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跑警报(1/2)

    我已经足足两年没有真正地感觉到战事了,因为我已在昆明住了两年。惟一的使昆

    明人真感觉到战事正在进行的机会,乃是前年九月二十八日被空袭的惨状,然而那时候

    我恰巧不在昆明。近来,昆明人又紧张起来了。很抱歉,我似乎应当说是更紧张起来才

    好,哪一个昆明人不是从抗战开头就紧张着呢。好吧,让我说更紧张罢,因为最近又得

    天天跑警报了。

    当然,我也跑警报,免得作无谓之牺牲。虽然我不很知道,像我这样一个渺小又微

    贱的躯体要怎样牺牲才够得上“有谓”,既然人们都认为在空袭时被炸死是“无谓”的,

    谁又甘愿断送了生命更被奚落呢?况且我住的地方,隔着一堵并不坚厚的城墙,就是九

    二八那天死伤狼藉的苗圃,人们说那是一个有鬼魂等候着机会讨替代的地方,警报发作

    时,我还不逃跑吗?

    但是,跑警报,在我已经是两三年以前的事情了。即是在战事刚开始的时候,住在

    家乡,每天敌机飞往杭州方面去以及从那方面完毕了他们之所谓“任务”回来,总得从

    我们那小城上飞过。于是城里所有的钟都响起来了。女子中学里的钟,和尚庙里的钟,

    鼓楼上的钟,天主教堂里的钟,基督教堂里的钟,在钟的合奏中,人们开始乱逃乱跑。

    但谁也不知道该跑到哪儿去。警报解除后,谁也不知自己刚才到底逃跑在什么地方。第

    二次警报发出来了,人们再逃再跑,但没有一个人逃跑到他自己上一次所曾躲避过的地

    方去。人人都仿佛只有他自己这一次躲避的地方是最安全的。让我再说一遍,只有对于

    他自己,而且仅仅是这一次。

    现在,差不多每天下午,我又得温习或操练两三年前的功课了。这会比从前从容得

    多了。那就是说,无论如何没有从前那副狼狈相了。因为现在我们可以先获得一个预报。

    每一个警察的派出所门口,挂出了白色的尖角旗,于是街上的人开始跨急步走了。他们

    多数是赶回家里去的,如果是一个没有家的流浪人,就慢慢地先踱出城,准备上西山或

    黑龙潭赏花去了。也有看见了预行警报立刻就认真逃跑起来的,这是除了妇人或老翁之

    外,恐怕尽是一些近乎神经病患者的懦夫罢。事实上,妇人或老翁倒是绝对不会逃跑的,

    即使他们终于听见了紧急警报。

    固然也有发了预报而不听见警报的,但大多数是预报之后至多半小时,我们就可以

    听到早已期待着的警报汽笛。那些尖锐的狂吼,正如一群吃惊了的狼在奔窜着呼嗥。于

    是人们从各个就近的大城门,小城门,旧城门,或新城门中蜂拥而出,当然,我也一定

    是其中的一个。

    在你的想象中,倘若以为人们一定是很惊慌了,那是错的。人们并不惊慌,我没有

    看见一个惊慌的脸。经过了种种艰苦而流亡到昆明来的人,他们都经验过非常可怕的,

    或许是根本没有警报的空袭,一向生长在昆明的人,或没有真正遭逢到轰炸的人,这警

    报声就替他们担保敌机此刻还没有飞到头顶上。可是我并不说这警报声中竟没有一个慌

    张的人。有的,是那些门口有小汽车等待着的人。从预行警报起,他们就开始吩咐仆人

    把一个个的小包裹装在汽车里,可是到现在还没有装完。没奈何,只得放弃了最后几个

    包裹或箱箧,携妻带子望车厢里一钻,叫车夫赶紧开。这才是慌张的跑警报,你也许要

    说这是我夸大的描写,他们难道真这样地不怕麻烦吗?他们不会赶早把他们的包裹及箱

    箧移到乡下的别墅里去吗?他们不会疏散到别墅里去住着吗?你不是