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16 母与女(2/2)

一切漠然置之,毫无兴趣。博多恩太太看到她这副样子觉得丢脸,然而她会自如地控制自己,只说些随意的无关痛痒的话,优雅地坐着,驾驭着这顿完全为取悦弗吉尼亚而设计的精心烹制的晚宴。而那时弗吉尼亚几乎没注意她吃了些什么。

    博多恩太太期盼着一个有活力的夜晚,可弗吉尼亚会躺在长沙发上,打开扬声器。要么她会在留声机上放上一张幽默的唱片。如果觉得有趣的话,她会接着又听一遍,会一连听6遍。而6遍对一张略微滑稽的唱片感兴趣,对此,博多恩太太现在已烂熟于心。“哎呀,弗吉尼亚,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把那张唱片复述给你听,而不必麻烦地去摇留声机。”——而弗吉尼亚呢,停顿了一会,似乎没有听见她母亲说的话,然后回答道:“我肯定你行,妈妈。”那简单的一句话传递着对雷切尔·博多恩是或者可能是或曾经是的一切的极大的蔑视,对她的精力,她的活力,她的头脑,她的身体,甚至于她的存在的蔑视。这就好像罗伯特·博多恩的鬼魂极为恶毒地借女儿之口说出来的。——随后,弗吉尼亚会第7次放上唱片。

    令人不快的第二天,博多恩太太意识到游戏结束了。她是位精神沮丧的女人,一个再也没有抨击对象,没有意义的女人了。她这把可怕的女性嘲弄之锤,曾经痛击过许多人,事实上,击过她曾经接触过的所有人,它终于向后抡起,砸在她自己的脑门上。因为她女儿是她另一个自我,她的知己。博多恩太太的全部生活的秘密、意义和力量就在于这把锤上,这把给予一切事物当头一击的活生生的嘲弄之锤。她的贪欲,她的激情,嘲弄地当头敲击着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她觉得从中受到鼓舞:这是一种天职。而且她曾经希望把这锤子传给弗吉尼亚,她聪明、瘦弱但仍真实的女儿,弗吉尼亚。弗吉尼亚是雷切尔自我的延续。弗吉尼亚是雷切尔的另一个自我,她的另外一个自我。

    可,哎呀,这只是部分事实。弗吉尼亚曾有个父亲。这个曾经被这位母亲完全忽视了的事实通过这锤子怪异的反弹逐渐地使她清楚地意识到了。弗吉尼亚是她父亲的女儿。在自然的万物安排中,还有更不体面,引人厌恶,更堕落邪恶的事吗?因为罗伯特·博多恩曾被雷切尔的锤子理所当然地迎头一击。那一切能比他又复活、体现在博多恩太太的女儿,她另一个自我弗吉尼亚身上,并开始用稍稍怀恨的战斧和卵石来回击更让人憎厌吗?

    可这小卵石是不可饶恕的。博多恩太太觉得它钻进了眉毛、鬓角,她完蛋了。锤子毫无生气地从她手中滑落下来。现在两个女人大多数时间是独处。弗吉尼亚太疲倦了,晚上不想要人陪伴。因而有留声机,或是扬声器,或者是沉默无言。两个女人已渐渐厌恶这房子。弗吉尼亚觉得这是她母亲表现的盛气凌人的最后一次大举动,她觉得受过分自信的奥伯森地毯、受那可怕的威尼斯式镜子、受那过于灿烂的硕大花朵的欺侮。她甚至受到精美食物的欺侮,渴望再次住进索霍饭店,并且拥有两间破旧简陋的房子。她憎恶这个套间:憎恶这一切。可她没有力气活动。她没力气做任何事。她慢吞吞地去上班,其他时间,她直挺挺地躺倒,茫然无觉。

    正是弗吉尼亚疲惫不堪才真正让博多恩太太完蛋。那是打碎她鬓骨的卵石:“参加我女儿的葬礼,接受她办公室同事的吊慰,那是我必须躲避的最后的羞辱。如果弗吉尼亚必须是个女职员的话,她从此必须自己负责任。我要从她的生活方式中退隐出去。”

    博多恩太太徒劳无功地努力劝说弗吉尼亚放弃工作来跟她同住。博多恩太太曾自愿给她一半的收入。一切办法都无济于事。弗吉尼亚坚持工作。

    好吧!就这样吧!——套间是一个惨败,博多恩太太极想,极想把它撕成碎片。最后,最终的一次锤击!—— “弗吉尼亚,你不觉得我们最好摆脱掉这套房间,像过去一样逍遥生活吗?难道你不觉得我们会那样做吗?——”“可你投进去的钱呢?而且租期10年!”弗吉尼亚疲懒地叫道。——“没关系!我们享受了此举的乐趣。而且我们生活在里面已经享受到了该享受的快乐。现在我们最好摆脱它——要快——你不觉得吗?”

    此时此刻,博多恩太太双臂骤然伸出,把图画从墙上扯下,卷起奥伯森地毯,从象牙镶嵌的陈列柜中取出瓷器。

    “等到星期天再来决定吧。”弗吉尼亚说。

    “到星期天!还有四天!要那么长吗?难道我们还没有打定主意吗?”博多恩太太说。

    “不管怎么,我们要等到星期天。”弗吉尼亚说。

    第二天晚上,这位亚美尼亚人来吃晚饭。弗吉尼亚叫他阿诺尔德,带着法语发音叫阿诺尔特。博多恩太太露骨地折磨他,永远没法弄对他的名字,要么称他亚美尼亚人,要么就是以蜜饯的名字叫他拉埃特·犁孔,或者干脆叫拌砂软糖。

    “阿诺尔特今晚来吃晚饭,妈妈。”

    “真的!拌砂软糖到这儿来吃晚饭?我该弄些特殊的食物吗?”——她的声音好像她会建议弄肉饨蜗牛吃。

    “我看不必。”

    弗吉尼亚在办公室跟这亚美尼亚人见过很多面,打过不少交道,当时她代表商务部跟他谈判。他大约60岁,是位商人,曾经是个百万富翁,战争期间给毁了,不过,现在又卷土重来了,代表保加利亚经商。他想跟英国政府协商谈判,而英国政府明智地首先通过中间商弗吉尼亚与他协商谈判。现在阿诺尔特先生——弗吉尼亚这样称呼他——和商务部之间的事情令人满意地进行着,因此官方联系之后随即产生了一种友谊。

    拌砂软糖60岁,灰白头发,并且很胖。在保加利亚他有许多正在成长的孙儿孙女,可他却是鳏夫。他灰白胡子剪得像把刷子,呆滞的褐色眼睛,沉重的眼皮上长着白色的眼睫毛。他举止谦卑,可他的姿势中有种顽固的自负。这种结合有时可以在犹太人身上找到。他曾经很富有,并且耀武扬威过;他也曾倾家荡产,蒙受羞辱,可怕地蒙受过羞辱;然而现在,他又顽强地东山再起,他远在保加利亚的儿子们支持他。人们觉得他并不孤单,在他身后,在近东,他有儿子、家庭和家族。

    他英语讲得很糟,可带着喉音的法语却相当流利。他说得不多,总坐着。他大腿粗短肥胖,好像永恒地坐在那儿。他身体丰肥,静止不动的坐姿中,体现一种不可思议的权力,好像他的臀部与地球的核心联结起来了似的。而他的大脑,生意上的头脑则敏捷灵活。生意使他全神贯注,可样子并不紧张。不知如何,家庭、家族总感觉在他身后。这是为家庭、家族作的生意。

    跟英国人在一起时,他谦卑恭顺,因为英国人喜欢这样的谦卑仆人。他在土耳其受过长期的正规教育。而他总是个外人。社会上没有人理会他。他只是个外人,坐在那一言不发。

    “我希望,弗吉尼亚,我们有其他客人时,你不会请那个土耳其地毯绅士来。我能忍受他,”博多恩太太说,“可别的人可能会在意。”

    “在你自己家里不能选择自己的陪伴,难道这不太残忍吗!”弗吉尼亚嘲弄道。

    “不,我不在乎。我可以面对任何事情,而我相信用这种方式卖土耳其地毯,你的相识非常恰当。不过,我猜你不会把他当作私交——?”

    “我当他是。我十分喜欢他。”

    “嗬——!随你的便。不过考虑考虑其他的朋友。”

    这次博多恩太太真正感到屈辱。她看待这亚美尼亚人就像人们看待戴着无边圆帽的肥胖的地中海东部人在赛德港或在奈斯的滨海区试着兜售丑陋不堪的花毯一样,把他排出人类,归于虫类。他曾是百万富翁并且又可能是百万富翁之类的话只能加深被迫与这样的渣滓接触的厌恶之情。她甚至不能击碎他,或是消灭他。作为渣滓,没有什么可击碎的了,因为渣滓只是被击碎的东西的狼藉的残渣。

    然而,她并不十分公正。诚然,他肥胖,而且大腿粗壮得像个癞蛤蟆坐着,似乎癞蛤蟆般永恒地坐着。他的肤色,是一种肮脏的酱色,沉重的黑眼睛呆滞着。并且,除非跟他说话,不然他永不会开口,像个奴隶般地处在癞蛤蟆式的沉默中。

    可是他头上浓密漂亮的白发,像把软刷似地立着,出奇地具有男子气。皮肤同样是酱色的胖手,出奇地小巧,独具柔和的男子风格,白刷子般的眼睫毛下,呆滞、褐色的眼睛像狡猾的蛇似地闪动着。他疲倦但并未给击败。他奋斗、成功、失去,然后又奋斗,总是处于劣势。他属于一个接受失败,但又凭借狡诈卷土重来的受挫折的民族。他是儿子们的父亲,一家之长,失败但不可毁灭的家族长辈之一。他并不孤单,因而你不能动他一根毫毛。他整个意志是家长式的,宗族式的。尽管他谦卑,但他是不可毁灭的。

    吃饭时,他被半忘却地坐着,谦卑,然而却具有谦卑的自负。他的举止非常得体,相当具有法国式风范。弗吉尼亚用法语跟他聊天,他口气平淡地应答着,那是他说法语时唯一能表现的举止。博多恩太太听得懂,可她是人们称作沉闷冗长语言学家的人,因而她说什么时,总是用英语。拌砂软糖急速地用结巴的英语回答着。说法语这不是他的错,那是弗吉尼亚的。

    他极为谦卑,随和地与博多恩太太相处。可是他有时偷偷地迅速朝她瞥一眼,好像在说:是的!我看见你了!你是个漂亮的尤物。作为一个地位高的人来说你几乎是完美的了。——他用鉴赏家、古玩商的眼光这样评价着她。可然后他浓密的白眉毛似乎又补充道:可天宇之下,你作为女人是干什么的?你既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更不是情妇,你根本没有诱惑力,你比土耳其士兵或是一个英国官员更可怕。世间没有男人会拥抱你。你是个食尸鬼,你是个来自阴间地府的妖怪!——然后他会暗暗念叨圣灵的名字,乞求神灵保佑他。

    然而,他爱上了弗吉尼亚。首先,他发现了她身上的幼稚,就像她是个迷失在贫民窟的不更事的孩子,一个褐色眼睛微微斜视的无家可归的姑娘,等着有人收留她,一个没有父亲的流浪儿!而他是一个家族的父亲,随时都是。

    另一方面,他了解她在处理事务时独具特色的公正无私的敏慧。那也吸引着他:那种完全不受个人情感影响,对生意有完全预见力的聪慧。在他看来,这太奇异了。这对他的计划具有巨大的帮助。他并不真正了解英国人。他与他们打交道时茫然不知所措,可是凭借她,他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因为她在这些英国人中间,在这些英国官员当中还算是个要人。

    他60岁左右。在东方成家立业了,孙子孙女们在逐渐成长。他有必要在伦敦住上几年。这姑娘会有用的。除了她会从母亲那继承以外,她根本没钱。可他会冒风险:她会是他生意上的一项投资,还有这套房子。他极为喜爱这套房子。他认识了那标志,奥伯森地毯的百合花、天鹅真的对他很重要。弗吉尼亚对他说:妈妈把房子给我了。——因而他心安理得地看着它。再有,弗吉尼亚几乎就是个处女,可能就是处女,并且,对像他自己这样父亲般的东方男性而言,完全就是个处女。他对与自己固有的享乐习性如此不同的英国人愚蠢自负的性行为极少了解。而最后一点,便是他身体逐渐衰老、疲惫和寂寞。

    弗吉尼亚自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与阿诺尔德在一起。

    说到生活,生计的话,她的聪慧让人吃惊。她说他很“古怪”。她说他平淡无奇的法语“很滑稽”。她发现他的生意技巧“有迷惑力”,浓密的白睫毛下呆滞的黑眼睛的闪光“很威严”,她频繁地约见他,在旅馆里与他喝茶,并且有一天跟他开车去看大海。

    当他柔和的双手平静地握着她的手时,他的触摸中具有一种爱抚和占有欲的东西。他的拥靠如此奇异,如此自信,以致尽管害怕得发抖,然而她却无能为力。——“可你这么瘦,亲爱的小东西,你需要心情平静,心绪宁静,等着绽放,可怜的小花朵,长胖点!”他用法语说着。

    她颤栗着,而无能为力。这当然是离奇古怪的!他如此奇异,自信,似乎拥有一切权力。他一意识到她会屈从于他的权力,他便已完全控制了局面。踌躇不定,谦卑恭顺一扫而空。他并不只想向她示爱:他有多种多样的原因想要娶她,而且他必须使自己驾驭住她。

    他把她的手移到唇边,亲吻着她瘦骨嶙峋的手。“可怜的孩子累了,她需要安宁,需要爱抚和关心。”他用法语说。然后更紧地靠着她。

    她畏怯地仰头看着他白睫毛下闪亮而疲惫的黑眼睛。可他动用全部意志力,迎视着她,并盘算着她必须顺从。他的身体挨着她十分近,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使她的脸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同时他安慰似地用另外一只手抚摩着她的胳膊。“亲爱的小东西!亲爱的小东西!阿诺尔特如此深爱着她!阿诺尔特爱着她!也许她会嫁给她的阿诺尔特。亲爱的小姑娘,阿诺尔特会给她的生活铺满鲜花,使她的生活充溢着甜美和满足。”

    她依偎在他胸前,任他安抚着自己。瞬间她半心碎半报复地想到了母亲。随后她又感到冥冥之中的命运。噢,多好啊,不必再努力挣扎,只要屈服于命运就行。

    “她会嫁给她的老阿诺尔特吗?呃?她会嫁给他吗?”他声音安抚,镇静,同时强迫地问道。

    她抬起头,看着他,浓密的白眉毛,闪光而疲惫的黑眼睛。多古怪滑稽啊!受他摆布有多好笑啊!他看上去略有些困惑。

    “我该吗?”她说,淘气地咧嘴一笑。

    “是的!”他睁着昏花老眼说,“我会让你满意的,你会看到这一点的。”

    “让我满意!”她对他的自信真正地感到好笑,隐约笑着说,“你真的会让我心满意足?”

    “当然!我向你保证。那你会嫁给我吗?”

    “你必须去告诉妈妈。”她说着,又淘气地把脸埋在他的马甲里。一种男人的骄傲在他心中激荡。

    弗吉尼亚与拌砂软糖关系密切,博多恩太太毫不知情:她不探询女儿的行踪。在这次著名的晚宴上,她平静而冷淡,不过完全沉着镇定。喝过咖啡之后,弗吉尼亚离开了,把她单独留给拌砂软糖。她不作任何努力进行交谈,只扫视着这个穿着标准晚礼服的矮小、粗壮的男人,心想他这种胖法怎么符合《巴格达之贼》当中戴着土耳其帽、穿着宽大平纹裤子的集市商人的形象。

    “你真的喜欢抽水烟筒?”她问他,声调慢吞吞的。

    “请问水烟筒是什么东西?”

    “水烟的一种。在东方,难道你们不抽吗?”

    他看起来迷惑茫然,谦卑恭顺,继而便又是沉默。她不知道他表面的沉静下面在酝酿着什么。

    “夫人,”他说,“我想问您点事儿。”

    “是吗,那干吗不问呢?”传来她略有些恶作剧的慢吞吞的声音。

    “确实!就是这样。我希望有幸能娶您的女儿。她心甘情愿的。”

    片刻完全的静寂。然后博多恩太太俯身向他。

    “你说的是什么?”她问,“再说一遍。”

    “我希望有幸娶您的女儿。她愿意接受我。”

    他呆滞的黑眼睛看着她,然后又闪开了。她愣愣地紧盯着他,仍俯身向前,好像中了邪,变成块石头。她佩戴着粉红色玉饰,可他鉴别出它们是人造宝石,质地相当不错。

    “我听见你说她愿意接受你?”传来慢吞吞,恶作剧式的冷淡声音。

    “夫人,我认为是这样。”他说着,鞠了一躬。

    “我想我们得等她来。”她说着,回身坐正。

    一片沉寂。她瞪着天花板。他仔细地环顾房间,审视着家俱,嵌饰着象牙的柜橱里的瓷器。

    “我能安排给弗吉尼亚小姐5000英镑,夫人。”传来他的声音。“假定她会带这套房子和房内的家具进入结婚分授财产处理,对吗?”

    完全的沉寂。他或许是在月亮上。可他坐功很好,直坐到弗吉尼亚走了进来。

    博多恩太太仍瞪着天花板。她心如刀割。弗吉尼亚扫了她一眼,却说:

    “来杯威士忌苏打酒吗,阿诺尔特?”

    他站起身,走向长颈苏打酒瓶,站在她旁边:一个相当矮胖粗壮的男人,满头白发,因为疑虑而一声不吭。一阵苏打水瓶嘶嘶作响声后,他们重又回到椅上坐好。

    “阿诺尔特已经跟你说了吗,妈妈?”弗吉尼亚说。

    博多恩太太挺身坐直,猫头鹰般的眼睛凝视着弗吉尼亚,形容憔悴。弗吉尼亚给吓坏了,然而心里却微微有一些震颤。她母亲给击垮了。

    “真的吗,弗吉尼亚,你愿意嫁给这个——东方国家的绅士?”博多恩太太迟缓地问道。

    “是的,妈妈,千真万确。”弗吉尼亚答道,声音柔和,带着嘲弄。

    博多恩太太看起来傻呆呆地茫然不知所措。

    “我可以省去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或是免去与你未来的丈夫有什么关系——我意思是说跟他谈什么生意吗?”她声音迟缓、清晰、茫然地问道。

    “噢,当然!”弗吉尼亚说道。她吓坏了,笑声有些古怪。

    又是一阵停顿。随后,博多恩太太感觉苍老憔悴了许多,但马上又振作起来。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未来的丈夫喜欢拥有这套房子?”传来她的声音。

    弗吉尼亚强笑了一下。阿诺尔特只是给钉在位子上似的坐着,听着。她信赖他。

    “嗯——也许吧!”弗吉尼亚说,“也许他愿意知道我拥有它。”她看着他。

    阿诺尔特严肃地点点头。

    “那你希望占有它吗?”传来博多恩太太迟缓的声音。“跟你丈夫一道继承它,你是这意思吗?”她一字一顿,拉长句子,强调着说。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弗吉尼亚说,“你瞧你说过这套房子是我的,妈妈。”

    “很好,应该是这样。如果你在我的写字台上留下书面要求,我会派律师到这——东方国家的绅士那儿。我可以问什么时候你们考虑——结婚吗?”

    “你看什么时候,阿诺尔特?”弗吉尼亚说。

    “两个星期之内,怎么样?”他说道,笔直坐着,拳头放在膝盖上。

    “大约两周,妈妈。”弗吉尼亚说。

    “我听见了!两个星期之内!很好!两个星期之后一切听由你们作主。那么现在,失陪了。”她站起来,微微一欠身,平静而恍惚地走出房间。她不能大声尖叫,并把那地中海东部人撵出这个家,这真要她的命。可是她不能够,她已经抑制住了自己。

    阿诺尔特站着,眼睛闪亮地环顾着房间。这将会是他的。

    他儿子来英格兰时,他会在这儿接待他们。

    他瞧着弗吉尼亚。她,现在也脸色苍白憔悴。她对他矜持着,好像怨恨似的。她怨恨母亲的失败。她仍有能力把他永远打发走,并回到母亲身边。

    “你妈妈是个了不起的夫人。”他说,走到弗吉尼亚身边,拉着她的手。“可是却没有丈夫来保护,她是不幸的。我很抱歉她将会孤单一人。要是她愿意跟我们住在这儿,我会很高兴的。”

    这狡猾的老狐狸清楚他在说什么。

    “恐怕根本没有那个希望。”弗吉尼亚说。

    她坐在长沙发上。他温柔地父亲般地安抚她,这不和谐的场景,就发生在她妈妈的客厅里,这让她觉得很滑稽。因为他看见客厅里的摆设精致漂亮而有价值,并且现在它们是他的了。他血液沸腾,充满激情地抚慰这瘦削的姑娘,因为她等同于这些有价值的环境,并把它们带来归他所有。他说:“跟着我你会非常安逸舒适,心满意足,噢,我会让你心满意足的,而不像夫人,你妈妈。你会长胖,像玫瑰般绽放。我会让你像玫瑰般怒放。订在下礼拜,怎么样?下礼拜,下星期三,我们结婚好吗?星期三是个良辰吉日。那时候好吗?”

    “很好!”弗吉尼亚说道,给抚慰得又有非常舒适的命运感,一生中依靠命运,不作任何努力,再也不作任何努力了。

    博多恩太太第二天搬到一家旅馆,而且必定是趁弗吉尼亚不在的时候到那套房间里收拾行李,解救自己和她那些私人用品的。她和她女儿,必要时,通过写信联系。

    5天时间里,博多恩太太头脑清晰。该处理的事处理了,她所有的衣箱给搬走了。她有5个衣箱,那就是一切。她给剥夺了财产,被放逐了,无家可归,会到巴黎度过余生。最后一天,她在客厅里等弗吉尼亚回家。她戴着帽子,穿着行装,坐在那儿,像个陌生人。

    “我只等着说声再见,”她说,“我上午离开这儿去巴黎。这是我的地址。我想一切都处理好了;如果没有,告诉我,我会处理好的。好了,再见!——我希望你会非常幸福!”

    她阴险地吐出最后几个字,这使弗吉尼亚恢复了理智,因为她开始时昏头昏脑。

    “噢,我想我可能会。”弗吉尼亚说道,咧着嘴笑。

    “我不该怀疑,”博多恩太太尖刻冷酷地说。“我认为那亚美尼亚祖父十分清楚他在干什么。你毕竟只是作妾的。”这些话慢吞吞说出,落下来却掷地有声!充满深深的蔑视。

    “我想我是!相当有趣!”弗吉尼亚说道。“可是我想知道我在哪儿得到这个?不是从你那儿,妈妈——”她恶作剧地像唱歌似地慢慢说道。

    “我该说不是。”

    “也许女儿们像梦一样,和预料的刚好相反,”弗吉尼亚若有所思,刻毒地说道,“所有妻妾都不属于你,所以也许它会报应在我身上。”

    博多恩太太朝她闪了一眼。

    “你让我怜悯!”她说。

    “谢谢你,亲爱的。你只得到我一丁点儿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