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不意思
的。我们当兵的谁都得等着死。怕死的也不当兵啦。哪儿有不死人的打仗?你说我怕死
吗?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也从来没怕过死。这会儿我就抵准死完了,可是活过来一看,
死不了。算定是死掉的,可是不死,这才够高兴。我高兴就笑。哎,人生在世,高兴了
干吗不笑?可不是怕真是死,死了我也不哭。……’
“他这话引得旁边一个病床上的伤兵也笑起来了,‘死了你还能哭吗?当然谁也不
哭。’
“‘你别说,哭哭嚷嚷讨命的死鬼有的是。要是我死了呀,做鬼也不哼声儿。’他
辩论了。
“‘谁知道,那个时候?’旁边那个伤兵冷冷地说。
“‘你听着,那个时候你听着,谁在晚上荒村野地里哭?总不是我。回头再说,反
正我已经死不了啦。我不会再上前线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出了院我就得先算一道
命,到底还有些什么福享的。’说了他又非常快乐地笑了。
“谁看到他那样天真地笑,谁都会觉得高兴,所以我也笑了。这时候,刚有一个慰
劳队进来,挨着每一个病床送东西。这位高兴的战士也得到了一块手巾,一块肥皂,一
包点心,两本画报,还有一个信封,里面封着五块钱。他一边笑一边检视着这些东西。
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似的,敛尽了笑容,抬起头来向左右看了一眼,仿佛要
招呼什么人似的。
于是我又走到他床边去。
“‘我想起来了/他说,‘我还没有告诉你呢?唔,你姓什么呀?我又忘了,不
好称呼。’当我再把我的姓名告诉他以后,他接着说:‘是了,薛小姐,你去告诉他们,
下回送东西给前线的弟兄,千万不要忘了针线和纽扣!喂,纽扣最要紧,可是为什么没
有人送纽扣来?’
“‘纽扣,为什么?’我觉得太奇怪了。我问。
“他又笑起来,好像炫耀一些没有人看见过的宝物一般。‘就是纽扣,衣裳上的纽
扣。我就是为了一颗纽扣,差一点死了。你说,一件军衣上那一颗纽扣最要紧?喉咙底
下第一颗。我说的是冬天,夏天可就不同啦。前几天那么冷,今年发下来的棉衣没有一
个纽扣安牢的。松松的一股细线,把五个纽扣挂上就完事。我的那一件,头天穿上身,
第一个纽扣就给我扯掉。我把它揣在口袋里,想找一根针线来缝上去,可是等了七八天
没法儿找到一个针一股线。每天我蹲在壕沟里,或是放步哨,北风从敞开的领口里吹进
来,吹进来,吹得满肚子冷,那可真难受。好容易有那么一天碰到一个弟兄在缝破衣,
他倒随身带得有针线,要不是个娘儿们脾气,就是个老吃粮的。我就借来使一使,谁知
道一摸口袋里,找不到那个纽扣了。翻转口袋来也还是没有。多糟/
“‘从此我就天天等纽扣,什么地方去找一颗纽扣来缝上这个漏风洞呢?谁会给我
送一颗纽扣来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从来没有人给前方送纽扣来的。谁知道前方有一
个作战的士兵,不缺少饼干面包,不缺少香烟,单单缺少一颗纽扣?’
“‘我就为了一颗纽扣打仗啦。有个东洋兵正在爬过来,爬过来,一个弟兄就开了
枪。一枪就把他打翻了。我一想,不错,他衣裳上不是也有纽扣吗?我就跳出壕沟去。
我不管人家怎么嚷着劝,为了要得一颗纽扣,我就算冒一下险。不一定冒险就会死,就
算死了也没有什么的,反正早就知道了。我才走到那死鬼旁边,才蹲下去想摘下那纽扣
来,就听见耳朵边一缕风,一个嘘声,我知道来啦。我赶忙往地下爬。可是迟了。我觉
得那么的一震。完啦。我心里一下子想,这回就死啦。’
“‘谁知道死不了,我给送到这里来了。当我醒回来一看。想一摸,手呢?才知道
单单丢了一个手。我才笑起来,你说这不该笑吗?可是,现在我那件棉衣呢?他们会不
会给我换一件新的?要是换,请你告诉他们,第一个纽扣要缝紧,别马虎。’
“这高兴的战士一口气的讲了他的故事,使旁边床上的那些弟兄们都觉得兴奋起来。
其中有一个伤了一只眼的就在半脸的绷带里说:‘真是,这第一颗纽扣可少不得。而且
要做得好,不能让领口太大了,太大了还是有风吹进去,那就冷得譬如没有穿一样。’
“‘可是,我一醒过来就想到我这个手牺牲得太冤了。我何必一定要在那死鬼身上
找纽扣?我把自己衣裳上最底下那一颗扯下来,缝在上边不就成了吗?脑袋给想糊涂了,
老是想不到,你说这不傻吗?我现在就成天笑自己太傻了,想不通,就差一点送了命。
你说,我要是为了这颗纽扣送了命,那不是更冤吗?’
“这就是一个永远很高兴的伤兵的幽默故事。”薛小姐说:
“你想到过一个纽扣对于前方士兵的意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