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浮海杂缀(1/2)

    别了,上海

    等了二十天的船,终于由芝沙丹尼号载我离开上海孤岛了。在回返到上海居住的两

    个多月之间,我看到了许多,我知道了许多。虽然在经济方面,也许上海已大大地失去

    了它以前那么样的重要性,但是,我相信,在文化和政治这方面,上海还保留着一种潜

    势力。我虽然看见了许多得意洋洋的汉奸,但尤其多的是一些留在那孤岛上艰苦地工作

    着的孤臣孽子。他们在教育着孤岛上的四百万民众,他们在记录,监视甚或惩戒那些无

    耻的国贼。你别以为此刻的上海所给予你的第一个印象是比从前越发花天酒地,纸醉金

    迷,你只要一想到上海现在居然还有一种严肃的舆论存在着,居然还有一种潜伏的,但

    是并不微弱的抗战势力存在着,你就不能不感谢这些并未撤退到后方去的孤臣孽子了。

    现在,船载我离开上海了。火烧红莲寺,四脱舞,现世报,花会听筒,沪西娱乐社……

    这些不良的印象都在我眼前消隐下去了,而那些不为一般人所看得见的,孜孜矻矻地在

    为孤岛上保留一股浩然的民族元气的人们,却在我眼前格外明显地活跃着。别了上海,

    我的敬礼是给予他们的!

    台湾人

    当我占据了A字舱第三号床位之后,底下的第四号床位便被一个肥矮的不相识的旅客

    所占据了,除了一只手提皮箧及一条毛毯外,他没有别的行李。船没有开行,他就躺在

    床上了。他在看一份报纸。《新申报》!

    和一个汉奸做旅伴了。我想。

    医生来验防疫注射证明书,头办来收船票了。我一瞥眼看见了他的船票。姓林,到

    香港的。

    到香港去有什么活动吗?我心里在发问。

    晚间,当我从甲板上散步了回舱时,那第一号和第五号床上的旅客已经在和他很高

    兴地谈话了。他们说得很快,似乎是福建话,但和我的福建朋友们所说的全不同。因为

    我连一个单字也听不出来。

    糟糕?被汉奸们所围困了。我点旺一支烟,爬上了自己的床铺,开始为这不快意的

    旅途担忧了。

    第二天,我除掉因为取纸烟,取盥洗具之类的必要而回舱一次以外,几乎把所有的

    时间都花费在甲板上。我在甲板上抽烟。我在甲板上看书。我在甲板上散步。我憎厌回

    进那个舱房里去。但是每当我回进去一次,那个第四号床上的肥矮的旅客总是躺在那儿,

    看书,看报,或是和第一号及第五号的旅客谈天。他看的书是一本薄薄的《寡妇日记》,

    而报呢,还是那份两大张的隔日《新申报》。

    一天的报纸,怎么看了一晚和一日还看不完呢?这位先生倘若定全年的报纸,势必

    在第二年的除夕才看得了上一年的新闻。我这样想。

    第三天的午间,船停在厦门和鼓浪屿中间的海峡里。出于意外的,那第四号床上的

    旅客忽然起身了,他换齐整了衣裳,匆匆地到外边去引进了另一个旅客来。同时他招呼

    了一个茶房,说着很勉强的国语:“我到鼓浪屿,这位先生,我的朋友,他行到香港去。”

    说着他给了茶房一些小费。

    那广东茶房尽管叽咕着“呒可以,呒可以,买办要呒可以格”,但那姓林的到香港

    去的旅客终于挈了他的皮箧和毛毯走了。

    在他们办理交替的时候,那第五号床位上的旅客用普通话悄悄地告诉我:“这两个

    都是台湾人。”

    “台湾人?”我问。

    “唔。”

    “你呢?”

    “福建。”

    “你们是朋友吗?”

    “不是1他似乎很不高兴。“我们从来不认识的。我是在马尼拉做生意的。”

    “那你们说些什么话呀?”

    “那个台湾人老是说日本人怎么样怎么样好1

    “你们呢?你们对他说些什么呀。”

    “唔,我们骂日本人怎么样怎么样坏1

    我不禁失笑了。这该抱怨我一点也不懂得福建话。

    这时那鼓浪屿上来的旅客已经也沉默地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