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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书(上)(1/2)

    昨天去看一个朋友,即在其家午饭。酒力醒,茶烟歇(实在是没有喝酒,姑如是云

    耳)。主人出水晶查糕见款,一片入口,甘冷入心脾,谈兴于是大发。主人曰:“足下

    既留心艺文之事,若欲足下于新文学家诸大作中推举一本书为其代表,成不成?”我说:

    “鄙人未尝为批评家,平时亦未尝敢月旦并世诸贤,此事殆不能任。但主人的建议却是

    大妙,名山事业,固不在多,一人一书,或者已足够代表,姑就鄙见奉答,聊助谈资,

    不足为外人道也。何如?”

    主人欣然,移茶杯而促席,曰:“然则人选如何?”

    对曰:“惟主人命。”

    主人曰:“鲁迅遽而奄忽,盖棺论定,当以哪一本集子为其代表作?”余曰:“此

    第一题便难应付了。鄙人之意,若以鲁迅为文学家,便是太小看他了。鲁迅者,实在是

    一个思想家,独惜其思想尚未能成一体系耳。惟其思想未成一体系,故其杂感文集虽多,

    每集中所收文字,从全体看来,总有五角六张、驳杂不纯之玻使读者只看到他有许多

    批评斥责之对象,而到底不知他自己是怎样一副面目。现在姑就文学家方面之鲁迅论之。

    若必欲以鲁迅为文学家,则当处之于散文家之列,而不当视之为小说家。鲁迅的小说,

    不过两本短篇集,虽然不坏,但亦决不就是‘国宝’。但鲁迅之散文却写得多而且好。

    真是好!就文学论文学,故我以为鲁迅之代表作当为《朝花夕拾》。这里的十篇文章,

    是鲁迅的纯文学散文,笔调老成凝重,而感情丰富,绝非此老转变后文笔所能及也。”

    主人曰:“侧闻鲁迅之介弟周作人先生亦是一代散文名家,足下以为此君著作,当

    以哪一书为之代表?”余曰:“周作人的文学事业,创作翻译,两足千古。《狂言十番》

    与《希腊拟曲》,虽都是薄薄一本,到底非徒抱字典者所能了事。现在我们的推举标准,

    请以创作书为限。鄙意以为周作人先生之文集,自当以《谈虎集》为代表。现在的人,

    听说话的本领甚为低劣,看看周先生最近的《苦竹什记》及《夜读抄》等书,总以为是

    周先生自己的身边琐事,于是一个正确思想的指导者常被误解为悠闲自得之隐士。所以

    我举《谈虎集》为周作人先生之代表作者,其意盖欲使不善听说话的人亦得到一个听得

    懂之机会耳。《谈龙集》本来是《谈虎集》姊妹书,例应并举。但该书内容十九只谈文

    艺,举‘谈虎’而不及‘谈龙’者,欲以见周作人先生之大耳。”

    主人曰:“唯唯。文坛之大,作家之多,吾不知其次当及何人?”余则答曰:“我

    们今日既不纂元祐碑,亦不修东林榜,似乎不必论次首从,想到什么人就谈谈什么人吧。”

    主人曰:“固然,但其如我连想也想不起来乎?有了有了……”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来,接着说道:“《冲出云围的月亮》,蒋光慈著。噢,又是一个已故世的文学家,敢

    问此君著作,尊见如何?”

    “说起蒋光慈,”我说,“我倒不禁有点感慨了。君不见鲁迅之死,如此其阔气,

    而蒋光慈之死,则又如彼之寥落。但在革命的功勋上,蒋光慈似乎并不亚于鲁迅。我昔

    年曾因送彭家煌之殡,到永安(?)公墓,展蒋光慈之墓,萧然无封识焉。退而曾与一

    二友人谋,欲为募金树碑志,人微言轻,而所与谋者皆穷光蛋,终未实现。不知此刻救

    国会诸仁人君子能否分一部分纪念鲁迅先生之财力,去安慰一下光慈先生之革命灵魂乎。

    喔喔!对不起,我的话似乎放了野马。回头再说蒋光慈的小说,我实在惭愧得很,只看

    过三本:《鸭绿江上》、《短裤党》和这本《冲出云围的月亮》。这三本书看过已久,

    此刻差不多连内容也一点不记得了。当时的印象,仿佛以《鸭绿江上》为最好,而《短

    裤党》为最坏。《冲出云围的月亮》最后作,销路也最大,但我却并不十分满意。大抵

    蒋光慈才大心雄,气魄有余,遂致描写结构,都欠周详,热血青年看了,固可以立刻拔

    刀而起,但吾辈饱经忧患之中年人看了,总不免要感到一个人对于革命大业的心理转移,

    决不会如蒋先生小说中人那样的简单容易。

    “现在我从蒋光慈先生而连带的想起了巴金先生了。巴金先生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他的政治立场原本与蒋光慈不同。但这似乎是以前的事,现在巴金先生已好久不标榜无

    政府主义了。若不是他已经放弃了无政府主义,便是他的无政府主义业已转了向。总之,

    现在的巴金先生,从他的小说中,从他的几篇自传自白中看来,确已鲜明地表示了积极

    的革命精神。好了,我们现在且莫谈政治,专说巴金先生的小说。鄙人之因蒋光慈而想

    到巴金者,无他,因为他们两人之小说,有一共同之特点。此两人所作小说,几乎可以

    说全以革命与恋爱为经纬。所谓恋爱不忘革命,革命不忘恋爱者是也。若说他们是无聊

    的恋爱小说,则其内容倒非但并不怎么风花雪月,反而十分积极,颇足启迪青年人革命

    热心。若说它们是革命的宣传小说,则又非但不怎么血腥得怕人,反而十分旖旎风光,

    使青年人以革命为风流韵事,乐于从同。至于他们两人小说中的主人翁,又往往都是无

    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而目下爱好新文艺者又正都是这一批青年,对症发药,投其所好,

    此蒋巴两君之所以成为革命大众之作家也。不记得什么人曾经说过,他们的小说都是

    ‘小资产阶级出身的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浪漫主义作品’,此话虽不免近乎恶谑,但是却

    不能不算是一语破的了……”说到这里,主人插嘴道:“然则你以为巴金先生的作品哪

    一部最好呢?”我道:“抱歉得很,若要我投一票的话,我宁愿投《灭亡》一票,虽则

    这仍是无政府主义者时代的巴金先生之作品,然而,我以为还是这样妥当。”

    “哦,”主人说,“我似乎不必再追问你的理由了。再抽一支烟怎么样?……我想

    你对于沈从文先生的作品,一定有一点独特的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