里的地球,从星云团中逃遁的地球,在山岳的神圣的冥想中入定的地球,海涛不眠的喧豗的地球,饱饮,你妩媚丰腴,饥馑,你瘦骨嶙峋。

    有的地方,是稻穗垂首的丰饶的田野,喜悦的旭日,每天以金色的罗绡拂拭晶莹的露珠。

    绿浪起伏的稼穑上,夕阳无声地说:“我非常欣慰。”

    有的地方,是无水无果、可怖、阴惨的荒漠,蜃景中的幽灵在禽兽的骷髅上乱舞。

    初夏,我看见你的风暴像黑鹰,争夺电光之鸟啄住的地极,天空像雄狮振鬃嘶叫,尾巴扫过片片林野,树神呻吟着跌落尘埃;破屋的茅草随风飞扬,像一群敲碎铁链越狱的囚犯。

    春天,我看见温煦的南风,把离合时的歔欷散布于芒果花香;天宫醍醐的泡沫溢出月亮的玉觞;一阵聒噪的夜风搅扰得飒飒的秀木丧失心境的宁静。

    地球,你温存而凶狠,古老而年轻,你诞生于无从推算的往昔的早晨太古创造的祭火中。

    你驾舆前去朝觐,沿途撒下陈旧历史的无谓的残骸;毫不痛惜地把过时的创造物掷弃于无数遗忘的渊薮。

    万物的滋育者,你养育我们在短暂时光的小笼里。

    里面,限制着一切的游戏,湮灭着一切的功业。

    今日我站在你面前,不抱任何的奢望;虽说我平常日夜编织花环,却无意在你门口提出不朽的要求。

    你亿万年围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上,无量的瞬息忽闭忽合,它的一个微小的瞬息里,假若我提供了一个席位的真实价值,在一生的某个富有成果的阶段中,假若我战胜了巨大悲痛,那么,愿你在我的额头点个吉祥如意的泥痣。

    它将隐逝在所有遗迹化为迷团的夜里。

    呵,冷峻的地球,被你彻底忘却之前,此刻,让我匍匐在你冷淡的足下,稽首施礼。

    非 洲

    太古的混沌时期,自轻的造物主一回回砸毁自己塑造的物象。

    他烦躁不安、频频摇头的时刻,凶猛的大海伸手从东方的怀里攫走了你——非洲,把你幽禁在密林守卫、阳光吝啬的内宅。

    孤寂的时刻,你收集莫测的奥秘,识读水、土、太空的不可理解的符号。

    造化的看不见的魔术,在你意识寡少的脑际激发诵经的欲念。

    你装成丑陋的模样冷嘲“恐怖”,急骤地擂击鼓鼙,以磅礴的气势为自己壮胆,借此战胜心头的惶恐。

    唉,以浓荫遮面的女人,昏浊的鄙夷的目光下,你那黑色面纱后的容貌鲜为人知。

    他们来了,拎着铁链手铐,指甲的锋利甚于你森林里的豹齿,他们是来逮人的。

    他们的骄横比不见天日的丛林还要昏黑。

    “文明”的野蛮的贪婪,暴裸了无耻的灭绝人性。

    惨雾笼罩的林径上荡着你无声的涕泣,你的血泪浸浊了尘土。

    强盗们的钉靴蹂躏的荒凉的土地,在你受辱的历史上留下永久的痕迹。

    可是大海的彼岸,他们村落的教堂里,早晚响着礼拜的钟声,对慈悲的上帝祈福。

    婴孩在母亲的怀中嬉笑,诗人的歌声抒发对美的追求。

    当席卷西方地平线的风尘窒息了黄昏,当野兽爬出秘窟,用不祥的怪叫宣告一天的死期,脱颖而出吧,划时代的诗人!

    披一身夕阳的余辉,站在失却贞操的女人的门口,恳求说:“请你宽恕。”

    让此话在充满杀气的叫嚣声中,成为你文明的最后的祝福。

    登 山

    我处于生活中错杂地聚集的苦乐里,身边忽然跑来了一小段美好的时光,像在出道上的乱石堆里,意外地捡到一颗宝石。

    我多次起过为婆婆蒂①编一串项链的念头,可是鼓不起动手的勇气,我是担心语言的贫乏,担心匆忙草率,必然置质朴自然而不顾。

    那时我住在大吉岭公路下面一幢幽静的别墅里,游伴兴致勃勃地提议登临兴吉尔峰,在那儿过夜。

    可我对进入修行的雪山之王肃静的宫殿信心不足——脚夫背起我们的行囊和消闲的物品。

    我只带一把琴、一盒点心。朝气蓬勃嬉笑不绝的年轻人簇拥着我。

    骑术不精的那格古帕尔骑在马上,年轻人一路上拿他取乐。羊肠小道上,飘绕着豪爽的笑声。

    我们自信:我们几个人能以生活的乐趣填补丘壑之室的空寂。

    黄昏将临,山路断绝,我以为将出现激动人心的场面,大家情不自禁地雀跃欢呼,使苍茫暮色似泛沫的美酒。

    登上支撑寥廓青空的高峰,骋目远望,河川似线,夕阳坠入迢遥的西山峡谷。

    西方的极乐宫里,仙童不慎打翻斟满金色琼浆的玉觞,汪洋的霞光陶然着大地。

    说笑的游伴们静了下来。

    我默然伫立。七弦琴静卧地上,世界仿佛停止喧哗,专注地仰首观察。

    我们没有出生在写经咒的时代,无人闭目诵咒,不管是高亢的还是低沉的。

    蓦然回首。但见前方一轮圆月,好似友人爆发的朗笑,又像天宫诗人一挥而就的一首颇耐咀嚼的朦胧诗。

    通晓古乐的乐师日日弹唱。有一天四下里无人,金弦、银弦同时弹出旷古未闻的相同的乐章。

    那天他与乐音一道沉入无限的静寂,琴弦也许已经被他毁坏。

    弹奏那妙乐的日子,我降生人间,得以发出赞叹:美哉,大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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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艺术女神。

    假 期

    卡里达斯·那加①先生台鉴:

    而今我悠闲的情状,如同水稻割完的空荡荡的稻田。

    阿斯温月②人们回家过节;他们假日的远遁的江河,在漫长的赭色土路的尽头与我闲暇的广阔的海滨汇合。

    我的闲情散布于漫无边际的孤凄的离别;那里的德邦达尔平原③上,虚构的王子骑飞马风驰电掣地奔向死海紫雾缥绕的回忆之岛。

    岛上幻影之宫的凄清的寝室里,公主终年受苦恋的折磨。

    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我不停地移位。

    降临我心田的憩息,好似荷花上暮秋的静谧。外面风平浪静,变化尽在里面。与两岸一起酝酿荣枯的热情消失殆尽。恬淡的心潮中,漂浮的不连贯的思绪,形成极小的旋涡,漆黑的夜里,它胸前的衣襟兜满繁星的暗影。

    我依然记得儿时的情况:换空气意味着从卧室爬上屋顶;偷越苦读的铁栅的休息,在无垠的蓝天铺设离愁的浓密的空虚。

    强大的引力在血管里气势磅礴地演奏着不可得、不可懂的愁恼和回避失败的音乐。

    青翠的美感有时倏地摒弃窥视中未露的心迹,沿着离歌荡漾的小径远去,像春林里牝鹿喘息着,茫然地朝天边奔跑。

    在充满莫名的孤独的无限幽静中,我就这样一天天熟悉了观赏藏匿的美景的假日。

    需要换换空气——这想法今日突然喘着气,在家家户户无数人心头升起。

    仔细查阅火车时刻表,打点行装,腰里钱袋瘪了。

    为**套笼头的,在高空望着他们微笑。

    我发现了他,所以搬张椅子,静坐在庭院里。

    我看见雨季扛着卷捆的黑毯归去。北风迟疑地撞击九月瓷实的闷热。绍塔尔族少年卖完了一束束露兜花。旷野里游荡的黄牛,在斯拉万月、帕德拉月饱餐芳草,行动迟缓,不知它们的满足,是在没脸的丰茂的碧草里,还是在脊背上暖阳酿造的松快里。

    我没有接受换空气责任:承担此任的是雷罗耶车站外面,司方向的八位神仙。

    他们是创造人世度假乐趣的技师。他们的新笔饱蘸奇妙的光的色彩,涂抹夕阳冉落的西天。

    阳光照耀的缀满花朵的达迦尔枝桠上,他们遣差的一群蝴蝶,纤翼翩翩跳着缤纷的舞蹈,引起枝叶一阵阵喝彩。

    最近的光阴伴着花园里几株玉兰花开放、凋落的节奏,迹象表明它们将隐退幕后;素馨花急于上台;茉莉花尚未告辞。

    初七的月光照临雪白的芦花。拜神的吉期,明月蒙一方雨水新涤的绡纱。

    今日河流陆地上不花钱可换空气,顾客躲避它,走进商店市场。

    天帝珍贵的赐予藏在不标价的景观里,易得的面幕下面,是难得的珍宝。

    今天他把许多清贫的假日,从人群撤回到几位固执的野夫的茅屋。

    亲自为他们安排的娱乐的价值在天庭,数量无法确定。

    他俯视着他们,从无数个年代之前,早已派来节日的乐师。

    情笛吹奏,我的双目加入了轻云的行列,飘向“隐逝”的渡口。

    我的神魂弃家前往安置了席位的宁馨的幽会之地,一切的实有踏上了“超脱”的旅程。

    假期度完时,我清静的旅行结束了。

    换空气的人成群地归返,又会来催我完成剩余的工作。

    我的回程票已经到期,离开此地回到彼地,中间是无边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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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孟加拉教育家、学者。

    ②印历六月,公历九月至十月,印度教徒这月欢度杜尔迦大祭节。

    ③印度神话中的平原。

    时令之环

    雨季的一天

    修竹飒飒颤动的柔枝上,降下雨丝软化的紫云的浓影。

    禾苗光洁的嫩叶上,拉开了田野生命力孕育的序幕。

    雨季是那样丰富,那样充实,那样欢乐,天界,人间,空气,阳光里,它的形象无比广大,岁月狭小的范围难以将它限制;它不可胜数的青藤充盈着波涛汹涌的大海那种“无限”的恒久的亢奋。

    一个月之后。

    落下斯拉万月外表肆虐的慈爱,胜利的征途艰险而无尽头,碧绿的新叶肩负渐萌的稻穗,一刻不停地行进。

    在它青春的豪放之上,太阳普洒含笑,灿亮的好奇,夜星倾注恬静的惊异。

    一个月之后。

    风中停息了疯狂的骚动,从宁静澄明的秋空,传来法螺吹出的无声号召——作好准备!

    露水沐浴的仪式宣告结束。

    一个月之后。

    从喜马拉雅山吹来的凛冽的秋风,在“葱绿”身上镌刻“枯黄”的预兆,光照赐予的颜色中变幻着大地赐予的色泽。

    一群鸿雁飞落河岸,沙滩泥路上飘散着芦苇的花絮。

    一个月之后。

    黄昏将斜阳推入暮霭,金色的稼穑隐入黑暗的包围。

    之后,空旷的田野里,往日的痕迹抓住死根苟延数日,末了被火舌舔成黑灰。

    又过了一个月。

    田塍上走过赶牛的牧童——没有任何损失,没有丝毫悲哀。

    地边一棵孤独的菩提树,沉浸在自己的凉阴中,像面对朝阳拨珠诵咒的隐士。

    晌午,牧童在树下吹笛,古老的乡曲,在青铜般温和的晴空萦绕。

    浩荡的长风,是旧岁的落潮中漂游的悠悠时空的一声长叹。

    流年,旅人,一日也不会踅回身后过夜的驿馆。

    还原本相

    好客的主人哟,招呼羁旅的行客,进入你的厅堂,打消他的顾虑!

    他徘徊在“昏暗”的贫民窟,自己的黑影与他相随,时而在前,时而在后,误认为黑影是真实,他满心悲苦、忧悒。

    站在门口高举你的明灯,驱散他的暗影,止住他的惊悸。

    年复一年,他在你楼宇外面逡巡,没有勇气进去,是怕丢失外面的财物。

    在你的神庙,展现属于他的天地,那儿廓清了“过于熟识”的螟黑,清除了“陋习”的残骸,绽放着隽永的美色。

    他住在旅舍,胸前抱着他的座位他的卧榻,唯恐随时失去为之付出租金借以度日的东西,他建造物质的屏障。

    让他在樊笼外面,品尝一回家庭安恬的趣味!

    他不曾赢得认识自己的时间,他被厚韧的泥幔覆盖;揭开泥幔,展示阳光、欢乐、展示他与你形象有相同之处。

    召唤他生活的甘苦跃入你祭坛的圣火,点燃勇敢的火焰,让该成为灰烬的成为灰烬!

    哦,好客的主人,招呼他进入你的厅堂,让以旁人面貌出现的他,还原他的本相!

    今 昔

    西海里沐浴完毕,黄昏被散着湿发来临。

    痴梦的一缕轻烟,升向神秘的星空。

    迷离、沉寂的时刻——我不提她的姓名。

    她刚刚梳妆,身着天蓝色纱丽,独坐在凄冷的露台上唱歌,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我立在她身后。

    她唱的兴库调的歌词是:你若颖悟你将归去,我不会,决不会挽留你,一似我不挽留启明星。

    聆听间,世俗的帷幔不翼而飞,好似异卉奇葩的看不清的美妙的舒展;淡淡的芳香弥漫天际,不可获取之物的慨叹,是历经磨难的未赍之愿的微语。

    超度亡灵的吠陀经咒,曾揭开世界的幕布说:人世的尘土是甜蜜的。

    我的心用同一种声音说,人世的尘土是乐曲。死亡,哦,甜美的死亡,展开你歌的翅膀,携我飞往来世!

    我眼里的她,像是坐在幽暗石阶上的仙女,绯红的纤足浸在黄昏黝黑的水里,无岸的湖里荡起乐音的漪澜,我起伏的胸膛震颤的微风,抚摸着她的周身。

    我眼里的她,像花烛熄灭的洞房里的新娘,企盼的缱绻在即,脉管里热血沸腾。

    北斗星凌空不瞬地俯视,柔风送来宛转动听的情曲。

    我眼里的她,仿佛已返回前世似曾相识的迷惑之中。

    她撒开一张歌曲之网,捕捉遁逸今时的信息,以乐音探触,反复搜寻失落已久的交往的细节。

    超过露台的胡桃树梢上面,升起了下弦月。

    我叫了她一声,她霍地站起,转身瞅着我,皱着蛾眉说:

    “讨厌,干吗偷偷摸摸?”

    我一言不发。

    我不曾说“不要无谓地责怪”,不曾说:“你可以亲昵地说声‘来呀,见了你我特别高兴’”。甜情蜜意蒙上灰尘。

    第二天有集市。

    我坐在窗口眺望。烈日烤灼着毗邻的空阳台,以澄清的光荡涤昔年春夜的痴醉。

    阳光贵贱不分地照耀平畴,照耀高利贷者的铁皮屋顶,照耀可装蔬菜的一摞摞竹篮、一捆捆稻草、一堆堆铁锅,照耀样式新颖的陶罐。

    太阳的点金棒触点着树冠圆大的苦楝树的花蕾。

    路边的菩提树枝缠绕棕榈树干,失明的托钵僧在树阴下击钵吟唱:今日归去,明朝复来,我瞻望未来的岁月。

    贸易的杂乱有趣的背景上,民间谣曲绣上了凡世热切的心语:瞻望未来。

    两只水牛眼神阴郁地拉着货车,脖上的铜铃当当响,从木轮的转动,抽出凄凉的声响。

    今日天光仿佛展布着泥土的笛音。一切令人心旷神怡。

    我的心又以吠陀经文的韵律唱道:甜蜜呀,人世的尘土。

    煤油店门口当今的一位行脚僧,映入我的眼帘。他穿着缀补的道袍,腰间系一只手鼓。

    四周聚了不少人。

    望着形态古怪的僧人唱歌,我哑然失笑,他也来完美集市的景观。

    我把他叫到窗前,他继续唱道:“我赶集寻觅不可把握的东西,众人将我硬拽到这里。”

    世界在我中间

    眼眶里盈满睡意,却一再地苏醒。

    好像烟湿泥土的第一阵新雨,渗入林木的根须,雾季新鲜的光束贯透睡意,直抵我朦胧的心底。

    下午三时。

    阳光映照的洁白的云片,缓缓移动,有如幼神的纸船。从西方吹来的疾风,摇晃罗望子树的枝条。

    北面牧牛人村落的路上,一辆牛车扬起的灰黄的尘土,在淡蓝的天空扩散。

    正午宁静的时刻,我的心魂驾着无虑的扁舟,在清闲之河里漂流。

    人世的码头这扯断缆绳的日子,不受任何琐事的束缚,渡过彩色之河,黄昏消失在微波不起的睡眠的黑海。

    在光阴之叶上,用淡墨写的日子的笔迹,渐渐漫漶。

    人的命运之书上的日子,用粗重的字母记载,两者之间有巨大的空隙。

    树木的枯叶落地,偿还泥土的债务。

    我疏懒的时日的落叶,未将任何东西归还人群之林。

    然而我的心儿说:受纳是偿还的一种形式。

    我的身心承受空中降落的创造之霖,一似稻田,一似林莽,一似轻纱般漂泊的秋云,我的生活,被彩色雨丝染得五彩缤纷。

    它们共同丰满了今日的世界肖像。

    我的心里交射着多种光束,雾季暖融融的烟雾触动我恒河、朱木那河交汇般的半睡半醒。这难道不曾融入世界肖像的背景?水、土、天的“情味”的祭坛上,与菩提树鲜灵的新叶一首闪光的我的莫名的欢愉,在世界历史上不留下印记,但世界的表演包含它的艺术。

    这充盈“情味”的时刻,是我心湖的红莲的果实。

    在时令的殿堂,莲子编成我欢乐的永恒生活的一串项链。

    清闲的默默无闻的今日,并未造成莲子项链的缝隙——

    相反,它是新缀的一颗。

    昨夜窗前独度。

    下弦月挂在青林的额际。

    同样的人世,但通晓古典音乐的艺术家,以朦胧月色的韵律,改换它的曲调。

    途中奔波的世界,此刻呈现为花苑里铺裙安卧的沉静。不理会近处的家庭,它在倾听星光中讲的神话,回忆鸿蒙时代的童年。

    林木肃立,全身仿佛凝聚夜的静寂。

    斑驳的树荫落在草丛的暗绿上。

    白日的生活之路旁边,树荫是殷勤的侍者,炎炎的晌午送来安谧,为牧童提供憩息的场所。

    月夜他们无事可做,兄弟姐妹一齐在月色的身上,随心所欲地挥毫作画。

    我白昼的魂魄,改变自身的弦琴之幕。

    我仿佛飞至与地球相邻的行星,用望远镜方能看见。

    我将充实心灵的深沉的情愫,注入万物创造的中心。

    在我的感知里,那明月,那繁星,那黑黝黝的树林,浑然一体,完整,阔大。

    世界获得了我,在我的中间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